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松开手指,幼獐窜入草丛间,眨眼不见。
“既是喜欢它,为何不留着?”
“万物总有自己的所好,它在这林里已住习惯了,我何苦强求它跟随我,从此得个被养在笼子里、再不得自由的命运?”夭绍斜睨马背上的人,却是话中有话。
“我从不强求别人。”萧少卿微微一笑,光晕下的那张面庞有种不真切的神采,仿佛近暮时天边飞卷瑰丽的霞光。
“是么?”夭绍的唇边也多了分笑意。
两人这次见面相比往日无数次的吵辩斗气竟是难得地和睦,然而正在此时,空中却突然传来几声苍鹰的厉啸,夭绍下意识抬头,只见盘旋在空中的黑鹰头裹白纱,双眸精芒锐利,不觉一愣。
这只鹰?
夭绍回过神来,见萧少卿已拉弓满弦,慌得忙拉住他的衣袖:“不能射!”
可她的话音未落,那黝黑的箭镞便已离弦冲天,直逼苍鹰而去。他素来是百发百中,夭绍心神一颤,正想闭了眼不忍再看时,右侧却忽有一缕黑芒横空流逝,速如闪电,威如雷霆,强压萧少卿的长箭,鸣镝一声,双箭齐齐坠落草丛中。
黑鹰受到惊讶,恶狠狠地盯了眼萧少卿,拍了拍翅膀,展飞去了青云之上。
“我都说了不许射!”夭绍异常恼火。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萧少卿声音格外冷静。
“你!”夭绍恨得脸色发红。这便是两人的命运,从来是如此地相冲相克。她不再与他纠缠,转目四周,试图寻找方才射箭救下飞鹰的人。箭射自右侧,而湖水右畔正是密林,饶是她反应迅速,却也无法从那茂密得森沉的树林间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萧少卿坐在马背上暗暗握了握手掌,指尖勾弄弓弦,心中隐约飘过一丝疑惑――当今世上,能后发居上、这般准确封住他箭势的,会有几人?
他双唇轻轻一扬,这才想起方才的箭。下了马走过去,只见夭绍站在草丛间,手里正拿着那两支箭细细端详着。
萧少卿道:“有头绪么?”
“有,”夭绍扔了一支箭给他,咬牙道,“早知道你是狠心无情的。”
“就凭这一只飞鹰?”萧少卿冷笑,“妇人之仁!若一只鹰都要顾怀,那战场上的贼人流寇,又该怎么算?”
夭绍瞪着他:“踩着万千士兵的白骨大胜回来,你很得意么?”
“我不该得意么?”萧少卿傲然的眉目间透着无尽的洒脱恣意,长笑道,“要依你这般地优柔寡断,家国何时才能稳?子民何时才能安?一场烽火平边疆的好,还是让万万百姓们数十年都处在战乱中的好?其中的利害你难道不是心知肚明?”
夭绍怔了怔,秀眉紧蹙,眼圈更是微微一红,却不说话了。
“别生气了,”萧少卿不怕她与自己争锋相对、口舌相辩,却怕她委屈流泪的模样,沉默片刻,放柔了声音道,“方才为什么不许射?你可知这是塞北鲜卑的飞鹰?且此鹰头上包裹着白纱,分明是有主人,我不愿多生事端,这才发箭的。”
“是这样么?”夭绍不动声色,握着另一支箭,坐回湖边大石上。
萧少卿垂眸看了眼自己的箭,见箭镞尖端已被利物削去,不禁皱起眉,将箭甩回箭囊,也走去大石上坐下。
夭绍和他多待片刻也难熬,怒道:“你还不走?”
“和你一样,等这箭的主人回来取箭,”萧少卿神色懒懒,抱着头躺下,眯起眼望着潇澈霁朗的天空,笑道,“我也想见识见识,有如此神力、却又那般冷静的射箭人会是何方神圣。”
“他不会回来的。”夭绍轻轻的声音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萧少卿闻言眸色一深,不禁仔细看了她一眼。夭绍虽如此下了定论,却也不走,只挪坐去草地上,编着草环打发时间。
入清林苑狩猎的人每人都分发了一定数量的箭镞,待狩后清点猎物时,按规矩箭可折可损不可失,所以萧少卿认定,那失了箭的主人必然会回来寻箭,即便不回来,等到了时辰后回去清点猎物和箭支时,他也能查出那射箭的人。
不料事实却应了夭绍的话,日落天际,申时过去,远处早传来鼓号收鸣声,却也不见那人回来拾箭。
“回去吧。”萧少卿叹了口气,跃下石岩。
夭绍默不做声牵起卧在湖边快要睡着的坐骑,两人上马正待离开时,霞光下,却见谢粲茫茫然骑在马背上东张西望地驰过来。
“七郎!”夭绍唤道。
“阿姐,少卿大哥,”谢粲看见他们两个居然并肩骑马不由大奇,一时也忘记了自己的事,笑意深长地打量二人,“你们在这里作甚么?”
夭绍冷了脸不出声,萧少卿望她一眼,笑道:“七郎,你是不是丢了箭?”
“少卿大哥怎么知道?”谢粲诧异。
“你阿姐捡到了。”萧少卿如此道,慢悠悠将夭绍遗弃在地上的草环挂在马儿身上。
“这草环谁编的?丑死了。”谢粲甚无眼力地鄙夷。
夭绍的脸色因此更加难看,萧少卿转目而顾,透澈的眸光于暮霭下极其清美,对她一笑:“别赌气。我先走了,晚宴时再见。”说着纵马离去,长扬的银袍在落日霞色间绚烂无比,夭绍望着他离开,这时方透出口气,将手里的箭递给谢粲。
谢粲接过,奇怪:“阿姐,你是哪里捡到的?”
“这箭根本不是你的,”夭绍道,“你不记得自己在哪里丢了箭?”
“不记得,”谢粲摸摸脑袋,迷糊道,“回去清点猎物时才发现少了一支。”
“那狩猎时除了侍卫,可曾有什么人靠近你身边?”
谢粲细想了想,这才“啊”了声,恍然道:“方才我和北朝的赵王一起擒获了一头豹子,那时候场面又热闹又混乱,说不定就是那时候丢的。我再回去找找。”
“不必了,”夭绍唇边微微一抿,“你的箭早被人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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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的重芳殿宫灯明照,沈太后斜身躺在凤榻上,双目微阖。夭绍坐在一旁安静地捧着卷书简,任谢粲在阶下无比夸张地向太子萧少陵讲述今日狩猎的情景。
少陵听得气血沸腾,又在谢粲挤眉弄眼的撺掇下抵挡不住诱惑,忙向沈太后请示:“祖母,孙儿明日可不可以也随着粲哥哥去狩猎?”
“不行,你还太小,”沈太后睁开眼,微笑道,“等再过两年,祖母亲自扶你上骏马。”
少陵却很不屑道:“我已经会骑马了,我也会射箭,且能射五十步开外。”
“哦?”沈太后倒觉惊奇,坐起身,“谁教你的?”
“子瑜叔父。”
“这样啊,”沈太后扬起面庞想了想,仍笑道,“即便会骑马了也不行,狩猎时箭镞无眼,马驰如风,还不是你小孩子能应付得来的。”
萧少陵拉了拉脸,一扯谢粲的衣袖。谢粲忙扑到凤榻下求道:“婆婆,你就让太子殿下去见识一下吧。我谢粲保证,会守护太子殿下的安全。”
“你?”沈太后嗤地一笑。
“婆婆若不放心我,那就交给阿姐啊,”谢粲此刻为了太子萧少陵的请求顿时似生了一颗赴汤蹈火、死不足惜的胆子,指着夭绍道,“反正阿姐和少卿大哥总在一起,有他二人看着,太子必然出不了错。”
“七郎!”夭绍气得甩出书简。
谢粲扬手接下,笑起来腮边露出的酒窝显出十分的淘气,口中却故作委屈嘟囔道:“我说得又没错,你们下午明明都在一起。少卿大哥还因此被北朝使臣拔去了今日狩猎的头筹。”
殿里伺候的宫人没几个,听闻此言都是面露讶异,沈太后更是含笑看了看夭绍,很是欣慰的模样:“你们今天下午一直在一起?”
“算是。”夭绍硬着头皮承认。
她今日本一直待在行宫里,午后沈太后却突然让她也换了劲装出去骑马,说是不要辜负了她一身的好武艺。她岂能不知道沈太后的意思,却又懒得去密林深处真与那些男儿们较劲,只在行宫附近的湖边逛了逛,却没想这样也能碰到萧少卿。
沈太后指尖敲打榻侧扶手若有所思,太子萧少陵亦是十分机灵,在此难得的关口讨好说:“祖母,既是阿姐和少卿大哥在一起,我明日便跟随他们两人身后,一定不走散。”
这话恰是一箭双雕,沈太后终于松动下来,颔首一笑:“也好。”
“那明日就拜托阿姐多多照顾了。”萧少陵人小鬼大,正容在夭绍面前一揖手。
“殿下不必多礼。”夭绍被形势逼迫,不得不起身应下。
一时重芳殿欢笑又起,当真是其乐融融。只有谢粲背负着夭绍刺人的目光,实在难熬,领着太子躲到殿角,细心讲解狩猎要领。待晚膳开时,萧少卿换了一件踞纹银袍,跟随萧璋一同而来。
“坐吧,”沈太后一展衣袖,召唤萧璋,“璋儿上来坐。”
“是。”
等萧璋在上首坐定,萧少卿看了看殿中,只见唯有夭绍身边有席位空着,便走过去坐下。宫人们上前侍奉膳食,偷眼瞥着如此登对的一双玉般儿女,不禁在倾羡中笑出一股子暧昧。萧少卿被诸人打量得十分不自在,纳闷道:“这是怎么了?”
夭绍冷冰冰道:“太后让你我二人明日携太子狩猎。”
“太子竟对狩猎有兴趣?也好。”萧少卿何等智慧,自听出了夭绍的言外之意,当下抿了唇,不再与她私下说话。
萧璋对沈太后道:“方才收到邺都传来的旨意,子瑜和殷桓将军明日会护着圣驾来清林苑。”
“不容易,”沈太后微笑,“皇帝也终于想着出宫走走了。迎驾守备之事就由你安排吧。”
“是,”萧璋略吃了一杯酒便起身告辞,“北朝使团那边儿臣还要招待,先走一步,母后慢用。”
“去吧,孙辈们如今都承欢在侧,也不差你一个。”沈太后望着满殿的珠玉容颜,笑得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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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后,沈太后将萧少卿领去书房谈话。夭绍也没心思陪着谢粲和萧少陵胡闹,闷坐一会,便一人出了行宫信步闲走,无意间竟又走到日间那片湖泊,暗夜静寂,湖畔却有笛声轻细幽寒,似是沾了水意的冰凉。
站在岸边吹笛的男子一袭黑袍,身影孤清,脸上的银色面具在月光下透着流冰般的寒色。夭绍远远站在一旁,亦不打扰,待他一曲吹完,方回首相看。
月色溶溶,水光粼粼,男子缓缓放下唇边的玉笛,黑衣飘行宛若是穿越波上迷雾乘风而来,瞬间就近至眼前。他在她面前施礼,言词间十分恭谨:“郡主。”
“是不是我又打扰到商之君的雅兴了?” 少女微笑,皎洁的面容在夜雾间格外地静美动人。
商之道:“知音听曲,怎可说是打扰?”
夭绍秀眉飞扬,打量他:“白日那支箭是你射的?”
商之直起身,细长的凤眸轻轻抬起,望入她的眼眸,却笑而不答。
“有人告诉我那是鲜卑的飞鹰,”夭绍盯着他道,“你是鲜卑人?”
商之抿了下嘴角,依旧不答。
“既是如此身份,何故还这样不小心?竟然胆敢让飞鹰追踪来清林苑,甚至还被别人认出它的来历?”夭绍虽在责怪,声音却是异样地柔软,轻声道,“如此身份本该更加要小心行事,既然假称毓尚之名在殷桓帐下做过军师,那就不该在此刻还来邺都。明日殷桓将至清林苑,你……好自为之。”
“是,多谢郡主提醒。”
此话方落,商之目中蓦然寒光四射,望向暗夜深处,扬起的下颚露出剑锋出鞘的冷毅弧度,笑道:“何方肖小?鬼鬼祟祟偷听别人说话,也不嫌害臊。”
“我是姓萧,可惜不叫小,我光明正大地站在此处,亦非鬼鬼祟祟的偷听。想必二位知音相逢,过于情投意合,自是一时没有察觉我这外人了。”流畅的说辞不无讥讽,却伴随着清朗笑声绝空而来。银袍男子于月光下翩然而至,对商之道:“毓尚,朱堤决战那日听说你就走了,我们好久不见。”
商之眸色冷淡,将手中玉笛插入腰间,揖手道:“小王爷。”
夭绍望着萧少卿,蹙眉:“你跟踪我?”
萧少卿却道:“是不放心你。”
夭绍恼怒至极,却又被他堵得无话可说。自己独身出来见外邦使臣,早就没有了辩驳的立场。
“以前只以为军师是文弱名士,想不到今日午后那支猛若雷霆的箭却是出自军师手下。”萧少卿含笑打量商之,忽地近前两步,雪亮的锋芒自腰侧流水般荡出,直刺商之的胸前。
“你要做什么?”夭绍急道。
“早说了要见识见识这位神圣,”萧少卿大笑,持剑冷傲,望着商之道,“军师想必不会那般吝啬展露一下身手。”
商之无奈叹息:“怎么办?我确实就是个吝啬的。”
“剑在城下,由得了你么?”萧少卿冷笑,长剑铮咛起势,漫天月华一瞬被凌厉的剑花刺得破碎不堪,夭绍被那股寒气激得退后三步,正心惊胆战时,却没有看清,那道含带冰霜之色的铀光软剑是如何从商之的黑袍间勃然而出的。两剑争锋时辉芒如割,湖潮涌动,长风鼓吹,却仿佛只是电光火石的刹那,那二人又迅疾收手,气定神闲地站回原处。
相对沉默了许久,萧少卿才慢慢启唇道:“商之君果然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