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父默默地看着儿子,一声不吭,最后他试探性地问:“好玩吗?”
叶禹凡微微点了下头,继续把棋盘和棋子当积木玩,叶母站在不远处,看得眼眶发酸。
晚上叶父和钟医生通了电话,虽已下决定不再治疗,但钟医生再三劝说,并愿意为他们提供免费的咨询,双方才维持了联系。
叶父也觉得,专业人士对他们多少还是有帮助的。
“逃学吗?”钟医生沉吟道,“这可能是小禹知道自己得了精神病后,产生的‘人际排斥和社会拒绝’现象啊。”
“是自己把自己孤立起来吗?”叶父问。
钟医生:“有这种可能性,他是去外面找什么地方躲起来了?还是单纯的不想见到那么多人?不过这些情况暂时不需要太担心,他虽然精神有点问题,但人却不傻,而且他都是十五岁的人了,一些基本安全意识还是有的。”
……
挂了电话,叶母急问:“怎么样了?”
叶父叹了口气:“钟医生让我们不要给他太多的限制,如果他不想上课,也不要强迫他去上,更不能把他关在家里。”
晚上睡觉,叶母躺在床上不自觉就哭了出来,越哭越伤心,喃喃着“怎么办”……想通“放弃治疗”是一回事,但承担由此所带来的折磨又是另外一回事,她还没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接受“优秀的儿子已变成神经病”这个现实。
叶父握着她的手,也不安慰她,等妻子哭累了,哭完了,才问:“好些了么?”
有的时候,哭也是一种解压,可是他是男人,他是不能哭的。
“不是都已经做了决定么,还哭什么呢?”叶父柔声道。
“你就不难受么?”叶母带着哭音道。
“难受。”叶父缓缓说,“难受也没办法,就当是人生给我们的考验吧,古人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别跟我文绉绉的!”叶母打断她,心情却是舒缓多了。
叶父:“其实我觉得吧,小禹这样也挺好的。”
叶母:“啊?”
叶父:“他从小都和别的小孩不同,比别人聪明,比别人成熟,比别人优秀,也总是不让我们担心,这十五年来,他几乎没有依赖过我们,我有时候觉得,我的存在就是给他提供房子提供学习环境,供他吃饭学习,其余精神方面的依靠一点都没有。可是现在他变了,他变成……另外一个人时,很幼稚,也会闹别扭,发脾气,还会犯错误,就像个小孩一样。”
叶母:“……”
叶父:“你不要老觉得他有神经病,他跟那种疯人院里的疯子能一样么?要是不知道他之前的症状,没有人会把他当神经病,你看他在学校里那么久,有人说他像神经病么?顶多行为上比较特立独行罢了。”
叶母:“上次他打人……”
叶父:“也就那么一次!除了那一次,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比别人更有暴力倾向!包括之前他画画,我们看不懂,他又哭又闹的,我也只觉得,是他自己在难受,在痛苦。”
叶母:“……好吧。”
叶父:“有一句话说,你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世界,世界就是什么样的,你一直想着儿子有病,那他没病也变得有病了。我看小禹跟别人家那种叛逆的、不学好的孩子是很不一样的,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至少有一部分人格已经是成熟的,正常的,而新出现的那一部分……或是说另一个人,我们不大了解。到目前为止,他也就是喜欢画奇怪的画,不会下棋,胃口比较好,饭多吃了两碗……”
叶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你一说还真是的。”
“是吧!”叶父来了劲:“今天晚上下棋下到一半,我看小禹就变成另外个人了,他明显不把象棋当象棋,而是把它当成另外一种玩意儿,还玩得津津有味。但是我们有必要说象棋一定是用来下着玩的吗?我们以成人的思考方式去限制他,会觉得他做什么都是错的,但如果我们把他当小孩呢?”
叶母承认:“对,没有任何规定说象棋不能当积木玩,就像小孩,什么都能拿来玩。”
叶父:“我们只是现在还不够了解他,或许有一天,我们能够了解这个……另一个人的想法,就像钟医生所说的,我们要试着跟他沟通、交流,不要强迫他按照我们的规则去生活。”
叶母:“你说,他要是逃学在外面,忽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也不认得回家的路了,那该怎么办?”
叶父:“要么,在他身上放张纸条?”
叶母:“写上咱们的家庭地址和联系电话?”
“……”他俩这是真把儿子当智障了么?“还是静观其变吧。”
之后一礼拜,叶禹凡几乎天天逃课,但他基本上都会准时回家,叶父叶母也终于放下心来。
这日,叶禹凡索性一早就没去学校,直接上外头晃荡,他沿着一条街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中闻到一股味道,这味道让他既陌生又熟悉,他摸索着,四顾着,在数十外的街角,看到了一家画具店。
店门口立着木质画架和画板,一排石膏头像隔着玻璃放在最靠窗的位置,一眼就能分辨店的性质。
但让叶禹凡觉得奇怪的,是引导自己找到画具店的味道,那是混着树脂和蜡的颜料气味,夹杂着松木与碳墨的淡香,很独特,却是自己以前从未留心过的。
叶禹凡立在原地思考,自己为什么会熟悉这种气味呢?难道是很久以前做过的那个梦吗?那时他的精神刚刚出问题,一次见完钟医生回来后生病了,昏睡中他做了个绵长的梦,梦见自己在满是颜料和画布的房间里执手作画……
可是梦里是闻不到任何昧道的。他犹豫着,脚却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鬼使神差地朝着画具店的方向走去。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一双眼睛
这是叶禹凡第一次走进画具店。
店里琳琅满目的画材画具让他移不开眼睛,各色颜料呈阶梯式排布在室内一角,小至指甲大的正方体色块,大至半膝高的油漆桶,从黑到白,从红到紫,彩虹似的一溜。
还有型号不一的毛笔、画笔,皆井然有序地列在架子上,大的粗如拖把,小的细长如筷,叶禹凡随手拿起一支浅色的毛笔,只觉得眼皮一跳,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周虎臣……”他喃喃。
“小同学挺识货啊,这是周虎臣的笔呢。”店主凑上来道,“你是写字用还是画画用?我帮你看看哪个款合适。”
叶禹凡愣在原地,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牌子的笔,方才竟然能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而且不需要店主告诉他,他自己就能反应出这是“直径0.9mm、出锋约5mm”的狼毫笔!
“我……”叶禹凡摇摇头,“我就看看。”
正在这时,又一群年轻人涌了进来,有人嚷着:“老板,有没有纯麻交图层的油画布?”店主先撇下叶禹凡招待他们去了。
几个年轻人中有男有女,非帅即靓,一个左耳打着耳钉的男生蹲在地上挑纸,另外一个身穿皮夹克的男生在边上说:“我这学期买的画笔刷了一个月就烂了,果然便宜没好货!”
站他边上的女生道:“老徐推荐的那种画笔也不便宜,但掉毛掉的厉害呢!”
挑完纸的男生起身:“我用的是bergino的,你们可以试试,感觉还不错。”
“喂,江雪,这周老徐布置的作业你完成多少了?”耳钉男转身问不远处挑铅笔的女孩。
“干画画完了,湿画的还差一张……”她的声音清爽甜美,但有读书人少有的痞味。
叶禹凡不由看了她一眼,见她穿着束腰休闲服和短裙长靴,一头染成褐色的长发斜扎在后脑勺,头发直得很不自然,一边的耳朵上带着一个大耳环,脑袋一动就叮叮作响。
这个女孩看上去也没比叶禹凡大多少,但穿着打扮都成熟得不像学生。
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女生扭过头来,见到叶禹凡的一瞬,她忽然怔住了,很快,那张化了淡妆的脸遮掩不住得红了起来。她立刻转身走开,借着隔板和画架挡住了自己的身体。
叶禹凡皱眉收回视线,他觉得纳闷,那个女生为什么这种表情?她认识我?还是我又做了什么让人觉得奇怪的事?
那群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在消弱,弱到叶禹凡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强过一下,重若击鼓。
他浑身躁动,眼前所见的、鼻间所闻的、手上所握的都让他的血流加速……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画具店的,手里又拿着什么,有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往前走,血液灼热得像是要把他燃烧殆尽……
晚上七点,叶禹凡还没有回家,叶父叶母有点着急了。
“今天是怎么了?”一桌饭都凉了,两夫妻都没心思动筷子,守着家门徘徊。
七点五十分时,叶家电话铃声大作,叶父一把抓起电话:“喂!”
“你们是‘叶禹凡’家里嘛!!”
“是是!我就是叶禹凡的父亲!”
“你们现在赶紧给我来一趟宁城文化博物馆!”
宁城文化博物馆?发生什么事了!
叶父叶母立刻驱车到目的地,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叶父先一步问:“我儿子呢?”
“你们怎么管儿子的呢!他下午在我家外头的墙壁上乱涂乱画!我这墙壁是刚刷好的!可现在被你儿子涂得乱七八糟!”那中年人一边骂一边领着叶父叶母拐了一个弯,原来他家就在宁城文化博物馆边上,原本雪白的墙壁上已经被墨水泼得惨不忍睹。
他还在继续骂:“我看你儿子是高中生的年纪吧!今天是礼拜四,他怎么不去上学?你们做父母的是怎么教的!要不是我今天正好看见……”
叶母哪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她气急之下反驳道:“怎么说话的呢,不就是抹了你一块墙壁么!”
“哈?不就是一块墙?”那人怒不可遏。
叶父赶紧说好话道,“先生,实在对不起,您消消气,这事是我儿子不对,我回去会教育他的,您这墙壁我们负责找人给您重刷,费用全部由我们承担,你看行么?”
中年人见叶父态度不错,哼唧了一声,才把叶禹凡从自己家的院子里放出来,但还在骂骂咧咧的:“我这明天就有贵客要来,你说你负责,怎么负责?你当晚找人来刷墙吗?还是你自己来给我刷啊……”
叶禹凡低着头,身影消瘦显得楚楚可怜,叶母拉过他,心疼地瞅了一圈:“怎么样,伤着哪里么?”
这话问的,好像那中年人虐待了他儿子似的,果然对方又动了肝火,他只当这家子人溺爱小孩,看不惯道:“我看你儿子一声不吭的,道个歉都不会,不会是脑子有病吧!有神经病就关起来啊!放出来尽干缺德事儿……”
“你说谁有病!你再说一遍!”原本还和气地给中年人道歉的叶父听到这话瞬间爆了,他厉声道:“都说了会赔你,墙也会给你重刷,你还想怎么样?孩子犯了错我们会教育,你有什么资格辱骂他?先生,说话请慎重点,你刚才的言论已经对我的儿子造成了侮辱罪!”
中年人:“……”
回到家,叶家三人都沉默着,叶禹凡尤其安静,他脸色惨白,魂不守舍,但是还是默默地吃了三碗饭……
他中饭晚饭都没吃,饿了一天早就饿得没力气了。
饭后,叶禹凡的精神好了一点,叶父把他拉到自己身边,道:“小禹,看着爸爸说话。”
叶禹凡呆呆地坐着,直到叶父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扭过头去。
叶父问:“你喜欢画画吗?”
叶禹凡挺迷茫,他喜欢画画吗?他也不知道。
叶父:“爸爸可以给你买画笔、画纸、颜料。”
叶禹凡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可以吗?”
叶父:“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后只能在家里画画,不能在外面画画。”
叶禹凡不由自主地点了头:“嗯。”
叶父又问:“今天你画画的颜料是哪里来的?”
叶禹凡:“……”
叶父:“付钱了吗?”
叶禹凡:“……”
叶父皱了皱眉,从裤袋里抽出一百块钱,说:“平时你需要买什么都是直说的,所以我们也从来不给你零花钱,今天开始,爸爸每周给你一百,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都自己去买,不够再问爸爸要,好不好?”
叶禹凡愣愣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一百块钱,过了许久才轻声问:“爸,你不生气吗?”
叶父问:“为什么生气?是你偷了画具店的颜料?还是在别人家的墙壁上画画?”
“我……”叶禹凡无法回答,因为无论是颜料的来源,还是画画这事,他都不清楚。他的记忆从画具店直接越到了愤怒的中年人,直到之后的事情发生,他才大概推断出自己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