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氏再道:“还有,桃花腊味汤圆换成玫瑰燕窝,梅花水晶冻换成兰花水晶葛彩糕,莲花石斛炖海螺换成……”
她停顿下来,略一思量:“换成樱花鱼吧。之前听冯夫人提过城郊顺义县出产的虹鳟鱼极美味,便用这种鱼来做。”
郑氏一一应了,又道:“还有佐餐的酒,为了应百花宴之名,备选的有桂花蜜、牡丹露、梅子青、桃花酿,夫人觉得哪样更好些?”
“我们是金陵人,自然要选江浙一带出产的桂花蜜。”宁氏答道,“另外,再备些稍烈些的,老爷们喜欢喝的酒。”
“顺义县出产一种烧酒,在幽州府里十分知名,夫人觉得选这种可好?”
“照你的意思办吧。”宁氏点头,主动转换了话题,“我最近身子不好,还得靠你多操劳,厨房里人手可够?若需要再添人手只管同我说。”
郑氏听了,立刻道:“谢夫人体谅。平日里厨房的活计都没问题,只是百花宴涉及事情较多,我正想着要向夫人荐一个人来帮手。”
宁氏没想到郑氏已有人选:“是何人?”
郑氏羞赧道:“是我的女儿,乳名青青,今年十四岁,从前在宁波老家的时候读过几年书,她懂厨艺,又素喜摆弄花草,不论是去百花园还是料理食物,都能帮得上忙。”
“嗯,听你这样说,如果只放她在厨房倒是委屈了。这样吧,百花宴前就先让她给你打下手,月例嘛,先按五百钱算,之后,若有什么位置适合她再调过去。”
宁氏并不犹豫,直接答应下来。她给待遇也很优厚,宁氏身边的大丫鬟一个月的例钱也不过是一两银。
当天晚上,宁氏把顾婵对靖王的态度转述给顾景吾,她言语之间表示此事已可揭过,顾景吾想得却更深一层。
这是靖王第二次救顾婵,两次都是可以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大难,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不过,既然妻女都无意,那么他便按照之前设想的再做些事情,将女儿与靖王撇清关系。
按制度,藩王居住城市中的三司官员每逢初一、十五皆要到王府侯见,近半年来靖王一直在外征战,所以暂时未再施行,如今靖王已归,顾景吾算一算日子,再有两日便是初一了。
☆、第十五章 花枝俏(上)
到二月十五花朝节这日,幽州府已是满城春.色,草长莺飞。
晨钟初响,城门才开,往郊外踏青的人们已行动起来,治水两岸的官道上熙来攘往,马车密密麻麻一辆接着一辆望不到尽头。
河堤上杨柳抽出嫩芽,柔枝新绿,随风款摆,路旁报春花如期绽放,一片片金黄璀璨迷人眼。
顾婵放下车窗帘,笑看身旁闭目养神的宁氏。
宁氏身穿檀色织金月华裙,臂缠胭脂色云纹直帔,妆容精致,面色红润。她如今身子已大好,只人稍清减些,乍一看反倒显得年轻几岁。
母女两个前世都没机会见到幽州春日美景,这辈子一切都会不同。
车行小半个时辰,遥遥望见百花园的墨瓦白墙,未至门前先闻人声鼎沸。
百花园本是前朝大儒于鸿杰的私宅,于鸿杰爱花成癖,在园中满种各色名花,犹以牡丹为最。后来改朝换代,文人清傲,于鸿杰不愿侍二主,到延寿寺剃度为僧,百花园也随之成为寺庙的产业,不仅面向百姓开放,还养活了大批花农。
花朝节是百花园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延寿寺大半僧侣这日都会来协助理事,方丈济空大师亲迎宁氏母女至客房。稍事休息后,宁氏便去查看宴席准备情况,郑氏等家仆昨日已先一步来打点筹办相关事宜。
顾婵这半月并未如宁氏所愿学习管家。事缘初一起她生了一场病,说来并无大碍,只是之前奔波劳累,又担惊受怕,自幼娇养的姑娘哪里受过半点苦,不过凭着救母的心气儿强撑未倒,回到家中后,紧绷的那根弦儿一放松,便随着月事发作出来。
宁氏那时已能下地,见女儿病得小可怜似的,索性放她自在,专心调养。
今日她们出发得早,其他家的女眷还没到,顾婵便留在客房等冯鸾和章静琴。
碧落从紫檀嵌螺钿匣子里取出剪好的五彩纸笺配色,碧苓把成叠彩笺对折打孔再铺展开,彩笺上便有一左一右对称的两个孔洞,顾婵拿五股拧成一股的红绳两头分别从两个洞里穿过,中间对称着留空半臂长,各串上一个林檎果,最后底下打个如意结固定好。
不多时,章静琴先来了,还带着她妹妹,九岁的章静思。
“你这个东西有意思!是怎么想出来的?”章静琴十分伶俐,摆弄几下便猜出其中诀窍,不停追问。
顾婵含糊道:“一时心血来潮想到的,还没试过呢,也不知道灵不灵。”
其实,这法子是她上辈子从宫女那儿学来的。
花朝节姑娘们要祭花神赏红护花,用彩纸彩绸绑在花枝上,送礼给花神。传说谁打扮得花树最美、花枝最高,便能获得最多福佑,所以民间总有艺高胆大的闺女搭梯子爬树。
但是皇宫里面规矩大,宫女们不能擅自登梯爬高,又不愿意放弃祈求福佑的机会,人的智慧总能在困境里发扬光大,于是琢磨出这么一个应变的法子,将重物系在彩纸两端,用巧劲抛出,便能飞挂上高枝。
“咱们现在就去试试吧。”章静琴好奇心大起,跃跃欲试。
“再等等鸾姐姐吧,大家约好的。”顾婵一壁劝,一壁指导她们两个一起穿红绳绑水果。
章静琴是个活泼跳脱的性子,等不过一刻钟时间,已满不耐烦,“说好早到的,怎么失约呢,别等了,回头叫她自己去园子里找我们。”
章静思对挂林檎果的五彩笺也新鲜得不行,盯着眼都不带眨的,心思全写在脸上。
顾婵只好和她们去了客房的院子里,在一棵玉兰树前试验。
章静思最先抛,她年纪小,力气也小,又不得其法,将将挂上一处比她个头儿略高的花枝上。
顾婵模仿印象里宫女的动作,悠着劲儿,比章静思挂得高许多。
章静琴学着顾婵的姿势,不过力气使得太大,林檎果拽着五彩笺在半空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高高从玉兰树顶掠过,最后又落回地上。
她不大服气,捡起来一试再试,终于找到了诀窍,便吵着每人回屋取多一叠,准备再比高下。
可再出到院子里,章静琴又改了主意,“不行不行,在这里玩不过瘾,牡丹园东边有从两广迁来的百年杜鹃树,高有十余米,我们去那儿。”她兴致正高,并且打算为自己的失误找回场子。
于是,章静琴打头,三人一路小跑,往目标行进。
今日游园赏花的人多,顾婵骨子里是个大姑娘了,总惦记着保持仪态,每次遥遥见到人影,便停下来规行矩步,渐渐落到最后。
噢,其实也不算最后,在她后面,还有提着彩笺兜的丫鬟们,彩纸占地儿却不重,但那几十个林檎果真叫碧落和碧苓吃不消,就是想跑也跑不动。
经过绑满红黄两色绸带的牡丹园,穿出月亮门,前头章静琴和章静思绕着池塘边的抄手游廊三拐两拐不见了踪影,后面两个丫鬟还没跟上来,顾婵索性站在门边休息。
蓦地斜刺里伸过来一只手臂,拦腰箍着强横地把她往后拖,她下意识地尖叫,嘴刚张开便堵上一只温热的大手。挣扎踢打全部不管用,最后干脆被竖着抱起放进假山石洞,才给落地。
顾婵拧转身,惊慌未定,先对上韩拓似笑非笑的俊脸。
“王爷!”她抚着胸口,半嗔半怒,“吓死人了!”
忽然想起一事,又问:“王爷怎么会在这里?”
虽说花朝节未被特定为女儿节,但这一日并非国假,官府不休,商铺照常营业,顾松顾枫哥俩儿就读的寒山书院也不休沐,是以日间男人们大多没得空闲来游玩,不过晚间来赴宴而已。
何况今儿是十五,顾景吾一早便赶去靖王府侯见,与她们母女同时出的家门,再加上三司其他的官员们……
难道靖王殿下把他们全都晾在王府,自己跑来赏花?
韩拓并不答她话,反问道:“你身子大好了?”
顾婵惊讶道:“王爷怎么知道我生病了?难道王爷在我家里安插了细作?”
韩拓闻言赏了她额头一记爆栗,“萧鹤年走前我见过他。”
他下手基本没使力,奈何她皮肤娇嫩,还是淡淡起了一道红印。
顾婵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疼,揉着额头,嘴嘟起老高,不满道:“王爷专门来欺负人么?”
韩拓轻笑出声,“送你的。”说着递过来一个面人。
顾婵歪着头打量,“猪八戒背媳妇?”神情语气丝毫不掩饰嫌弃,送她小孩子的玩意儿也就罢了,还是那么个丑东西,就算不会挑,也可以送百花仙子应节么。
韩拓眼睛里闪着亮光,唇角上翘,问道:“你记得?”
记得什么?顾婵不明白,只答:“我看过《西游记》。”
韩拓默然。
八年前的第一个晚上,她哭着缠人,要他一起睡,还要听故事,看她哭得花脸猫似的,他专挑了个滑稽的桥段讲,逗得她咯咯娇笑。
明知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偏不死心,非要试试看她会不会想起来。
初一那天顾景吾送了韩拓一把西域锻造的断水宝刀,作为救他妻女的答谢,虽未明言,行动却表明将人情债揽到自己身上,从今往后跟顾婵再没瓜葛。
韩拓可不会让他如意。
“本王是来找你索取回报的。”他往前迈步,逼与他面对面站着的顾婵不停后退,直到背抵住石壁,再退无可退。
石洞顶上半空,驾一座造景的汉白玉桥,一缕阳光透过桥洞,照在面前的姑娘身上。
顾婵今天穿一袭月白妆花齐胸襦裙,搭配水蓝缎直领上襦,裙边还系了妃色绉纱绦子,长发挽成随云髻,髻侧簪一朵赵粉,既雅致又娇俏。
自从驿站一别,他们不过二十日未见,她竟已褪去稚气,变得亭亭玉立。
韩拓分不清究竟是装扮的原因,还是成长中的少女本就变化得快。他也无心分辨,只知她更令他想亲近,而他的打算本就是抽刀断水水更流,要将两人之间的联系织成线、缠成网,千丝万缕再不能斩断。
“王爷想要什么?”顾婵问。
韩拓站得太近,近到呼吸可闻,她鼻息间充盈的全是他身上沉水香的味道,这令她有些局促,羞涩地低下头,心不在焉地转动手中的面人。
“我要……”
他声音渐低,她听不清楚,茫然抬头,只见他俯下.身,一分一寸地靠近,面孔在她眼前无限放大,长而卷翘的睫毛,高而挺直的鼻梁,薄而紧抿的唇……
顾婵脑中一片空白,面人脱手,啪一声掉在地上。
☆、第十六章 花枝俏(下)
然而事情与顾婵以为的大不一样。
韩拓的双唇并没有印上她的唇瓣,而是在眼看将要触碰到时侧向一旁,虚滑过她柔嫩的脸颊,轻抚过鬓边青丝,最终停在她耳旁,“我要你亲手做一样东西送给我。”
他根本没打算轻薄顾婵,一次不见天日的亲吻,亲密程度怎么也比不过之前一路同行的种种。今日来,为的就是寻个由头,以后能再约见她。见面次数多了,自然能哄得她开心,慢慢改变心意。
如果不幸,顾婵是块顽石,怎么也打动不了该怎么办?
这种事从来不在韩拓考虑的范围之内。多年领兵征战的经历让他成为一个沉着又自信的男人,且在骨子里形成了极强的攻击性。他的字典里没存在过认输这两个字,面对艰难残酷、频临绝境的战役他都能反败为胜,何况眼前这个娇滴滴、一根指头戳下去便要哇哇哭叫的小姑娘。
韩拓直起身子,顺手在顾婵脸颊上揉捏了一把,“你打算送什么给我?”
“送什么给你?”顾婵无意识地重复他的话,她还没从刚才突如其来的暧昧气氛里恢复过来,身体里头气血翻涌,脸涨得通红,脑子里乱糟糟的,完全不知道韩拓到底在说什么。
“你要亲手做一样东西送我,这是我要的回报。”韩拓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送东西?
顾婵总算抓住了重点,“我爹送了你一把刀。”
这绝对属于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行为,韩拓脸一沉,道:“他是他,你是你,我帮的人是你不是他,所以回报我的人也只能是你。”
“哦。”顾婵手捂上脸颊,触手滚热,她有点为难,做什么才能抵得上稀世宝刀?就算她有那样的心却没有那样的力,索性问他,“那你想要什么?”
韩拓压根儿没想过要多么了不得的宝贝,轻飘飘答:“做件外袍给我吧。”
他计划得极好。做衣服需量体,此时此地显然没那个条件,便得有下次约见。衣服做好了,要试穿,不合适的地方还要改,又有了第三次、第四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