“为什么不行?”心中一直担忧的事仿佛正在露出峥嵘头角,沈太后又惊又怕,耐性全无,冷笑着将茶盏掷在御案上,斥道,“你如今是愈来愈放肆了!哀家问阿憬,可曾要你答话?”
夭绍跪地道:“婆婆请再恕夭绍放肆,据我所知,络姐姐有自己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薛家公子,婆婆非要赐憬哥哥这段亲事,不是毁了络姐姐原来的美满姻缘么?憬哥哥想必也会不忍心做这个恶人,对不对?”她抬头看着云憬。
云憬颔首,唇边一抹笑意透出几许往日的温暖。
沈太后望着他们相视而笑的默契,只觉那峥嵘的头角已然狰狞毕露,心中一颤,不自觉地一个寒噤。
赐婚之事说到此处自然不可再续,沈太后又勉励了云憬几句,才命夭绍与她同回承庆宫。夭绍本想着今夜回谢府,但方才已是那样的顶撞,此刻再拂沈太后的意却是不通情理了,于是乖巧地上前搀扶她的手臂,登上凤撵,在宫人的环卫下迤逦而去。
目送凤撵离开文昭殿后,云憬兀自站在殿外廊下不动。伺候皇帝身侧的总管内侍许远这时自殿内闪出,于云憬身侧轻声道:“陛下请公子入殿,继续方才未及道完的事,若公子不累,陛下今夜想通宵畅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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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沈太后和所有人的意料,皇帝萧祯此番大病醒来竟并未休养太久,仿佛是一夜就恢复了元气般,翌日一早,便让总管内侍许远自承庆宫取来朝臣们的奏折,待过了午后,又命湘东王萧璋、丞相沈峥、豫州刺史萧子瑜见驾文昭殿,商议朝事。
“荆南夷寇已为祸多年,如今殷将军为朝廷除去大患,自是好事。”厚实的明黄狐裘下,萧祯的面容还是苍白得吓人,提起蜀南之战,大胜之后的欢喜在那双病后犹显得深邃的眼眸里丝毫不见。帝王的薄唇此刻抿成了紧紧的一线,问阶下诸人:“太后已命荆南一战的将军们近日赶回邺都,待他们回来该如何褒奖,你们有主意了没?”
丞相沈峥将要回禀时,还是忍不住看了看站在御案之侧的青衣公子。云憬轻轻垂眸,轻步退到殿中阴暗处。
萧祯道:“但说无妨。”
“是,”沈峥这才回道,“臣和谢太傅召诸臣廷议过,除殷桓将军和此战前锋大将萧少卿外,其余的将军俱已按功擢拔,授以高官厚禄。”
“少卿的封赏太后已定下了,赐封郡王,”萧祯道,“至于殷将军,朝臣们都有些什么看法?”
沈峥道:“诸臣认为,以殷桓二十年来累积的战功,朝廷可授其大司马之位。”
“过尊!不行!”萧祯竟是想也未想,直接驳道,“赐其开府,加封侯爵。”话语一顿,他又缓了口气:“其实,这也是太后的意思。”
阶下三人木然于色,似都不奇怪皇帝的决定,沈峥揖手应下,又自袖间取出两卷帛书,交与许远递给萧祯,禀道:“陛下,这是尚书省拟定的北朝使臣朝见时回给他们的国书及盟约细则。北朝赵王将在明日朝见,这份细则看来今晚就得定下。”
萧祯翻看阅过,随口问:“谁人拟的?”
“刚上任的散骑常侍赵谐与臣一起拟的。”
“阿恬?”萧祯幽暗的眼神终透出一丝明亮来,拿着文书仔细看了又看,颔首道,“既是你和阿恬拟的,错不了什么。就此定下罢。”
“是,那臣先下去抄写正式的国书和盟约。”
“去吧,不必再回来了。”
等沈峥退出,殿中诸人除云憬和许远外,只剩下了萧氏三兄弟。萧祯看了眼许远道:“殿外守着。”
许远微微敛目,清风般出殿,阖上殿门。
“大哥,三弟,自从你们离都各自镇守一方后,我们是好久没再聚一起了。”萧祯感慨道。
“可不是?”萧子瑜笑起来,意有所指地瞥着萧璋,“总是大哥比较清高孤僻一些,不愿与我这等莽夫处在一块。”
萧璋不理会他话里的讽刺,只对萧祯道:“陛下才刚醒就如此劳累,要不要先休憩片刻?”
“休憩?”萧祯冷笑,“朕再休憩下去此江山便要改他家之姓了!”
萧璋与萧子瑜俱在他寒厉的话语下一惊,撩起袍便要诚惶诚恐地跪下。
“别跟朕来这一套!”萧祯从龙榻上振袖起身,阶下二人顿时动作一僵。萧祯疾步在殿中徘徊,想要说什么,却又一时找不出清楚的头绪,走得怒而急,以至气息不稳,靠着帷帐间的盘龙金柱一阵剧烈的咳嗽。
萧璋忙上前将他扶往龙榻,云憬在这时才自角落里出来,以药丸置入清水间融化了,递给萧祯。
“是,急不得。”萧祯看着云憬雪白面庞上的微笑,醒悟过来,轻轻一叹。
相比较萧璋的沉稳,萧祯的高深,萧子瑜却是火爆的性情,忍不住上前道:“二哥究竟有何忧虑?不妨对臣弟明言,臣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朕知道你的忠心,赴汤蹈火就不必了,”这位幼弟还是这般地豪爽坦诚,萧祯喘着气笑出声,自案上找出一份明黄卷宗递给萧子瑜,嘱咐道,“即刻去慧方寺接太子回宫,顺道去西郊广霁营的洛将军手下为太子选一百名精悍的东宫护卫,年龄都在二十岁以下为妥,直接听命太子。”
“知道了,”萧子瑜大咧咧接过,“陛下还有别的嘱托么?”
萧祯道:“别的事暂且不急,你先为朕办了此事就好。朕可是将太子今后的安危都交给你了。速去速回罢。”
“是,臣弟告退。”
“大哥,”萧祯拍了拍萧璋的手,笑道,“多谢你去北朝为我打探云氏夫妇的下落,也多谢你派人去西域找云憬,若非他,我怕就这么睡死了。”
“陛下定当千秋万载,”萧璋由衷道,欣慰的同时,不禁深深看了云憬一眼,“都说云阁眼线遍布天下,看来不假。我让手下的人皆不露身份,想不到还是被云阁少主看穿。”
云憬淡淡一揖,殿外的光线穿过窗纱射入,照得他肤色愈发莹白寒凉,如若幽灵般无声无息地站在一旁。萧璋忍不住在心底一凛,慢慢道:“这孩子的不声不响和当年的云濛真是像极。”
“是啊,”萧祯也似回忆起了当年太子学舍的往事,轻轻一笑,道,“大哥,这里却有件事要辛苦你。”
“陛下尽管吩咐。”
“据云阁细作的密信,柔然公主长靖带领五百高手南下邺都,目前落脚在城西广潜山下的洗玉山庄。如今正逢与北朝和亲之时,未免意外,还是――”
“臣明白了,陛下放心。”萧璋在萧祯未尽的话语下从容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采衣捭阖局,凤雏凌云志
深秋多雨,未过三日晴天,到这日傍晚,曲水上又见迷雾起风,不一刻,细细的雨丝便自层迭的墨云间悠然飘洒邺都城。风雨交加,又逢今夜宵禁,天色虽未全黑,路上行人已愈发稀少。流枫岭下的长街萧条冷落,往日灯火粲然的碧秋池在此刻波光暗淡,几只落魄的夜鸟低掠过水面,扑腾两下后,又纵翅飞去了枫林深处。
暮晚寂寥,碧秋池岸的酒肆商铺一家家灯火黯然,只有云阁的采衣楼华灯依旧,风雅宛若平常。
采衣楼虽也是酒阁,但因风景极佳,修饰清雅,更奉客四道――茶、酒、棋、琴,陪客的仆役均精通道艺,谈吐不凡,是以在此处,没有别家酒肆的粗俗喧哗,只有切磋技艺的微妙乐趣和心旷神怡的惬意通达。
高雅清贵之地的宾客也自非寻常人,譬如当朝丞相之子、江左名士的领袖沈伊,就是这采衣楼的常客之一。只是他与寻常客人又不同,每次来必点酒道,别人论酒品酒,他却乐得迷醉酒中,总要喝得酩酊酣畅、伏案而眠才肯罢休。
便如昨日,又体会了一番斗酒的乐趣后,沈大名士狂歌长饮,醉得彻底,在采衣楼浑浑噩噩睡了一夜一日,至此时方有了一丝清醒。
外面的天色似已黑透,他所在的雅阁里唯亮了一盏灯,光线微弱,沈伊躺在榻上怔了片刻,才扶着脑袋摇摇晃晃地起身,披了外袍,将桌案上的凤箫系在腰间。
“沈公子醒了?”有少女推门而入,绿纱罗裙,清秀可人。她将手里的醒酒汤放在桌上,转身湿了锦帕,踮起脚擦拭沈伊的面庞。
“头还疼麽?”她柔声问。
沈伊叹了口气,按着锦帕紧紧盖住自己的脸,水意的冰凉让他神思逐渐清醒。待锦帕再落时,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潇洒,双目亮若星辰,对面前的少女微笑:“不疼了。铭心,以后别叫我公子,直接唤我名字。”
“铭心不敢。”
少女垂头之际羞红了面颊,那样的温柔显得格外可爱。沈伊忍不住揽过她,抚摸她的脸庞,将亲吻轻轻印在她的光洁温暖的额角。铭心的脸霎那霞色如烧,忙抿了唇将他微微推开,捧着醒酒汤给他:“快喝了回府吧。”
“你竟赶我走?”沈伊失笑,却也依言将汤汁喝罢。雅阁里一股子酒气,铭心转身开了窗扇通风,沈伊这才听见簌簌雨声,不由一愣:“下雨了?”
铭心道:“刚下未多久。”
沈伊望着连绵的雨丝,心中一紧,本能地转身欲行,刚走两步又顿住,慢慢后退,坐回榻上。
“你怎么了?”铭心好奇打量他,只觉素日风流不羁的沈公子在这一瞬全然变了个人。
沈伊笑笑不答,望着烛光的眼眸变得深邃悠远,难以捉摸。他自腰间取下玉箫,双目微阖,正要吐气,铭心慌忙伸手掩住他的唇:“莫吹。虽说今夜宵禁,楼中无客,但今日我家公子要在采衣楼见客,你的箫声……”
“我的箫声怎么?”见她欲言又止的为难,沈伊握住她的手,反倒有了心情戏谑。
铭心咬了咬唇,低声道:“你能不能不吹箫?我陪你下棋,陪你喝酒,好不好?”
“不好!”沈伊大笑着将凤箫收回腰间,“我现在不要下棋,不要喝酒,我要去见见你家公子的客人。”
说着就径自离去,沿长廊走到采衣楼后的内庭,刚要拐弯,却见雨雾下云憬披着玉青斗篷而来,不由诧异道:“澜辰?不是说你在里面见客?”
云憬淡淡一笑,解了斗篷交给身后跟随的偃风,转身去了花厅。
沈伊满腹疑惑地跟过去,至花厅外,却见云阁剑士环绕四周。钟晔站在门边,冷冰冰瞅了瞅沈伊,迎上云憬道:“少主总算从宫里回来了。”
虽明摆着不受欢迎,沈伊还是泰然自若地走入厅中。
“呵,原来人不少啊。”他四顾流盼,在明亮的灯烛下抚箫微笑,自寻了一个角落坐下。
花厅筑在山岩高处,临靠碧秋池水。厅外秋雨随波而流,栏杆旁有白衣公子衣袂清绝,背对诸人,负手而立。而另一侧桌案边却坐着位玉蓝锦衣的年轻女子,容颜绮丽,脸色却寒如冰霜。在她身后环卫的六名侍卫都是深目阔额、黑发卷曲,浑不似中原汉人。此刻见钟晔引着云憬入室,诸侍卫皆是目涨怒火,手按弯刀。
“不得无礼,”那年轻女子笑起来有夺目的明艳,望着云憬慢慢道,“虽则人家不知什么为待客之道,我们却也不可与他一般见识。”她款款起身,揖手间风姿飒爽,笑道:“云阁少主,此番见面可是叫长靖好等。”
云憬微笑回礼,在书案后坐了,展开卷帛,提笔书道:“公主来见云憬所为何事?”
“本来只是为了叙旧,”长靖语气轻柔,若有所思地抚摸随身携来的绯色锦盒,婉转一笑,“不过到了今时今日,却有些变化。我此行来采衣楼,是想和你谈个交易。”
“公主不妨明言。”
“我这趟乔装南下乃奉母皇之命游历山川,见识中原的地大物博。本是一路无事,不料入了东朝邺都城后,却意外发现鲜卑飞鹰的行迹,是以命人去打探,却被这位――”她悠悠然瞥了眼栏杆旁的白衣公子,说道,“却被这位鲜卑少主独孤尚不分青红皂白尽数杀害,因此可能惊动了东朝官府。昨日半夜我外出赏月,回来时发觉暂住的洗玉山庄被东朝的宫廷禁军层层围困。我想,这中间必然是有什么误会。素闻剡郡云氏是东朝世家大族,与皇室向来亲近,长靖此番来采衣楼,正是想请公子代为向东朝皇帝解释,长靖南下并无恶意,若他实在不放心,只待他解开洗玉山庄的封锁,长靖便立即领人归返柔然,绝不多留东朝一刻。”
云憬闻言沉吟,放下笔,长久没有回应。
长靖将手中的绯色锦盒递上,轻声道:“我知道如今找你谈交易是冒昧了些,山庄被困,我此刻身无旁物,唯有这对随身携带的雪莲,想来应该对你的身体有用。”她拨下金锁打开锦盒,清澈冰寒的花香顿时溢满花厅。
云憬抿唇,望着她似有些无奈,缓缓摇了摇头。
长靖有些无措:“为什么?”
“因为雪莲并非雪魂花,纵有药效,也不能解澜辰身上的毒。公主以两朵雪莲便要交换五百位柔然武士的性命,是否过于精明,也过于吝啬了?”此话淡淡道来,白衣公子抚栏而叹,飘然转身入厅。
纵是他再丰神俊朗的颜色,在长靖的眼底也不过是一张绝好皮囊而已。皮囊之下,那却是与她誓不两立的魂魄。她冷笑一声,无视白衣男子的挑衅,只盯着云憬咬牙道:“鲜卑与柔然素来世仇,我父亲兄长皆死于他们鲜卑人手中,亏我当日为你盗取熠红绫睁只眼闭只眼,你却与这位鲜卑的少主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避在角落的沈伊忍不住笑出声,在长靖横目而来的怒火下竭力敛容,端肃道,“公主殿下,你汉话学得还是不到家,用错词了。”
长靖瞪着他已是恼极,沈伊却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衣袖,指指云憬,再指指独孤尚,很是遗憾地道:“看不出来么,他们本就是是兄弟。澜辰的母亲是鲜卑独孤氏,公主求人之前原来连这个也没打探清楚么?柔然和鲜卑既是世仇,想来也不仅仅是他们杀了你的亲人,恐怕你的亲人也杀了他们不少的亲人,对不对?”
被他的话绕来绕去,长靖听得费劲,半晌后终于醒悟过来,怔怔看向云憬,艰难道:“你母亲是鲜卑独孤氏的女儿?”
云憬轻轻叹了一声,那双清寒的眼睛看着她似微有怜惜。这样的怜惜本是长靖期盼已久的,只是在此刻,却让她瞧得猛然一个冷战。她是如此聪明,在瞬间的心冷后迅速明白过来眼下形势,连连冷笑道:“原来如此,这不过是一场请君入瓮的局。”
沈伊抚掌而笑:“孺子可教,这次没说错词……”
“闲人莫要多言!”长靖怒喝打断他,转而问独孤尚,“你究竟想要什么条件才肯放出我的武士?”
独孤尚道:“无它,只是想请公主随我鲜卑族的族老回趟塞北,为鲜卑和柔然立个约定。”
“什么约定?”
“我鲜卑愿以长靖公主之命换回我贺兰将军,”独孤尚静静道,“若公主应了这个承诺,便放归五百名柔然武士。你认为值不值?”
“草原神策贺兰将军?我柔然可是费尽心机才捉到他!”长靖傲然道,“我若不答应呢?”
“那也无妨,”独孤尚唇角微扬,那偶现的笑容明净如菩提,柔缓的语气却恰如寒冬冰水,徐徐流来, “公主若不答应,一个月后,你的人头自会被送至柔然皇宫,呈敬你母亲的龙案上。那五百柔然武士自然命丧江左,魂不归国。甚至,连你们柔然和殷桓私下的精铁兵器交易,从此也会中折。”
长靖大惊,瞳孔收缩:“你竟知道……”
“在下不才,曾在殷桓帐下做了两个月的军师,些许知道一些你们私下的勾当,”独孤尚缓缓笑道,“当然,也从此认识了你柔然派遣在殷桓身边的谋士常孟。公主方才说南下只是为了游历,若当真如此,那么洗玉山庄被困的确是委屈至极。可惜事情却另有真相,这中间到底有没有误会,我那日在曲水边杀的人到底该不该,公主自己心知肚明。”
长靖愣然看着他,只觉面前的男子虽语笑风雅,那双凤眸却透着无尽的攫取和冷酷,狠辣决绝,让人不寒而栗。
独孤尚在她的注视下一字一字道:“此局至此,公主已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