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火?”沈伊思绪停留此处,抚着下颚想了想,道,“以子野对北帝的恨意,纵火之事倒像是他的作为,何况他曾为禁军统领,对北朝宫廷了如指掌。只不过火势这么大,绝非一人能成。而且虔伯父写过信给我父亲,只道子野是孤身离开,洛都鲜卑族人又都尽入囹圄,想来他不会有帮手。”
郗彦颔首,合起密函:“说得很对。”
沈伊又道:“但若纵火的人是子野,云阁密报既未提有人落网,想来他也侥幸逃脱了。”
郗彦继续表示赞同:“有这个可能。”
沈伊于是下定结论:“如此说来,暂时没有子野的消息,就是好消息。但问题是,他何时竟有了这等通天的本事和细密的心思,竟能逃出云阁万千细作眼线?此事最为怪异。”
“不怪异,”郗彦唇角微扬,笑意却并不明朗,说道,“当今能明目张胆潜入北朝皇宫,在后宫纵火,且没有留下蛛丝马迹的,唯有一人有此能耐。”
沈伊看他一眼,慢慢道:“你是说裴行的幽剑使?他为何要这么做?”
郗彦目色沉了沉,揣度须臾,索然一笑:“个中缘由,我也想不清楚。”
“裴行……”一旁沉默已久的夭绍忽喃喃出声。沈伊和郗彦都朝她看去,却见她目光恍惚,看着屋外绵延无尽的漆黑夜色,怔怔不语地,似陷入了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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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时辰已晚,偃真想到夭绍明日便回邺都,那今夜与少主一起的时间着实宝贵,便忍不住以眼色频频示意沈伊离去。沈伊却视若无睹,只推了推犹自发呆的夭绍,腆颜求道:“丫头,为我找些酒来。”
夭绍显然有些魂不守舍,随口说道:“这么晚了,这里又是废弃之地,我去哪里找酒?”
郗彦正在灯下书写回呈东帝恩旨的折书,闻言抬起头,看了眼沈伊,明白出他的意图,便朝偃真道:“我方才见地窖那边不曾有损,你领郡主去窖中挑坛好酒来。”
真有好酒?沈伊喜形于色,抚掌道:“妙极。”眯起眼,含笑看着夭绍与偃真出门,又装模作样地喊一句:“慢慢挑,一定要好酒啊。”
郗彦瞥他一眼,淡淡道:“故意支开她,你想说何事?”
沈伊霎时正了颜色,望着他道:“你难道不知道符子徵正在邺都遍访大臣、到处游说?符子徵虽还未正式入朝觐见,但以太后的耳目,此事必早已传入了承庆宫。”
郗彦笔下不停,说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沈伊皱眉,“夭绍是太后最宠的孙辈,谢氏从来都是朝中的中流砥柱,郗氏一门当年的消陨不得不说与沈氏有莫大干系,如今即便你不想追究,只怕太后还是不愿见到郗氏复兴,且再与谢氏联姻。若我猜测不错,先前你中毒未解,求雪魂花未得,确让沈太后松了口气,因此敬公公虽三番五次请夭绍回邺都而不得,她虽生气,却也不曾雷霆震怒。可时到如今她又再传夭绍东归,难道你一点也不心疑?”
他说这么一大段话的时候,郗彦已写罢呈书,落下笔道:“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提醒我,沈太后这次让你带回夭绍,是与符子徵此行有关?”
“难道不是?”沈伊似笑非笑,“符子徵南下求援,满朝文武在此事上的观点皆是一致。独你怕是例外,想也可知,在尚和北朝之间,你会倾向谁。”
郗彦饮了一口茶,不慌不忙道:“你途径江夏应见过阿憬吧,他可知道你来此的真实意图?”
“我未说,但他必然知道,”沈伊一字一字道,“他未阻拦。”
郗彦并不意外,点了点头,轻轻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如今握着北府军权,若朝廷要出兵援助北朝,必然是豫州的铁甲军和徐州的北府军北上最为便利。太后招回夭绍,想必是要以她为筹码‘规劝’我。”
沈伊笑而不语,郗彦看着他,目中难得一见的粲然霁朗,微笑道:“不过适才你怕是有句话说得不对。朝中文武若在北援的意见上都是一致,你为何又要来劝阻我让夭绍回邺都?”
沈伊沉默着饮茶,依然一言不发。
郗彦卷起案上墨迹已干的折书,低声叹道:“还有一个人,只怕也未曾明确表态吧。”
沈伊轻轻启唇,吐字明晰:“谢、太、傅。”
“阿公才是能扭转乾坤的人,”郗彦说道,“但可惜像他这样的人,夭绍却不是掣肘他的理由。”他话语顿了顿,淡淡一笑:“带夭绍回去吧,若她不回,就这样总是愧疚自责地陪着我,我也不好受。更何况--”他眉梢微扬,话语意味深长,“符子徵南下求援的目的,只怕不是表面看起来的这般简单。”
沈伊心中一动,正要再问,门外却传来夭绍二人的脚步声,只得将话收住。
“汾酒!”偃真入室,将一坛酒砰地放在沈伊身前的案上,“沈公子慢用。”
“有劳偃叔。”沈伊揭开木塞,闻着酒香一脸垂涎。偃真冷眼看着他,慢慢道:“不知沈公子准备何时去驿站?”
“我今晚不歇此处么?”沈伊眼巴巴地看着站在门边的夭绍,一脸祈求,“我要与你们彻夜长谈。”
夭绍不说话,只微微一笑。郗彦站起身,至门边握住夭绍的手,言词利落:“我们送你一程。”
沈伊抱着酒坛起身,欲哭无泪道:“世态炎凉,皆是忘恩负义之辈啊……”眼看那二人在夜色中相视一笑,对自己仍毫无挽留之意,他只得独自哀怨凄凄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六千字。
这一章实在写得太长了,因此分成上下两章。
对不起各位,新的一年一开始,我说的话就没有兑现,又是迟到一个星期的更文,无颜请大家原谅,请尽管责怪我吧。(不过我这个人有屡教不改的恶习,汗……)
至于本章为什么会破例分成上下章,从标题可以看出此章的重要性来……
下章可能会有点伤感。
各位周末愉快。
☆、孤月独照英魂(下)
江陵城这一夜频生事端,或喜或悲,波澜仅存各人心中,难成风浪。不同江州夏口,此夜却是战火如荼,烈焰飞腾,怒江风浪湮没在飞石箭雨间,江心通红,帆樯森耸,愈发显出涛卷烟云、吞灭天地的凌厉疯狂。
且说北府军攻云陵、破洞庭,并深入荆州腹地的战报传到怒江,殷桓怒不可遏,欲掩军回防,不料未及行动,此日午后阮朝又率北府水军攻袭乌林。荆州军为雪前耻,北府军深怀大恨,两军俱是殊死奋战,各不退让,一战势同水火,迅速蔓延。攻入石阳的荆州军望见对岸狼烟,难忍憋居此地不得辗转的恶气,亦发起攻势,与凌泽滩外的豫州铁甲军厮杀一团。
敌已攻来,殷桓避无可避,亲自领军杀退阮朝,乘胜追击,荆州军倾巢而出,乌泱泱似墨云飞坠,直压夏口而来。萧少卿早令各处水门布署妥当,只等殷桓攻来,两军一旦交锋,却是海枯江竭、日月无色的架势。由此,江夏城外怒江百里水岸皆成箭石飞纵的战场,相峙半年的决战在此夜骤然爆发。
直到子夜,前线仍在艰辛鏖战中,双方咬紧牙关寸土必争,绝无退却。夏口营寨,萧少卿巡视过把守西山各峰岭隘口的人马,略微松了一口气,回到中军,登上哨台观望江中战局。
此刻正是争战到最为紧要的关头,水上风送火势,焰飞千丈,箭光走石密布天罗,漫江血流滚滚。萧少卿触目所及,或暗或明,或浓或烈,无一不是深深浅浅的红色,望得久了,只觉眼底刺痛,胸间蒸腾的杀气直欲化作一柄锐光四溅的长剑,破鞘而出。
还不是时候--
他背负身后的双手死死握住,竭力按耐心绪,冷看风云变幻。震耳欲聋的搏杀嘶吼声中,腰间长剑忽轻轻颤吟,下一刻,便在临近的阴诡风声夺然而出,流光横劈夜空,挡住迎面而至的劲烈掌力,冷冷指向哨台上的不速之客。
“这等情势下还如此警觉,郡王当真好身手!”来人由衷赞道。他着一件暗灰斗篷,身形十分高大,临风而立时,腰系的蓝色玉带轻轻飘曳出幽谧华光。
“孟道?”萧少卿凛然一惊。映天彻地的红光下,清楚可见来人清癯的面容,皓白的须髯,以及掩藏在斗篷阴翳之下,一双淡远苍老的眼眸。
萧少卿还剑入鞘,悠悠笑道:“孟老倒是稀客,如此乱世却弃裴相南下,想来不只是找我切磋武艺这般无聊。”
“郡王说笑了,”孟道揖手,“我受主公所托,领二人来投靠郡王。”
萧少卿回顾江中战火,淡淡道:“你也看到了,今夜不论何事,我都走不开。”
“那二人正在营寨前,见一面不会耽搁郡王太多时间,”孟道话语低浅平和,“且郡王今夜不见,只怕会累一人丧了性命。”
“性命?”萧少卿冷冷一笑,望着战火中飞溅弥天的血雾,懒得与他纠缠不休,下了哨台往帅帐走去,“本王即将上阵杀敌,却也不知多少性命会丧于我手。此刻无空与你周旋。孟老请便。”
孟道紧随其后,不紧不慢道:“那二人是郡王故人,姓慕容。”
“子野?”萧少卿脚步一滞,转过身,再望一眼孟道,身影当即飘飞出去,急急赶往营寨外。
西山峰影沉沉,一辆马车停在远处壁岩下,车厢中烛光微微,正照清孤立车旁的那人身影。萧少卿疾步至马车前,望着那人一身玄色长袍,消瘦苍白的面容,默然一刻,才勉强压住心中怒气,缓缓道:“你可知自己突然失踪,多少人在为你担心?”
“阿憬……”慕容子野漂亮的眉目间一派消沉,全然没有昔日的跳脱妖娆,脸上虽有愧疚,更多的却是悲伤和无奈。他叹了口气,并不解释,打开车厢门扇,看着躺在里面那面无血色、双眸紧闭的女子,轻道:“北朝追兵上万,我无法至河内与尚会合,只得南下江左找你。晋阳痛失了孩子,又被北帝幽禁在冷宫,我找到她时她已奄奄一息,随我逃出洛都那夜又为我挡了一箭……如今她只余一口气息,我想天底下能救她的人,或许只有灵姨。”
“晋阳未死?”此夜见到的人一个比一个更出意料之外,萧少卿无空思虑其间缘由,立刻道,“你带晋阳先去江夏城,到王府将她安顿好。我这就派人去豫章请母亲连夜过来。”
慕容子野灰败的脸色这才有些明亮,眸中满是期翼和感激,看着萧少卿:“阿憬,有劳你。”
萧少卿不再多说,丢给他一枚令牌:“这是开城门的令箭。今夜正逢决战,我无法抽身,便不送你了。”说完他便转过身,朝远远站在一旁的孟道走过去:“劳烦孟老,再送他们入趟江夏城。”
“是。”孟道躬身应下。
萧少卿盯着他道:“只是有一件事,请孟老为我解惑。”
“不敢,郡王请问。”
萧少卿瞥一眼马车方向,道:“裴相和鲜卑是世仇,何故这次如此热心,竟帮子野救出晋阳?”
孟道微微一笑,说道:“裴相说,按当初与尚公子所定盟约,这是他该做的。”
“盟约?”萧少卿愕然。
孟道笑意深远,退后两步,再长揖一礼,便飘身去到马车旁,驾车驶往江夏城。
今夜到底不比寻常,萧少卿只在原地怔了须臾,又马上赶回营寨。入了中军行辕,迎面正见一脸焦急的魏让四处乱撞,嘴中不住嚷嚷道:“小王爷去哪里了,竟哪里都找不到!”
“魏叔!”萧少卿高声唤住他,问道,“何事?”
魏让忙禀道:“夏口之南两座水门已被攻破,苏琰大人也派人来报,石阳浅滩一带的防线也是岌岌可危。荆州军正在厮杀登岸,诸将皆请元帅令下。”
听闻浅滩即将失守,萧少卿不但不急,唇弧反一扬,道:“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殷桓大军已搏杀五个时辰,早已精疲力尽。传令除赤水津五座水门、夏口水寨中军把守的三座水门外,各处防线都徐徐后退,引荆州军杀入西山。”
“是!”魏让抱拳,入帐领了军令,飞马而去。
“恪成!”萧少卿唤来帐外随侍,亦给他一条军令,“传命阮将军,子时之后,等荆州军大部兵马杀入西山后,放火将岸边的荆州战舰烧毁殆尽!”
恪成领命应下,诧舌道:“西山从谷早已机关遍布,一旦烧了船舰,那些荆州军岂非都是有来无回?”
萧少卿声色不动,只淡淡看他一眼。恪成吐吐舌,忙闪出帐外。萧少卿转身抚摸屏风上悬挂的铠甲,心中忍不住轻轻一叹:今夜此战,山河失色,血污遍地,往日隽秀出尘的西山烟雨,怕是可追忆而不可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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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大军溃逃之计诱得荆州士卒攻入西山,是萧少卿筹谋已久的计策。西山各处要害之地皆有重兵把守、机关暗伏,荆州军一旦靠近,断然是如恪成所说的有去无回。但等荆州军被杀得魂飞魄散,想要退出山岭而逃回江中,至江畔却见火光熊燃,来时战舰俱沉没在烈烈赤焰间,渐成腐朽灰烟。后无去路,前为死地,任荆州士卒再是狰狞,阳关之路业已断绝。
此战大胜,杀敌五万,降者十数万,荆州士气荡涤一空,殷桓领残军逃回乌林,无空修整兵力,对岸阮朝再率各路水师攻来。不得已,殷桓撤军乌林北逃沔阳,想要从东面渡过襄水绝地反击,隔水一望,却见对岸铁甲密密麻麻,箭楼高耸,却正是八日前北上截断苏汶粮道的萧子瑜驻军在此。
苏汶当日在上庸城九死一生夺得粮草,捷报刚报往江陵、乌林,下一刻便被萧子瑜重兵围困,不得已全军降之,苏汶被斩军前,粮草送还北朝。郗彦购买的五千战马,以及北府三千悍卒,却打着苏汶的旗号,旁若无人地穿越荆州北地,绕至江陵城侧,虎视景城之下。
阮朝攻占了怒江北岸,等待萧少卿的大军合兵一处,而后二人再行分道。阮朝率北府水师沿江从洞庭西进荆州,援助守在西线的钟晔。萧少卿则领江州十万将士,自内陆步步逼近沔阳。
如此,东面萧子瑜把守襄水,钟晔与阮朝在西侧横陈怒江上游,南有江州重兵驻扎,郗彦更早已北占江陵城,殷桓陷入四面楚歌,被困沔阳孤城,断粮缺水,大军无援,军中不时生出哗变。
内忧外患重重袭来,殷桓既牵挂在景城的妻女,又自恨当初不该在韩瑞身上下那最后的赌注,乃至今日生死不能的困局,一步行差、步步皆错。
他自是焦虑万千,与之相比,郗彦与萧少卿却甚为悠闲,两人都不急着攻打沔阳,一人在北慢条斯理攻夺房城和景城;一人在南收拾荆东残局,收览人心,教化万民。
未过数日,北府军攻陷景城,殷夫人冲锋陷阵时中箭而亡,殷湘于府衙内庭自缢而死。消息传入沔阳,殷桓悲愤之下口吐鲜血,顿时昏厥过去。诸将手忙脚乱,将他救醒。殷桓睁开眼,目光浑浊,面容惨白,只直直望着青云白日,良久,才指天恨叹一句:“天公不平,不除无能昏君,却欲亡我--”
英雄末路,竟是如此孑然一身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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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城,入夜,孤月清朗,洒照一地银光。郗彦走入贺阳侯府西庭凤雏轩,室内灯火未燃,幽香隐淡,借着轩外湖水的粼粼波光,依稀可见一修长人影正凭栏而立,衣裳萧索,背影孤寂。
“韩瑞。”郗彦慢步走近,与他并肩而立。
韩瑞缓缓侧过身,朝他一礼:“少主。”他微微低着头,斑驳波色正映上他的面庞,水光幻化处,苍无血色。未眇的右眸亦空空茫茫地,却是黯淡成灰后的恋无可恋。
郗彦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曾做到当初夭绍答应你的事。战乱之下,未能保得殷湘周全。”
“少主言重了,”韩瑞没有喜怒,神情淡淡地道,“就算保得她一时的性命,也保不得她的长久。这是预料中的事。”
郗彦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韩瑞沉默了片刻,却又启唇道:“韩瑞斗胆求少主一事。”
郗彦点头:“说罢。”
韩瑞道:“若有朝一日少主在战场杀了殷桓,他的尸首,可否交给韩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