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兰桡本想走开,见她有些张皇,便又站定,问道:“对了,我没问过你,当日燕归是怎么找到你的,你家中可还有孩儿?”
乳娘见问,才道:“回殿下,民妇的孩子已快一岁了,比小殿下要大一些,当日民妇已经睡下,是被保长叫醒的,起初还以为命不保了,吓得合家大哭,没想到是进了宫……”
陈兰桡可以想象那惊魂一夜,呐呐道:“真是对不住你们了。”
乳娘忙道:“哪里,殿下别这样说,起初我还以为要掉脑袋的,没想到竟是进宫当差,而且燕归殿下对我们着实不错,还给了我们家好多银子,之前我在宫内的时候,又许我三天两头的回家看看……”
陈兰桡看着乳娘面露笑容,那竟是满足欣慰的笑意……她心中一怔,茫然道:“那这次叫你去北都,你们家是不是……”
乳娘叹了口气,才又有些忧愁,说道:“是啊,要离开丈夫跟孩子,我当然是不舍得,可是……毕竟是陈国的子民,为了小太子又有什么不能的,而且喂了太子这么些日子,我也很喜欢他了,幸好我家的儿子倒也可以断奶了……”
陈兰桡听了这些,眼睛湿润:“多谢你。”
乳娘一愣,有些脸红:“殿下,您说这话我怎么当得起。”
陈兰桡伸手将她的粗粝手掌一握,点点头,才转身出门。
夜深了,万籁俱寂,只听到外头更漏声响。陈兰桡全无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过了会儿,听得外头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她蓦地翻身坐起,喝问:“是谁?”
只听有人轻轻一笑,然后说:“殿下,是我啊。”
外面的人迈步走了进来,火光之中,照出面前的容颜,是张很是平常的宫女脸庞,并不美貌,若是放在人群中,会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一张。
陈兰桡却惊喜交加:“蓉蓉,怎么是你!”
宫女蓉蓉走到床边,握住陈兰桡的双手,顺势跪在地上,仰头看她:“殿下,我听说你要去北都,选了些姐姐们跟随,有个姐姐正好不愿意去,我就顶替了她。你不会生气吧?”
陈兰桡惊愕之余,反握住她的手,笑道:“我之前还找过你,她们都说没见着,我还以为你出宫去了,很是担忧你的安危呢,现在你好端端地高兴还来不及呢。”
蓉蓉这才也笑道:“我见着殿下,也是高兴的很呢。”
陈兰桡又道:“你既然都在队伍中,怎么不早点来见我?”
蓉蓉道:“我担心殿下不愿意见我。”陈兰桡道:“我怎么会不愿意见你?说些傻话,地上凉,你上来说话。”
陈兰桡拉了一把,蓉蓉起身,坐在床边,陈兰桡道:“你上来。”示意她把腿搬上来,蓉蓉迟疑着挪身子上床,陈兰桡把被子拉过来,跟她一块儿盖了,握住她的手,道:“能够再见到你,可算是这些日子来第一件让我高兴的事。”
背对着烛光,蓉蓉的脸色微微地有些变化:“殿下,我这么卑微的人,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陈兰桡皱眉道:“什么卑微,你是我的朋友呀。”
蓉蓉看了她一会儿,把头靠过来,贴在陈兰桡肩头:“殿下,你人真好,我真喜欢你。”陈兰桡嘻嘻一笑:“蓉蓉你更好,我更喜欢你。”
蓉蓉身子发抖:“真的吗?”陈兰桡察觉她微微抖动,道:“你冷吗?”把被子往她旁边拉了拉,替她掖好。又抬手在她脸上摸了摸,手底冰凉一片,手感又有些奇怪,吓了她一跳:“你一定在外面呆了很长时间是不是?脸这样凉。”
自始至终,蓉蓉动也不敢动,几乎缩成一团。只在陈兰桡摸自己脸的时候,稍微一弹,似要挣脱,却又忍住。
陈兰桡叹了句,伸出手臂,索性将蓉蓉抱住,蓉蓉低呼了声:“殿下……”陈兰桡转头看她:“怎么了?”蓉蓉张了张嘴,小声说:“没什么……”黑暗中,声音里却有隐隐的喜悦。
屋内一片寂静,两人靠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浅浅的呼吸声。过了会儿,蓉蓉才说:“殿下,你在想什么,好像很烦恼。”
陈兰桡道:“咦,你怎么知道?”蓉蓉道:“你的呼吸都乱了。”陈兰桡眨了眨眼:“你连这个都能听出来?”
蓉蓉笑笑,问:“殿下,你真的有烦心事吗,为什么不对蓉蓉说?”陈兰桡想了会儿,叹道:“是因为我嫂子的事,今晚她给太子琪关押了起来。”
蓉蓉道:“只是这样吗?”
陈兰桡沉默,过了会儿才一翻身,抱着蓉蓉,缓缓低头,以极小声说道:“太子琪又叫我明天去给他跳舞,我觉得他居心叵测,我正在想该怎么办是好。”
蓉蓉愣了愣,隔了片刻,才试探抬手,小心翼翼揽到陈兰桡的腰间,轻声道:“殿下,不用怕,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定可以有好法子的。”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陈兰桡“嗯”了声,浮躁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呼吸也慢慢平稳,竟睡着了。
☆、第47章
次日天明,队伍开拔,跟陈兰桡同车的是蓉蓉跟霜影,而王后则跟思奴在前方车上。除了清晨上车之前太子琪前来骚扰了会儿,直到中午,都不见他人影,只隐隐地听到有嬉乐之声随风自前方传来。
霜影一大早看到陈兰桡身旁多了个宫女,吓了一跳,仔细看,隐约记得是当初那名后苑的低贱宫婢,却不晓得她是怎么来到,又是如何摸到了陈兰桡房中,有心要问,陈兰桡却跟她十分亲热,霜影很是闷闷。
三人同车,蓉蓉又时常跟陈兰桡有说有笑,反把霜影冷落一旁。霜影见状更是不快,她自小就跟随陈兰桡,身份于宫女中最为特殊,跟陈兰桡感情也最好,今日忽然见来了个外人,如此喧宾夺主,自然让她不太高兴,但因她知道礼数,因此也只是哑忍,并没有多嘴。
到了中午,驻扎开饭。因为还未走到临郡,太子琪很是不悦,又加上一名姬妾不知何故惹怒了他,太子琪脾气发作,竟把此女杀死。
当下其他的陈国女子才醒悟伴君如伴虎,从美梦中惊醒过来,有几个机灵的,便来求陈兰桡。
陈兰桡对这些人却一概不理,虽然陈国为降国,宫廷女子更是身不由己,但是这些人委实下作,太子琪并没有如何逼迫,她们就等不及地投怀送抱。
那些女子却并不离去,七嘴八舌道:“之前只是给太子梳头,不小心力气大了些,就把人杀了……”
又有人道:“还说要把我们赏赐给那些低贱武夫,我等如此身份……公主且救命啊。”
众女见她不理不睬,着急起来,便哭诉不休,说公主心如铁石云云,陈兰桡怒道:“当初并不是我叫你们去伺候他国太子的,此刻见太子琪不好伺候,又要如何,难道送你们回陈国?开始的路是你们自己选的,生死自然由你们自己掌握,此事我不管,也管不了,休要来烦我!”
其中有个妃嫔见苦求无用,便道:“还不是因为王上无用,才让我等沦为亡国之人,当初也是太子殿下下令我们去伺候,我们都是弱女子,又不像是公主一样能文善武,又有什么法子?殿下若是能送我们回陈国,也是好的。”
陈兰桡见她们如此异想天开,便道:“宫里其他洁身自好的妃嫔多着呢,也都是弱女子,怎不见她们像是你们似的一心一意地讨好太子琪?”
另一个宫妃便冷笑道:“殿下别左一个伺候右一个讨好的,我们当女子的,不就是伺候男人开心嘛……公主自己不也是一样,因为伺候得公子燕归开心,才……”
这人还未说完,脸上猛地吃了个巴掌,打的她向着旁边倒了出去,也把其他人将要出声的笑压了回去。
原来是陈兰桡身边的蓉蓉闪身上前,骂道:“你们看看你们下贱的样子,有哪里及得上公主分毫?还敢把自己跟公主相比!呸!燕归殿下对公主恭敬的很,但是连你们这帮狐媚子正眼也不瞧一下,你们还敢在这里叫嚣,赶紧给我滚!不然的话不等太子琪动手,我先杀了你们!”
蓉蓉骂起人来,原本普通的脸变得杀气腾腾,那些妃子有些害怕,但碍于她只是个小宫女,料想只是吓唬人而已。当下便斗胆骂道:“真是狗仗人势,狐假虎威……主子是这样,奴婢也是这样!”
霜影气的插嘴道:“你们说什么?”
那宫妃怪模怪样地说道:“公主不也是仗着魏国王子的宠爱才狐假虎威的么?竟有脸怪责我们仰仗太子殿下,啧啧,这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才说到这里,便听得戛然一声,众女定睛一看,见蓉蓉抽手从旁边的侍卫腰间拔出一把刀来,挥刀一掠,那女子只觉得发顶一凉,有什么簌簌落下,竟是一堆乌发。
众女见状,才害怕起来,不敢再造次,齐齐喊叫了声,重新逃了回去。
蓉蓉望着那些乱窜的身影冷笑,兀自狠狠地啐了口,才回身把刀还给那侍卫。
陈兰桡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蓉蓉对上她的目光,忽然心头一凉,忙低头:“殿下……我看她们太无礼了……才……”
霜影在旁目瞪口呆:“蓉、蓉蓉,你好厉害……”心中暗自庆幸在马车上自己没有跟她顶嘴,并且打定主意以后不会招惹她。
蓉蓉勉强一笑:“我……我是被逼急了所以才……”
陈兰桡若无其事地笑笑,道:“不用理会这些人,她们也是身不由己。”
霜影回过神来:“殿下你又可怜她们?她们哪有什么身不由己,瞧她们快活的很呢。”
陈兰桡道:“我是说她们来这里闹,也是身不由己的……是有人想看咱们的笑话而已,唉……”霜影一愣,随着陈兰桡目光看去,却见前方不远的马车上,太子琪探身出来,向着陈兰桡轻轻招了招手,笑得轻薄。
陈兰桡视若无睹,转身上车,霜影跟蓉蓉相继入内。陈兰桡才看着蓉蓉,问道:“蓉蓉,你刚才那一招,是谁教你的吗?”
蓉蓉面露茫然之色:“那一招……公主是说我削她头发的那个吗?我……我只是被逼急了,所以吓唬吓唬她。”
陈兰桡盯着她看了会儿,便点点头:“嗯……不错。”
隔了片刻,外间有内侍来道:“公主殿下,太子殿下传您过去跟他叙话。”
陈兰桡动也不动,道:“回去禀告太子,现在不是叙话的时候。”
内侍苦道:“求殿下怜悯小人等,这般回去,殿下定会大怒。”
陈兰桡忽然向他一笑,道:“是吗?你放心,他还有好些人没杀光,轮不到你的。”
那内侍看着她的笑意,不知为何心中生寒,不敢再厮缠,行礼去了。
不多时车马重又前行,大概一刻钟过,陈兰桡忽地道:“蓉蓉,你还记得那一年……我跟你说的那件事吗?就是那个哑巴伯伯的事。”
蓉蓉抬头,对上陈兰桡的目光,便笑道:“是啊,我当然记得,那个哑巴伯伯忽然不见了,公主很伤心,也很担心他的安危,我还安慰公主,说这是人跟人之间的缘分,缘分尽了,就会分离,如果有缘,以后自然还会相聚,公主还夸我会说话呢。”
陈兰桡听了,这才露出笑容:“是啊,当时你说完这些话,我的心虽然还是难过,但已经比之前好多了。”
蓉蓉诚恳说道:“蓉蓉就想为了公主分忧解困,如果能够对公主有点用处,别说三言两语啦,什么都是可以的。”
陈兰桡望着她,眼神有些复杂。车厢内瞬间沉默,霜影未曾察觉什么异样,趁机兴致勃勃地说:“蓉蓉,你那招可真是厉害,什么时候不如你教我?我如果学会了,有人胆敢向我撒泼,我也就给他剃个头。”
蓉蓉低头笑道:“霜影姐姐,我就是随手那么一挥的。”
霜影摸摸头:“是吗?可是我看着有点像是公主练剑时候的姿势,说起来我一直都求公主教我,你却一直不答应。”
陈兰桡道:“舞刀弄枪,何其危险。”
霜影道:“那么危险公主还要学,偏不让我学?”
陈兰桡一笑,不再理会她。霜影嘟了嘟嘴,就仍是去缠蓉蓉:“等有了空闲,咱们也学着练练这一招吧,就算不是公主那些厉害的招,也足够吓唬人了!好吗?”
蓉蓉眼睛看着陈兰桡,却见她正转头看向车窗外,神情有些怅惘似的。
蓉蓉低头,轻声道:“好吧。”
将近黄昏的时候,车队后面飞奔来一匹马,陈兰桡听到马蹄声急促,探头看去,就见一名传令官打扮的人飞马而来。霜影跟蓉蓉也凑过来,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陈兰桡见那人奔到了太子的车驾前,不知说了什么,她的心却无端一沉,喃喃道:“大概是庆城……或者云郡方面来的紧急军情,多半是云郡。”
霜影吓了一跳:“殿下,会不会是……”陈兰桡心乱如麻:“别瞎猜。”霜影咬了咬唇,很小声说道:“我希望公子燕归打个打败仗,最好他也给师公子杀死!”
陈兰桡闻言,心也跟着一抽。虽然她也一心盼望师神光影,但是后面一句,却让她无端惊心,也是在这一刻,陈兰桡蓦地醒悟:自己居然是不愿意燕归死的。
过了盐谷,黄昏降临,已经入夜,而车驾终于也赶到了浮城,这里已经算是晋国的属地了。原本的郡守换作了自魏国调任前来的新任长官,听闻太子琪到来,早就迎驾二十里,亲自接了太子入城。
一行诸人都安置妥当,陈兰桡不免先去探望了思奴,不过一日一夜,王后已经形容枯槁,见陈兰桡来到,也不做声,只是紧紧抱着思奴。
陈兰桡轻声问道:“嫂子,思奴好吗?”
王后点点头,神情畏惧,仿佛怕怀中的孩子被人抢走一般,也不放手,陈兰桡笑笑,探身看了看,见思奴仍旧精神,才说:“嫂子,他吃过奶了吗?”
乳娘在一旁苦笑道:“晚上也该吃了,可是娘娘总是不肯、不肯……松手……”
陈兰桡心中一动,看向王后,道:“嫂子,你是怕会离开思奴吗?”
王后听了,眼中的泪夺眶而出,仓皇看向陈兰桡。陈兰桡抬手给她擦了擦泪,道:“你放心,有我呢,哥哥不在,我会保护你们的。”
王后睁大眼睛,仿佛不相信。陈兰桡一笑,对乳娘道:“劳烦你好好地照顾着……我叫霜影也留下来帮手。”
霜影一愣:“公主?”
陈兰桡起身,回头的时候对她低声道:“嫂子的情绪有些不对,你帮着多看看,别让思奴有事。”霜影这才答应了。
陈兰桡迈步要走,快走到门口,身后王后忽然叫道:“兰桡!”
陈兰桡停步,回头看向王后:“嫂子,还有什么事儿?”
王后直勾勾看着她:“你、你肯救我吗?”
陈兰桡闻言,才缓缓一笑:“嫂子觉得我会不管你吗?”
王后皱了皱眉:“可、可你……我白天才也听见,你对她们说,路是她们自己选的,你不会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