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诸人都是心急如焚,施展轻功飘然下山。山脚早有侍卫牵马等候,几人拽过坐骑,加鞭赶回洛都。
作者有话要说:
☆、纵横之局
洛都这夜仍无宵禁,街道上行人熙攘,正逢夜市盛时的热闹。采衣楼依靠洛水之畔,风灯高悬,楼阁静雅。钟晔不管进出宾客的异样目光,不住在楼前徘徊,直到远远瞧见云憬等人的身影,他才缓缓松下一口气。
云憬他们再心急,也无法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纵马横驰,只得弃了马徒步至采衣楼西侧的角门,直入采衣楼后的庄园。
隔着茂密竹海,深广梅林,庄园里的亭台楼榭依伴山水而建,远离街市,清幽至极。园中东北侧有院落名为华霜,夜色深深,却有明烛通照此间暖阁。阁中墙侧的软榻上躺着位伤势累累的少年,石勒坐在榻侧照看,一时听闻门外诸人的脚步声,忙打开门相迎,对商之行礼道:“少主可回来了。”
商之一言不发,快步走至榻侧,望着那昏沉沉不省人事的少年。
离歌眼眸紧闭,面色苍白得已不见一丝血色,身着的锦绣衣裳零碎不堪,敞开的衣襟下,数道剑痕狰狞划过他的胸膛,流血浓郁暗黑,显然是暗藏剧毒。
商之紧紧皱眉,按了按离歌的脉搏,沉吟之际,凤眸间依稀闪过一抹讶意。
慕容子野上前急道:“怎么样?”
商之不语,慢慢松开离歌的手腕,自怀中拿出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喂入离歌嘴中。又盯着离歌的面容思索片刻,他才取下脸上的面具,转身望着石勒:“究竟是怎么回事?”
石勒道:“有人探听到了石匠躲避之处,疯狂追杀。等我看到离歌发的袖箭带人赶去救援时,那匠人一家已不见踪影,而离歌已经受伤,昏倒在崤山道枫领之西的湖边。我见他受伤之处的血迹暗黑似有毒,不敢耽搁,就先带他回了洛城。回途时路上有人跟踪,我也不敢回慕容王府,免得牵连事大,便求援云阁。是钟老领我们来此处的。”
商之心有顾虑,看了一眼云憬。云憬知他担忧之事,淡淡颔首,示意无碍。偃风捧着一盆温水进来,在一旁湿了丝帕准备为离歌擦拭伤口,商之却道:“且慢,先要以金针刺穴逼出毒液,方可包扎。”
偃风道:“那我去拿少主的药箱。”
须臾药箱取来,云憬坐下为离歌疗伤,商之在室中来回踱步,不住沉思。
沈伊摇头晃脑看了室中诸人几眼,张了张口,却终究不曾出声,一人孤零零坐去角落里。
慕容子野却无法像他那样置身事外,盯着离歌身上的伤痕,冷笑道:“看离歌身上的剑伤分明是裴氏手下的幽剑使手法所致。那裴行还当真是神通广大,前几日调了令狐淳的礼单,换下麒麟火珠,害我们白白忙活一场,今日又查到了石匠避居之所!那石匠既不见踪影,想来此刻必然是性命难保了。
商之却道:“那也未必。”
慕容子野困惑不已:“难道你认为裴行和令狐淳一般仁慈,还会再放了那石匠不成?”
“若石匠在裴行手上,那自然是活不成,”商之言词间意味深长,问石勒道,“族老可曾派人查过崤山周遭的情况?”
石勒点头:“查过,有件事很是奇怪。我去了石匠一家居住的屋子和附近山林,未见丝毫打斗的痕迹,更未见任何血迹。”
“凭空而遁?”慕容子野双眉紧拧,思道,“了结一个知晓断桥内幕的当事人而已,裴行如要动手,何必虏走石匠一家那么麻烦?”
商之道:“这便是异常的缘故了。”他略略斟酌,才道:“我方才探过离歌的脉搏,他受伤虽重,但身上的几处生死大穴被雄浑阳刚的真气封锁护住,依我看,那真气却非石勒族老所能为。”
“的确不是我,”石勒茫然道,“这么说,我找到离歌之前他已被人救治过?”
“是,”商之长长叹出口气,“若非那人施以援手,不然现在毒已侵入离歌的心脉,那样的话纵是我和澜辰医术再高,也将束手无策。”
如此一来,事情演变愈发诡异,室中诸人俱是沉默,缄言静思。
未几,云憬金针渡气,顺利为离歌引出毒液,又运行内力解开那几处大穴。商之先前喂入的药丸此刻已然见效,离歌喉间一动,吐出几声微弱的呻吟,只是神思尚未清醒,诸人也问不出什么。正一筹莫展时,云憬目色微动,拨开离歌紧握成拳的右手,夹指自他掌中取出一粒浑圆剔透的黄色玉珠,于灯下仔细观望。
商之瞥见那玉珠,容色微变,唇间却慢慢透了口气。
云憬洗净了手,走到书案旁,提笔写道:“可是苻氏令箭缀饰的落英黄玉珠?”
“正是,”商之道,“如今想来,那个封锁离歌穴道的人,也唯有老师身边的长史车邪方能有这般深厚的功力。”
“车邪?”慕容子野不由迟疑,“可是苻景略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了石匠的事?”
商之苦笑道:“四大辅臣手下能人辈出、眼线遍布,朝中的一举一动、一风一波,岂能瞒得住他们?”
云憬想了想,行笔道:“苻景略素来清高自傲,不屑争斗,这次这么快有动作,倒有些不同寻常。”
“老师虽然清心寡欲,但在他那个位子,不管他愿不愿意,家族的利益、社稷的安危,都会使他常常身不由己,这次出手,只怕也是为了雍州刺史之位,”商之叹了口气,“但愿石匠此刻在老师的手中。”
事已至此,唯有静观其变。
这日正是初一,夜下无月洒照,九霄上繁星漫溢,夜色渐深,星光愈盛。
慕容王府位在洛都城西,至今已逾百年,其间高斋曲池星罗布列,六重庭院重甍迭起。夜至浓时,脉脉星辉蕴罩着古朴楼阁,更透出几分世俗富贵难以媲美的雍华意味。
王府碧池台,风吹浪起,水流汩汩。
池边楼中,灯烛之光茕茕微弱。商之凭栏而坐,对着清华夜色默默喝酒。
有人从楼下上来,踩着木板吱呀轻晃。
走上楼来的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华衣银发,天生一对妖异的碧眸,盯着商之道:“又喝酒?”
“义父放心,这只是酒,未加其他。” 商之扬眉而笑,屈膝斜身的坐姿间竟是平日难得一见的懒散。
男子正是北朝的大司马慕容虔,听闻商之的答话,不禁紧紧皱眉。他的容颜本是再柔美俊秀不过,可此刻却似是凝了冬夜的冰寒,神色清冷道:“这么晚还不休息,坐在此处喝酒,像什么话?”
“我是在等义父,有要事商量呢。”商之微微一笑,抬起双眸。
慕容虔这才和缓了面容,撩袍坐下来:“说罢,什么事?”
“石匠的事,”商之开门见山道,“石匠的行踪,是义父让人通知我老师的?”
“不错,”慕容虔颔首,承认不讳,“苻景略接办此事那是迟早的事,朝中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你当初想的不也是这样?”
“我当初的确也是想让老师最后接手,但不是现在,”商之悠然摇晃酒壶,双眸望着慕容虔,慢慢道,“义父既已有了打算,为何不让人一并通知离歌?离歌今日受重伤险些丧命,义父可知?”
“若告诉了离歌,那有何人去引开裴行的幽剑使?石匠一家又怎能顺利转移?”慕容虔笑了笑,碧眸间锋芒冰凉,不以为意道,“你既说离歌是重伤,那就是没死。心疼什么?”
“义父!”商之倒吸一口凉气,酒劲上来,脸颊上涌起红潮,咬牙低声道,“离歌陪在我身边十六年,陪我生死,陪我荣辱,陪我历经磨难、共渡修罗道,他并不是可以让你随手利用的工具!”
慕容虔抿着唇,静静看着商之。灯火在风中闪烁,将他的碧眸耀出飞魄芒影,凌厉至极,威严至极。
他冷冷一笑,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你身上背负的到底是什么,难道到现在还不清楚?不论对敌人,还是对自己,你都必须学会心狠。莫说是今日的离歌,将来就是我,只要有人站在你复仇的道路上,无论敌友,你都该视若无生命的棋子!”
“义父……”商之忍不住闭上眼眸,声音微微颤抖,神情愈见孤寂。
慕容虔心中难免不忍,伸手过去想要抚摸他的肩,指尖却顿在半空,倏而轻轻收回,叹息道:“八年前的事,那些魑魅魍魉到现在仍横行霸道,你甘心,你情愿?不要浪费你的情感,你的命运注定你一生无情,非如此不能保护我们鲜卑一族,非如此才能不愧昆仑神子,非如此,你才当得骄傲英勇的独孤儿郎。”
商之面色平静得异样,在慕容虔的话语下轻轻睁开眼,夜色穿透那双狭长凤眸,映出深邃幽清的幻影,看不分明,瞧不分清,却仿佛又有什么在其中明明白白地流失,独剩一望无底的黑暗。
“是,义父。”他启唇,淡淡的声音竟是一如既往的无波无澜。
慕容虔望着他的面庞,面对他的顺从,只觉心中苍凉,一时再无法言语。
商之却似彻底清醒过来,将酒壶放在一旁,取过案上的一卷帛书,递给慕容虔:“塞北的来信,今夜飞鹰刚送到。柔然和匈奴开战在即,北疆即乱。因形势危急,柔然女王未再拖延时间,已放了贺兰柬。长靖公主离开云中时,和拓跋轩订了与我鲜卑暂时休战的协议。”
慕容虔思忖道:“北疆之乱来得有些诡异。”
“不诡异,”商之道,“飞虹桥断,令狐淳虽竭力遮掩,但朝中重臣遍布的眼线如何不知?我想老师之所以能抢在裴行之前动手,想必也是蓄势待发,正等着这个机会。四大辅臣之中三方都有了动作,却还有一方到现在都未露出一丝动静,义父不觉得奇怪?”
“你说姚融?”
“是,”商之道,“雍州环卫都城,刺史一位若能得手,对皇权的冲击影响可谓极大。陛下大婚之后虽有亲政之权,但几个辅臣多年经营下的壁垒又怎会瞬间倒塌?到时必然还是权臣佐政的局面。令狐淳久居雍州刺史之位,让裴氏在朝中为诸人忌惮。如今好不容易出了纰漏,谁会轻易置之不顾?老师再清明独处、洁身自好,毕竟也是与司马氏同宗的乌桓胡族,他这次肯淌这趟浑水,该是为了保护皇权,利益虽不同,目的倒与我们同出一撤。如果石匠此刻当真在老师手中,裴行这位忠心不二的令狐爱将怕是再无法保住了。如若令狐淳卸职,雍州刺史之位落空,朝中适合的人选能有几人?此官职凌驾诸州刺史之上,需得军政全才的人方可当得,眼下出此纰漏,权宜之计无非是先调用其余诸州的刺史先充其位。裴氏自食其亏,雍州刺史再无落入裴氏之手的道理,所以青、兖二州的刺史可以排除在外。而如今北疆一乱,义父所领的北方的幽、冀二州和老师所领的并州必然戒备森严,其三州刺史更是不能随意调动。如此一来,就唯剩下――”
慕容虔恍然大悟:“姚氏所领的西方凉、梁二州的刺史。”
“义父所言正是,姚氏也是出身乌桓胡族,何况久占西北要塞,自是素来和北胡异族交好,这次恰是时机地挑拨匈奴和柔然一战,他姚融应该有的是办法,”商之轻声笑道,“可惜我也是今晚才知道,这盘棋下到现在,所有人竟都是为太傅姚融统掌雍州铺陈道路。”
慕容虔紫眸间锋芒跃动,气得冷笑:“这个老奸巨猾的姚狐狸!”
“不过他想顺手接管雍州怕还不是那么容易,”商之微笑,“他自有他暗渡陈仓的方法,我们也自有我们偷梁换柱之计。”
慕容虔点头:“说得没错。”
此局到此已然明朗,两人未再继续深聊,商之沉吟了一会,忽然问道:“义父今晚见到萧少卿了?”
“嗯,”慕容虔不无感慨道,“想不到萧璋作孽甚多,竟有如此出色绝伦的儿子。”
商之意有所指道:“义父大概不知,萧少卿会慕容氏的武功。”
“什么?”慕容虔先是困惑,后神思一闪,惊道,“你的意思是――”
商之颔首,不慌不忙道:“半年前义父收到的那封说华伯父未死的神秘信,可能是真的。我在东朝寻访许久未有所获,本已死心,但今日却无意见到萧少卿使出慕容氏的掌法。慕容氏武功绝不外传,这很蹊跷。或许华伯父的下落可从他身上探知。”
慕容虔有些迷惘,忍不住念道:“萧、少、卿?”
“此人身上秘密极多,远远不止华伯父一事,”商之望着飘摇不定的烛火,出神道,“除了外貌外,他的性情还真是极像一个人……”他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深思之际,不察一股冷风骤然自窗外吹入,烛火狠狠一晃,随即熄灭,唯剩下余烟袅袅,穿透黑暗,清晰落入他的眼底。
来到邙山行宫已逾两日,夭绍未出寝殿半步,日以继夜地伏案抄经,至这日傍晚,她的案边已堆上一摞厚厚可观的经书。
天色幽幽暗淡,侍女进来点亮灯烛,等一通烛火无声无息燃罢,侍女换灯的间隙,夭绍双目泛泪,这才知眼睛已酸累不堪,只得停下歇了歇。
白马寺的夜晚极是寂静,夭绍起身推开窗扇,夜晚的凉风扑面而来,吹得她本已昏沉的神台有了些许的清明。她抬眸,对着夜空中的弦月,怔怔发呆。两日来只顾埋头抄书,思绪是没有着落的空白,此刻对着寒凉遥远的夜色,诸多淡却的心事竟一下齐齐涌上,倒让她一时不知该凝神想些什么。
檐下的风铃忽然叮当作响,伴随着夜色深处缈缈传来的笛声,听得她微微一愣。
“尚?”
夭绍侧耳仔细聆听,却发现那缕轻细悠扬的笛音一反往日的幽冷,旖旎缠绵,温柔明润,叫人心旷神怡。夭绍在婉转的笛声下不由出神,垂首想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掠身夺出窗外,直朝笛声飘来的方向寻去。
后山幽谷之侧的悬崖边,飘飘白衣正临渊而立。
夭绍到来时,他的笛声早已止歇,然而无尽余音却似依然回荡在夜空下,久久不消。
“是月出曲,”夭绍悄然靠近,微笑道,“时隔八年,我第一次听人用笛子吹奏它。”
如同他今夜温柔笛声的不可多得,商之此刻的容颜亦是难得地柔和,笑道:“难道八年前,也曾有人用笛子吹过?”
夭绍抿了唇不答,目光落在他身着的白袍上,奇道:“为什么穿僧袍?”
“我本就是半个佛门弟子,入寺随俗,”商之淡然一笑,转身坐在悬崖边的石上,“你经书抄得如何了?”
“抄了不少,不过还有许多。”夭绍长长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下意识地揉起酸疼的手腕。
商之将宋玉笛收入腰间,拉过她的手腕,轻轻揉捏着。
陌生而又温暖的温度自手腕上不断传来,原本酸疼的地方因他温柔灵活的动作而渐觉舒怡,夭绍望着商之近在眼前的面容,只觉心跳不受控制地忽顿忽急,脸颊隐隐发烧。
惶然无措之中,她努力寻找话题驱散心中的尴尬:“你、你今夜怎么会在这里?”
商之道:“师父近日旧病复发,我得时常陪在他身边。”他不经意抬眸,却见身旁的少女双颊绯红,明净似水的眼眸间波色盈盈,竟透着一抹异样的羞涩之意,他的心不由亦是重重一跳,这才想起男女之别,想要松手放开那纤细的手腕时,指尖却似系着万千的力道,贴在那柔滑的肌肤上,再也挪开不得。
两人靠得极近,近得彼此的呼吸清晰可察。夭绍轻轻咬住唇,愈发坐立难安。试图将手缩回时,紧张得冰凉的指尖滑过商之滚烫的掌心,两人心弦又俱是一颤,手倏地分离开。
夭绍站起身,将手背在身后,不安地紧紧握住。商之亦站起身来,夭绍心中一慌,脚下不易察觉地朝后挪了几步,勉强维持平静的声音,问道:“竺深大师何病?”
“心痛之症。”
“你医术那么好,不能治愈么?”
商之道:“心痛乃是心结,心结便是心魔所致,哪是医道可治的?”
夭绍不解:“竺深大师义理高深,竟也有不能解开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