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萧少卿手中拿过锦盒,边抚摸着璃玉边转身朝前走去,阳光下,飘逸的紫色宫裙一派地嫣然明丽。
“这对玉佩很好看啊。”风中依稀传来她低笑着喃喃的声音。
萧少卿扬了扬唇角,无声一笑,慢悠悠提步跟上,负手行于她身侧。
两人在通往紫辰宫的御道上未行几步,身后忽起匆匆步履声,有人高声唤道:“郡王稍等。”
萧少卿回头,望清来人后不免轻轻皱眉:“大司马?”
慕容虔急步上前,看了眼萧少卿身旁的夭绍,欲言又止。
“慕容伯父。”夭绍福了福身,远远走去一旁等候。
萧少卿揖手道:“不知大司马匆匆赶来有何见教?”
慕容虔被他疏冷的言词噎了半响,疑惑地盯着他的眉眼。他一夜值于崇文馆,只知云濛夫妇来洛都之事,却不知详情如何。早朝前在含元殿外曾询问了慕容子野几句,却也是轻描淡写,一知半解。思量许久,他才放低声音道:“你晚上可能来趟王府?”
萧少卿轻笑摇头:“我是他邦使臣,与阁下私下有交被人知道了怕是影响不好。”
慕容虔拧眉,无奈道:“来看看你姑母也好啊,她一直记挂着你。”
萧少卿望着他,笑而不语。
慕容虔怔怔看着他的笑容,没来由的一阵心寒。甬道四周无人,风刮过墙壁,铜铃声荡荡漾起,脆响破空,却是几分近乎异样的安寂。
“大司马不可胡说,”萧少卿目光骄傲,缓缓启唇道,“从不曾听说我父王有什么姐妹嫁入慕容府。”
慕容虔脸色发青,拎起萧少卿的衣襟,怒道:“你!”
“慕容伯父,”夭绍一直安静立于墙侧,见状不对才忙上前拉开慕容虔的胳膊,“少卿亦有难处。”
慕容虔恨恨松手,重重一哼,拂袖转身。
“大司马何必这般在意我的身世?”萧少卿忽然冷冷一笑,道,“是想要攀上亲事之后从我这边打听到什么吗?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今日如何,当初如何?”慕容虔大怒回头,面色阴沉,紫瞳间冷光灼火,掷出如光击石的铮铮。
萧少卿漫不经心地一笑,慕容虔愈发恼怒,咬牙道:“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他又知道多少?我不想他活命?我忍心让他含冤?我一个人重振慕容家族是顺风顺水走下来的么?我背负了多少,他又体会了几分?让我日思夜想,牵肠挂肚,整日活在内疚和自责中,就是他这个兄长想要看到的吗?”
发泄似的驳问一口气说下来,慕容虔微微喘息,松了松领口,任寒风沾上肌肤,灌满身体。
萧少卿定定望着他,一言不发。
夭绍听得糊涂,怔在当地。
慕容虔长叹了一声,道:“罢了。”
他转身离去,不再留恋,晴空之下,幽道之间,冷风下振飞不止的衣袂裹着那如石坚硬的身躯,落影笔直,犀透浮尘。
“少卿,”夭绍转眸望着身边的人,迟疑道,“你和慕容伯父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萧少卿抿紧了唇,清透的目色微露茫然:“或许吧。”
日光穿透延嘉殿清池轩的花镂窗棂,秀光浮洒琉璃书案,氲氲灵动。博山炉里烟雾缭绕,茜虞端着热茶奉上书案:“太后,茶。”
裴媛君半躺在软榻中看着竹简,闻声缓缓坐直,目光瞟过窗旁,小巧的兰朵于轩台上幽幽开放,台下摆着一张古琴,丝绡盖着的琴弦于日照下光芒隐湛。
她望着古琴一会,忽道:“东朝的使臣是不是明日就该走了?”
“是。”
裴媛君耐心地撩拨茶汁,饮了一口,悠然道:“似乎有几日没见那丫头了,你知道她去干什么了?”
“郡主这几日一直住在宫外。”
“哦?”裴媛君抬目,“宫外哪里?”
茜虞垂首,默了一会方道:“采衣楼。”
“云氏……”裴媛君一声轻笑,淡淡道,“谢氏和云氏一向交好,云氏少主如今也在洛都,难怪了。你去紫辰殿和昭庆殿看看,如果丫头在宫里,把她叫过来。就说哀家在她回东朝之前想听她奏上一曲。”
“是。”茜虞依言出了轩阁。
裴媛君赤足下榻,拢了拢衣襟,步至窗旁,掀开古琴上的丝绡,随意抚了抚琴弦,一时瑟瑟声遍及延嘉殿。
“太后,”侍女俏立阁外,禀道,“国卿大人求见。”
指下一顿,琴声猛裂,裴媛君紧紧蹙眉,转身道:“叫进来吧。”
商之入阁行过礼,立于阶下。
凤榻前,一帘水晶明珠荡漾垂落。
裴媛君透过珠帘望着阶下男子,虽是一袭寡淡的黑衣,却掩不住挺拔修俊的身姿,难怪惹得裴萦倾心相待。只是这样的痴情却未必是好事――即便是隔着珠帘,她也瞧得出银面下的那双凤眸间不可消融的寒意。这般的人,如何容易动情?
她暗自叹息,出声道:“商之君来延嘉殿所为何事?”
“臣是为了与萦郡主的婚事。”商之递上一卷帛书,侍女接过,呈给裴媛君。
裴媛君翻开阅罢,冷道:“萦儿委屈了你么?”
“不敢,是臣怕委屈了郡主。”
“这就是你推脱的缘由?”裴媛君轻轻一哼,语中已有恼意,“纵使北上坐镇范阳,纵使婚约拖上一年半载,也无不可。”
商之抬首,目光直直注视着珠帘之后的身影,道:“太后为何非得强迫臣娶萦郡主?”
“强迫?!”珠帘忽地掀起,裴媛君掷出帛书,怒道,“萦儿待你之心你还不明白?她如此情深意重,你就忍心这样辜负伤害她?”
“正是因为郡主的情深意重,臣才要及早说清楚,”商之道,“如今的伤心只是一时,若当真让臣娶了萦郡主,她的伤心怕是一世。臣可以待她如友如妹,却永远不能待她如妻。”
裴媛君蓦然停住脚步,身子发颤,窗外的阳光照入眼眸,一阵明晃晃的灼烧。
这般的言词,何等耳熟?
记忆中那人那日面对自己的倾心诉说后,也是这样无奈地笑,决绝地推开。
裴媛君闭上双目,胸间一阵波涛起伏――原以为早已风清云淡,却不想还是这般锥心刺骨的痛和恨。
她吸了口气,回头望向阶下,平静地微笑:“商之君心中,怕是另有所属吧?”
商之目光低垂,道:“如果这个原因可让太后理解臣谢辞婚约的苦衷,臣承认。”
裴媛君注视他良久,忽而细声轻笑,缓缓道:“哀家知道了,这件事,还是等商之君自范阳回来后再说吧。”
“太后……”
“哀家已退了一步,你还要不依不饶?”裴媛君一霎声色俱厉,“好歹要给萦儿一个台阶下,商之君当真是绝情冷血如斯么?”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商之只得揖了手,告退而出。
岂料步至轩外,迎面却对上一双明净温柔的眼眸。
商之怔了怔,脚下一滞。夭绍不知已在轩外多久,与他相视片刻,侧身让开道路。
“商之君。”茜虞上前,微微含笑着行礼。
商之恍过神,清风般步过夭绍身前。
“我走了。”声音低低,只传入了她的耳中。
夭绍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他临行的告辞之言,忍不住抬目追寻着他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口,却是无法唤出声音。
“郡主,”茜虞轻轻握住她的手,含笑道,“进去吧。”
夭绍只得收回目光,随她走入轩阁里。
裴媛君坐在凤榻上,正入神地望着鼎炉间飘起的轻烟。
“太后,明嘉郡主来了。”茜虞上前唤道。
“是么?”裴媛君看了看夭绍,眉目中有些慵懒,“丫头明日何时出发?”
夭绍回道:“明早巳时。”
“时间过得真快,”裴媛君招过夭绍揽于身旁,笑着道,“哀家第一次见你时倒似发生在昨日,一晃眼,你便就要走了。”
夭绍笑了笑,将捧在臂弯里的八卷竹简放在书案上,对裴媛君道:“临别无所赠,这是夭绍为太后写下的曲谱,还有《东山攸记》的注解。”
“你写的?”裴媛君有些意外,翻开一阅,展颜道,“这么多曲子?极好,以后闲暇时哀家倒不愁没事做了。”她沉思片刻,望着夭绍柔美乖巧的容颜,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其实不怪你……”
“什么?”夭绍微怔。
裴媛君笑了笑,自发髻上取下一根白玉簪,插入夭绍的发间:“礼尚往来,你莫要嫌弃,这是哀家戴了快二十年的玉簪。”
“二十年?”夭绍抚摸着发簪,忙欲摘下,“那必是太后心爱之物,夭绍不敢……”
“别动,”裴媛君按住她的手,目色幽幽道,“正配呢。”
日过正午,商之策骑赶到北陵营,递出圣谕。
伐柯本是北陵营的将领,趁主帅离开之际悄悄递上一卷名单给商之:“这些都是鲜卑旧部,未免他人起疑,我没有全选,但选出的四百人名单都是精悍之士,且忠心无二。”
商之颔首,携过名单对照军册,勾出八百骑兵,巡视后,卷尘离去。
行至洛河畔,商之勒马,吩咐伐柯道:“我回王府一趟,离歌和无忧已寻了五艘大船在济河边上等着,你带着人先去与他们汇合。”
“是。”
眼看着伐柯领着诸人向北飞驰,商之独自南返洛都,回到慕容王府,内庭暖阁里,果然见慕容虔正魂不守舍地抚着一柄青锋剑。
骤然有茶香扑入鼻中,慕容虔抬头,却见商之未戴面具,跪坐在他案前。
“义父想什么?”
慕容虔不答,眉宇间疲惫无限,轻道:“你怎么还未出城?”
“待会去采衣楼叫过沈伊就走,”商之打量他的神色,问道,“义父方才在宫中可是见过少卿了?”
慕容虔愣了愣,随即摇头叹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商之道:“你问了他华伯父的事?”
慕容虔苦涩一笑:“他根本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
商之道:“即便你开口问了,他也不一定会告诉你。他的顾虑何其多,连姑父他们也不能完全叩开他的心门。”他沉吟片刻,又道:“之前我在荆州时曾无意听到殷桓提过谋士华夫子之名,如今想来,才有些明白那想必就是华伯父。”
慕容虔精神一振,忙道:“何以见得?”
“我那时在荆州军营除了帮东朝对抗南蜀,因当年之事也自然格外留意殷桓的举动。华夫子曾有位名叫迟空的小徒弟来营中找殷桓,此子谈吐不凡,语出惊人,让人十分讶异。他离开营帐后,我也是不经意发现他和萧少卿在一处山涧密谈,神情间竟是极为熟敛――”
商之微微一顿,接着道:“后来在白马寺里,萧少卿和子野动手时故意露出慕容氏武功,我当时还不明其意,如今想来,却是明白七八分了,其实他并无意掩饰他和华伯父的关系。”
“这么说,大哥在荆州?”慕容虔猛地起身,激动道。
商之点头:“不过义父不必急于相认,我想华伯父如今留在殷桓身边,必是另有图谋。我们不可打草惊蛇。而这个,怕就是萧少卿不肯与义父吐露真相的另一层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