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节

    “水,水,”那人轻声呢喃道。
    秦昭倾身伏耳听了听,端起桌案上的温茶,半扶着那人的上身,将茶碗搭在他的唇边,慢慢灌下。
    喝过水的人复又躺下,唇角一滴水渍洇染到绷布上,湿了一小块,多半张脸都蒙着这样的白色绷布,连眼睛也都遮住。只留出鼻孔和嘴唇,裸露出光洁的额头,呈弧形而又优美的美人尖,半根眉梢直入发鬓。
    擦完一人的身子,秦昭又对着另外一人,破败的身体使得他无从下手,搭上愈来愈微弱的脉息,一眼望不到头的深夜里,他默然流下两股清泪。
    ☆、203|第 203 章
    “四爷”,门外一个声音透过静寂暗夜传了进来,秦昭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走到水桶边就着木瓢复又净面,这才去开门。
    木门‘吱呀’打开,一个模糊的人影现身,门外的人半弓着身子悄声回话:“何大郎醒了,他有话要当面同您说。”
    秦昭回首看了一眼炕上并排躺着的人,略一沉吟,吩咐心腹:“你带着人守在这里,警醒着点儿,若他们醒了立刻派人来寻我。”
    那心腹自带着两个得力的伴当守在病榻前,秦昭提腿先回自己的住所,打开箱笼换上干净的衣衫。他的心思飘了好远,一个不小心衣带打了结,试着拽了拽,不得其果,索性用力一撕,扯下半幅衣襟。
    盯着手中的破布片,秦昭站在当地闭目平复心气,待眼睛再睁开时一片清明,迅速换好衣裳,打开发髻重新梳过,别上青玉簪。
    一切整理妥当后他提着灯笼出屋,穿过营区,碰见来回巡逻的军士,越行越空旷,最后到得一处低矮的土屋前,老远即能闻得腐臭的气味,正是营中关押犯人并俘虏的地方。
    看守的军士见是秦昭,开锁放他进去,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骤然亮堂。秦昭高挑起灯笼,瞧向屋角草堆上的人。
    那人头发凌乱遮住面容,浑身上下血渍斑斑,手脚皆带着镣铐,听见有人进来微动了一下身子,沙哑着声音讨要:“我要水。”
    秦昭把手中的灯笼挑挂在横梁的铁勾上,蹲下|身子用手拨开何大郎面上的碎发,再次细细打量。
    削薄的嘴唇干裂着皮,下巴尖尖,两颊颧骨微耸,五官像足了以前在母亲身边服侍的许妈妈。怪道秦昭问起几件旧事,何大郎都答得滴水不漏,真像是在苏州打过短工的奴仆。
    他怎么就没发现这位何大郎外貌显露出来的玄机,任由一个祸害留在弟弟身边,最终铸成大错。
    “水,”何大郎再次提出要求。秦昭从旁边土罐里倒出一碗水,伸手递过。
    何大郎一口气干了,抿着嘴唇还想要。他见秦昭没有动的意思,敞嘴得意一笑,“四爷终于想起来了,我娘就是许妈妈,我也本姓许。”
    “许妈妈他们现在何处?”秦昭很是冷静,沉声相问。
    “全都死了。”说起家人,何大郎面上也现出黯然之色,背靠墙壁一一数道:“从出了甘肃,我爹头一个咽了气,人牙子把他扔一个沙坑里算是入了土。过了没几日,两个妹妹也都不行了,奄奄一息,一觉醒来人都已经不见。”
    说到此处,何大郎脸上五官变得扭曲,眼中淬着怒火和深深的恨意,咬牙切齿道:“她们一个只有五岁,另一个只有七岁,我娘受不住打击,也没能熬到北疆。”
    当年许妈妈一家因何惹怒父亲,又是何等下场,秦昭都是知晓。大户人家发卖几个奴才不算是大事,像许妈妈全家签了死契,打死都不算过,可谁能想到偏偏留下后患。
    秦枫出手狠辣,本意让许妈妈一家受够活罪再死。先把人打得半死,也都经受不住路上颠簸,不到北疆即送了命。人算终不及天算,竟留下了幸存者。
    何大郎当年只有十岁左右,能活着也算是奇迹。他又亲眼目睹父母妹妹的死,心中存着恨意,偏生机缘巧合碰上秦旷。
    秦家九郎被发配到北疆边境,今生很难有机会与家人团聚,他临出京城时也是受了军棍,一路带着伤,其中苦痛只有自己知晓。见了何大郎,先听闻对方在南方呆过,又是苏州,知道一点父亲嫡母及弟妹的旧事,再问经历,也是临发卖时受过杖责,可算是死里逃生。
    如此种种,令秦旷心生亲近之意,把何大郎视为心腹,无所不谈。
    何大郎违心与仇人之后谈笑风声,暗地里恨得牙关紧咬。他不是没寻过机会对秦旷下手,无奈秦旷武艺高强,三五个普通军士都抵挡不住。
    处了一年多,何大郎也没能得逞。后来,他跟着秦旷到了英国公军中,因着有秦昭在,张盛又对他怀着敌意。何大郎更是谨慎,不敢露出马脚,瞒过了秦昭的盘问,又跟着征战沙场,也立了两个功劳。
    再后来,他们一路奔袭到了北漠王庭。
    连日受刑,说了几句话后,何大郎也是气力不支,歪在草堆上养神。
    秦昭为弟弟打抱不平,“上一辈的恩怨先不提,九弟先是救了你的命,又对你视若兄弟掏心置肺。这么对他,你可真能下得了手。”
    “我再狠,也狠不过你们的父亲,若要索债朝他要去。”何大郎毫不示弱,他铁定是保不住命,才不会对着仇人摇尾乞怜。
    事情来由都明了,秦昭勾唇一笑,“我父尚不够狠,你才能有命。”俊俏非凡的面上神色莫辨,冷眼盯着地上蜷成一团何大郎,甩下一句话,“放心,我会留着让九弟亲自处置你。”
    何大郎的身子微不可查动了下,再未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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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秦昭从牢房出来,东方泛起鱼肚白,朝阳的霞光辉射在远处的地平线上,穿过山林湖泊,照到军营中,睡饱觉的军士们纷纷涌出帐外洗漱。
    一路经过,听着他们说笑打闹,秦昭的脚步不由轻快几分。再没有人把他当成贵公子哥,也没有人取笑他是文弱书生。他们视秦家四郎为自己人,言语无忌。这当中,有秦昭自己努力之果,也有八郎和九郎奋力拼杀在沙场扬威的原因在内。
    大战之后的军士们全然放松,早起的空当也说着闲话,这个说:“这一遭回去,咱也立下功劳,盼着能休息几日。”
    那个嚷道:“瞧你怂样就这点出息,这回啊肯定有银子可领。”
    说到领银钱,众人声调又高了几分,争相道出自己的功劳可换多少银钱,当中有一个声音格外响亮:“就咱们这点还叫功劳,看人家秦家九郎生擒鞑靼可汗那才是,回京之后至少也得封得侯爷。”
    “那是,那小子俊得都不像是人,神仙都比不上他,真没瞧出来本事也是没的说。”说及他们的‘玉面小将军’,大家都是啧啧赞不绝口。
    “俊?可惜喽,以后怕是没那么俊了。”说话的人见到秦昭立刻噤口,眼神示意周围的人注意言辞。
    秦昭神色如常,微一颔首从他们身边穿过,身后寂静的人群复又叽叽喳喳。穿过中军帐前,一座小一点土屋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守着兵卫,全副铠甲,神情警惕。戒备如此森严,只因鞑靼新任可汗就被关押在里边,这是九郎从万人阵中单枪匹马生擒而来,可算是此役中最大的一项功劳。
    张盛因没能抢上头功,闷闷不乐了许多天,回回他做前锋打头阵,砍人砍得手下大刀都卷了刃。不计其数的刀下鬼全是无名小卒,那能及得上敌军可汗一颗脑袋值钱。
    心内叹一口气,秦昭加快脚步,待得他回去未及进屋,被两个军医拉过到一旁说话,“秦大人,说实话贵府八郎情况不妙,还是尽早把他挪出来,免得有不妥时惊动九郎。”
    “八弟还有几天可活?”秦昭早有心理准备,神情镇定。
    军医也是见惯了生死,说话不避讳,“照情形,看能不能熬到天黑。”
    “不必了。”话音落,秦照已转身进了屋,使了两个心腹去寻战袍铠甲,要过水来,亲自为八郎擦洗整装。
    何大郎一直没找到有利的时机,他明白等到大军回营更是无法下手。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因在北地生活多年,回营的途中他偶然发现一个猎人布的陷井,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又偷来火药重新布置过。
    大军扎营晚宿时引来秦旷,谁料同行的还有八郎秦时,何大郎索性搂草打兔子一窝端了。
    九郎初时为了御寒每日浅酌几杯,后来好上了杯中之物,平日都是无洒不欢,又他立下奇功难掩心中欢喜,更是敞开了肚皮喝得酩酊大醉。
    八郎怀着心事久矣,他万没有想到乔家表妹会死,更是因为寻找他而死在牢关。原以为她出嫁过着侯府少夫人的生活,八郎的满腔恋情都是一厢情愿,没想到两人早已情根深种。
    郎有情,妾也有意,只是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
    八郎死寂的心重又复燃,乔婉深厚的情意更是日夜压着他,在战场上奋力杀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表妹报仇。
    鞑靼王庭覆灭,紧绷着的神经也放松,心内空空,八郎不知该何去何从,失意的人儿陪着得意的少年英雄买醉。
    两个醉了的人就这样稀里糊涂踏进陷井,一声惊雷响起轰然倒地。九郎之所以伤势较轻,大概是因为八郎先他一步被火药波及。
    秦昭为弟弟细心穿戴好,摸上冰凉的身躯。
    八郎虽然伤势严重,一张脸却是完好无损,浓眉大眼,俊俏中带着英武,双目紧阖,从受伤之日起,他再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所有的留言都是秦昭猜测拼接起来,回去后自会转达。
    意识到兄弟已离开人世,另一头的九郎伸出手在炕上摸索,他的头脸被包裹住,看不见也听不见。玉节分明的手指够到八郎,攥住了再不撒手,说好了做一辈子的兄弟,他怎么能言而无信。
    屋外几个与秦旷并秦时素日亲近的军士无声地啜泣,他们也见天守着,盼着绝处能逢生,有天降奇迹的那一日。
    秦昭轻拍九郎,温声说话:“九弟,让八弟安心的走罢。”
    不知过了几许,秦旷轻松手指,冲着空气无力的抓了抓。
    ☆、204|第 204 章
    秦昭带着人为弟弟收敛入棺,营中军士都闻得消息,聚过来相送,黑压压的人群却是静然一片。
    这个时候,大家都不想说话,出兵近一年,他们送别了无数个兄弟,那边营区里还躺着受了重伤断胳膊断腿的人若干,军中折损将领也有十数位。
    生死面前,凡人显得那么的渺小。
    八郎秦时在世时,每回上阵都冲在最前面,直抢英国家小公爷的风头。武人崇尚无畏的强者,他们很是喜欢八郎身上那股子冲劲,常戏语让八郎爱惜气力,送了他一个外号——拼命八郎。
    八郎在大战中安然无羔,最后却死于自己人的暗算,群情愤慨,也不知谁先喊出要杀掉何大郎,一呼百应。
    见形势不可扭转,秦昭出面劝阻道:“各位请止步,何大郎乃我家九弟的亲卫,犯了错要杀要剐,不如等九弟身子好转再做决定。”
    众人仍是不依不饶,骂骂咧咧痛斥何大郎忘负义。
    喧闹的声音传到营区另一间屋舍内,乔骏听见动静,朝着光亮走去,不慎打翻脚底下的椅子,弄出声响惊醒了在旁浅寐的乔骁。
    “大哥”,乔骁带着惊慌急走两步,扶住兄长,踢开倒落的凳子,惭然解释道:“看我这记性,用了也不放回原处。”
    乔骏朝着光亮之处努力睁眼,手下微用力握紧弟弟的手,轻叹一句:“算了,别再哄自个儿了。是我没看见,也看不见。”
    乔骏那黑亮的眼睛现出空洞无神,说得乔骁无言以对,只讷讷道:“大哥,总会有法子,等咱们回了上京,请来最好的大夫为你诊治,眼睛失明只是一时,一定会重见光明。”
    自去岁冬末与鞑靼军做战伊始,乔骏暂时抛却流犯身份,在中军大帐中同英国公、秦昭等议事。又他武艺高强,同龄人中声望最高,每每逢到大战总在阵前定场。
    勇猛如张盛,拼命如秦八郎,强悍如秦九郎,以及开战后从牢关赶来的乔骁,另军中几个年轻将领全是昔日经乔骏一手指导武艺带着长大。有他在,英国公也省事不少。
    不消说,乔骏杀敌时也冲在前头,银甲长|枪,握着乘手的兵刃,挥手间扫落敌军一片,犹如定海神针稳住军心士气。
    鞑靼军经许久观察,派下神弓手暗中埋伏,乘乔骏不注意,从身后放冷箭,淬了狼牙之毒的箭头直入乔骏后心。经军医急救,命是保住了,可那毒渗入五脏六腑,乔骏双眸渐渐不可视。
    自已的身体最清楚,乔骏轻摇头,扶着弟弟的手就顺势坐下,面上现出伤感,阖目叹息:“是八表弟罢,他也去了。”
    秦家八郎、九郎从小就被送到乔骏身边,跟着他习武打猎。八郎的目光一直围着乔婉打转,心思昭然。少年慕艾,人之常情,乔骏不动声色隔开两人,避免让他们多接触,所幸乔婉呆呆的不知道。
    二妹死了,八郎也去了,一对福薄的小儿女,兜兜转转竟没能有机会当面表白。
    乔骏因问:“二妹的旧物都还在罢?待回京后挑出两件她生平最喜欢的兵器,交给四表弟,他知道怎么做。”这是他为最疼爱的妹妹做的最后一件事,乔婉生不能同八郎在一起,死亦不能同穴,就让她的兵器陪着八郎下葬,也算是尽一份心。
    乔骁点头,复又带着鼻音轻声应好。
    听着外面的叫骂声变得稀疏,军士的鞋履响声也分散到到各处,乔骏一直仔细擦拭手中的长|枪,不用眼睛,枪|身每一处地方他都熟知。五岁时从父亲手中接过,伴随整二十五年,今天是时侯放手交出去。
    “给”,乔骏挑个枪花,长|枪已横在手心,伸臂托付,一脸肃穆,“以后就是你的,记得枪在人在。我已同英国公商议好,今回上阵杀敌的只有乔家次子,现任宁远侯府世子乔骁一人。切记,所有功劳都是你一人所得,回京后即使对着祖父和父亲也要咬住这一点。”
    乔骁接枪的手顿住,细长美目眯成一条缝,高扬声调,“大哥,你这是......恕我不能受。”
    兄弟两人僵持在当地,乔骁紧接着劝说:“大哥,依你立的功劳回京后定能平反罪名,你可要三思而后行。”
    乔骏俊颜上现出看破世事的通透,哂然一笑:“谋逆罪岂能轻易翻案,平反了又如何,我双目已眇,还能为家中换回丹回铁券?”
    “家中无人怪你。”乔骁依实道出,世子的名头对他来说一种负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轮自己当宁远侯府的家。从小母亲教育他不要同大哥争抢,凡事都让着一头,乔骁也习惯事事以兄长为先。
    正因为家中无人责怪,乔骏才加倍自责,冷声再道:“若你再不接,便是在埋怨大哥,怪我扔下重任让你担。”
    安静许久后,手中一轻,乔骏似卸下千金重担,脊背不再挺直,自我解嘲,“大哥的眼睛不是今天才瞎,几年前我就瞎了眼。”
    是啊,从他跟随定远侯世子去了郊外练武场,又去了东宫私会废太子,那时眼已经瞎了。识人不清,其后果和付出的代价太大,乔骏自觉一生也不能偿还。他是流放牢关的囚犯,不可能跟着大军回京。能出的该出的力也都全部付出,乔骏再无可用之处。
    手轻轻抚过枪身,对上兄长常年把握汗水渗透的印记,乔骁合手握紧,不管幸与不幸,他都不能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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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胜凯旋,因乔骏、八郎与九郎受伤已是延误了数日,待得九郎伤势大好,英国公决定拔营南下,押解鞑靼可汗回京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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