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希望夏国能早日被灭,这赫连定若是为我所用,必是可以建功立业、镇守一方的大帅之才。”
拓跋焘如今已经被重重围困,居然还能想些这样的东西,若是赫连定知道了,不知道会做何感想。
拓跋焘提着长刀在阵前指挥作战,却发现没有蠕蠕和夏国人将弓箭射向他的方向,他是越到危机越是冷静的性格,只是略略一想,便知道了是何缘故。
“想要活捉我?”拓跋焘冷哼一声,提刀对着三军将士大喊:“吾必死战到底,众将士不用在意我的性命!”
众人正为了保卫拓跋焘的安全誓死拼杀,猛听得大可汗突然说起不用在意他的性命,顿时无论敌我,皆为大惊。
拓跋焘知道对方要活捉他,反倒准备利用别人投鼠忌器之心,想要身先士卒,带着身边最精锐的武士冲杀。
他横刀立马,振臂呼道:
“若我战死此地,我的儿子拓跋晃登基,原辅弼大臣不变,窦太后升为太皇太后,照料新皇至十二岁亲政为止。若拓跋晃不幸早夭,我的王弟拓跋健继承王位。有幸存之人,务必传我口谕回京!”
他是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儿子来的正是时候。
何止是福星,如果要是他死了,简直就是救了大魏之人!
他的保母窦太后是女中枭雄,又有他临走给的兵符在手,必定能护庇他的儿子平安长大。
赫连定听到拓跋焘说到“儿子”云云,顿时心口剧震,一口腥甜之气汹涌而上,险些跌下马去。
他们这群冒死进入大魏之人,原本就存着有去无回之心,除了抓住拓跋焘和他身边的重臣大将们威胁大魏,再无求生之路。
但鲜卑人性烈,视死如生,根本不惧这种威胁,夏人和柔然人会这么笃定魏国人不会轻易让拓跋焘去死,便是因为拓跋焘乃是鲜卑盼了许久的英主,而且并无子嗣的缘故。
拓跋焘如今二十岁,他十二岁当太子,理政八年,乃是聪明雄断之主。他的弟弟们个个年幼,除了这位“大可汗”,其他宗室都不可能同时压服鲜卑贵族和北方汉人,为了平衡和社稷,魏人也会迎回这位君王。
可是拓跋焘如今说他已经有了儿子!
拓跋焘有了血脉,只要这位血脉不要太差,魏人们也会重新再造出一个“拓跋焘”来。
“赫连定,你们当初不是这么说的!”
有许多柔然的部落主听到拓跋焘的话,立刻变了脸色,出声质疑。
柔然没有什么王将,柔然大汗下令,各部落主为了利益聚集在一起,就算有使臣去了柔然,部落主们愿意冒死前来,自然都是为了各自的好处,此时好处没看到,最危险的事情倒发生在了眼前,顿时破口大骂。
赫连定哪里敢开口解释,他那一口鲜血要是喷出,顿时军心就要动摇了!
拓跋焘目力虽好,乱军嘈杂,却听不到对方具体说什么,但见蠕蠕各个气愤,便知道对方真的是下了活捉的决心,顿时对崔浩喊道:
“让他们喊,喊我有儿子了!天降麟儿,生来异象,是命定的英主!”
崔浩何等人物,一听拓跋焘突然说出这话,立刻也就知道了为何原因。他一边想着能谋划此事之人果然非同常人,连绑架魏国君主的计策都能想出来,一边按照拓跋焘的吩咐,命令鸿胪寺众赞者改为呼喊拓跋焘有子一事。
拓跋晃刚刚降生不久,他国不知,这些京中百官却是知道的,就连崔浩也是借此机会才和鲜卑贵族冰释前嫌,当下人人都觉得拓跋晃果然是福子,喊起来底气更足,夸得那拓跋晃恨不得生来会走,张口既言。
蠕蠕人首先士气大跌,他们迷信天命,觉得这是上天给他们的警示,顿时气泄。夏国人已经和羽林军杀红了眼,听不到对方说什么,但却觉得羽林军们越战越强,打到后来连眼睛都亮的瘆人,吓得先胆寒三分。
几万人马在此结阵立营大战,喊杀声自然传出极远,就算魏国地域辽阔北方人少,此时也有不少经过或住在附近的百姓牧民行人等知道此地不对,四散去寻找魏国官员。
赫连定知道魏国的兵将向来能死战,羽林军装备又绝非一般的精兵能比,久战之下必定要被援军活活围死,只好一咬牙,命人挥起令旗,让出原本准备的三千精锐骑兵出阵。
这三千精锐一直养精蓄锐不曾出战,战马也是养足了马力,此时出阵,正是时候。
这三千人是他十多年来南征北战的宿将,人人都是难得的勇士,此番前来,他已告之这些人,他们的家人妻小夏国国君一定好好对待,便是战死,也至少赡养三代,这些骑兵如今已经抱了必死之心,无不以一当十,大声冲杀,朝着拓跋焘的方向冲锋而去。
宿卫军乃是保护皇帝的军队,宿卫军的车骑将军令旗招展,数千人马围了上去,刀矛齐施,这些宿卫要用人命去拦这群马力充足的敢死之士,只听得杀声动天,血肉横飞,拓跋焘虎目含泪,擎力在手,想要相救,却无计可施。
赫连定心中比拓跋焘还要心痛,他一直死咬着自己的牙齿,就怕一个张口,心血上涌,咬到后来,连牙齿都痛到麻木。
可他只能继续挥舞将旗,让其他人马跟在这三千骑兵之后进攻,以前方之人的血肉作为挡箭之盾,护卫之墙,朝着拓跋焘继续前进。
就在通往拓跋焘的路上,塞满了蠕蠕人、夏国人和魏国人,蠕蠕的骑兵不能奔驰,为了活捉拓跋焘,只能下马,待杀出一条血路,却见拓跋焘已经命人准备好弓箭,齐射了一番。
汉臣们的嗓子已经喊哑,对方投降之人寥寥无几,好在羽林军们越战越勇,彻底被磨练了出来。
他们原就是贵族高门之后,或是军中战功卓绝的战死者后裔被抚恤,都是从小习武,武艺精湛,又有名师指点,其中不乏可以为将之才,欠缺的仅仅只是实战经验。
如今为了保命、为了勤王、为了撑得更久一些,这些人往日里所学的一切都被百分之一千的发挥了出来,他们的兵甲武器远比敌人要精良的多,战到后来,敌人的刀口卷了、盔甲烂了,他们依然还可以继续再战,损耗极小,胆气越越生越大,更是令敌人胆丧心惊。
拓跋焘已经开始和敌人交手,崔浩见此时已经不是添不添乱的事情了,立刻卷起袖子,拿起弓箭也开始射击。
这时士族的君子六艺里,“射”是必学的,文臣们见崔浩已经开始还击,便也各自拿剑的拿剑,拿弓的拿弓,以保护皇帝的安危。
一场恶战让双方都要力竭,就在此时,忽听得远处呜呜呜地传来一阵尖锐急促的号角之声。
一众人等都在死战,一听到这号角之声,蓦然间轰的一声,同时朝着号角方向看去,脸上均有惊惶之色。
那号角之声从西方传来,而西方是夏国的方向,谁也不知道,这一声号角是哪一方的援军。
号角之声乍响后,初听还在十余里外,第二次响起已经近了数里,第三次响起又近了数里,便是天下再快的马,再强的骑兵,也绝无如此迅捷之理。
拓跋焘惯用骑兵,听到号角声响起三声,顿时大喜过望。
号角连响,说明已经有援军到了近前,只是骑兵不似步兵,马力有好有坏,援军也是有快有慢,来的快的在前面,来的慢的在后面。掉队在后面的部队用号角发出声音,前面的部队用号角声指引正确的方向,所以号角声才一声近似一声。
最近的那一声已经就在眼前,说明有善于疾行的部队已经抵达了。
随着西方的号角声起,北面也开始传出号角之声,听声不过十里左右,号角飞传,传到最近之处,便陡然收声。
若说西边来的可能是夏国人,那北面来的,绝对不会是敌人了。
羽林军和宿卫军欢呼震天,赫连定的部队本来已经拼杀到拓跋焘的近前,猛听得号角之声频传,突然间鸦雀无声。
拓跋焘狂声大笑,指着赫连定大叫:
“你如今投降,我定饶你麾下众将士不死。”
他心中不屑蠕蠕,却十分看重赫连定,想要留下这个人才,是以只对赫连定招降,声音极为响亮。
西边的大地已经开始颤抖,号令官将拓跋焘的号令传下去,但听得一句“投降不死”的号令变成十句,十句变成百句,百句变成前句,声音越来越大,满世界都是“投降不死”之声。
声音如此传递,却依然严整有序,足见羽林军的素质之强。
赫连定脸上又红又白,号角乍起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对,因为夏国再无援兵可用。
刹那间,他的那口血终于没有撑住,猛地喷了出去!
随着胸口之血喷出去的,还有他硬生生咬碎的几颗牙齿。
☆、第159章 恍若初见
夏国是北方十六国里匈奴人建立的国家。赫连氏族野心勃勃,又具有胡族特有的野性,是以夏国是典型的以铁腕政策统治着治下的国家,虽不至于民不聊生,但百姓生活之艰苦,不足以外人道也。
统万乃是蒸土筑城,只要民夫所筑之段能用锥子刺入一寸,便杀了那段的作者,捣成肉泥一起蒸在土里做墙,如此残暴血腥,这统万的城墙,也不知道埋葬了多少死去的亡灵。
但即使如此,能在北方建立国家的胡族没有一个是平庸之辈,或是几代的厚积薄发,或是某一代英主的高瞻远瞩,十六国中没有哪个国家是可以小视之国。
这些胡族建立起来的国家总是有着强烈的侵略意图,又好动刀兵,赫连定能征善战,虽然因为出身没有被立为储君,在国内的人望却不比赫连昌低。
赫连定虽然是“国之柱石”,但在外族和其他诸国的名声却不是很好,因为他很少留下活口,对外战争时,无论对方是敌国的平民还是兵卒,只要是成年的男人,他都会将他们全部斩杀。
据说他最崇拜的将军是战国时期秦国的大将“白起”,那么他为什么会如此做,大致也能推断的出来。
夏国国势渐渐在走下坡路,而周边诸国和异族都在不停壮大自己,若不想尽一切办法削弱敌人的势力,先死的就会是夏国。
赫连定知道夏国倾颓之势不可挽回,所以他来了,来赢一场豪赌。可是对方的实力和运气给他重重甩了一个巴掌,让他输的刻骨铭心。
在号角响起的这一瞬间,赫连定已经知道魏国是不可战胜的。一场突袭,多少个月的筹划,四万多人马的长途跋涉,若此行去绑架的是夏国的君主、凉国的君主、燕国的君主,怕是都已经成了……
可魏国的文臣不怕死,武将不惜命,而救援来的比任何一个国家的骑兵都要快速,这位君主自己,从头到尾都站在阵前,没有退后过一步……
想起夏国救驾救到一半被魏兵吓得败退的各部将军们,赫连定只觉得胸口又在翻涌,快要跌于马下了。
西方的号角一声快似一声,北方的号角已经就在近前,羽林军和宿卫军都和扶乩请神了一般瞬间战力超群,赫连定知道自己这方大势已去,一咬牙,将旗朝东,鸣金撤退。
西边和北面都有大部救援,只有东面毫无声息,显然援军是从西边而来,又联合了北面的部队,东边却是没有防备,可以突围。
虽然夏国是在西边,但他如此失败,绝对不能给拓跋焘抓到,他若投降,一百多家中老小就要尽数被族诛,如果他死了,拓跋焘就会利用他动摇夏国最后的士气。
他只能逃,沿着蠕蠕东线进入大魏的路径,逃到库莫奚去,想法在再折返回到凉国,以图大业。
赫连定鸣金撤退,这些夏国精兵接到鸣金的指令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就开始了逃亡,他的部队比蠕蠕人严整有序的多,撤退时也是形若疾风。
蠕蠕见赫连定要跑,顿觉不妙,骂骂咧咧间也开始奔逃,只是蠕蠕惯于草原中作战,以氏族为单位,一旦情况不妙都是东逃西散,作鸟兽状逃命,一时间乱作一团,蠕蠕各部的部落主有骂的,有杀的,都止不住这乱糟糟的态势,聪明的想起赫连定的厉害,立刻跟随着他的方向撤,一群人朝着东边而去。
拓跋焘见赫连定等人要跑,立刻命令羽林郎出击追赶,务必要把赫连定活捉回来。羽林郎之前被几倍于自己的人数围攻,如今拓跋焘下令追杀残兵,顿时各个打起精神,纵马追赶。
之前蠕蠕和夏国人千里奔袭,虽有数马相换,但毕竟是远道而来,马力已经消耗不少,而羽林军是在原地坚守,虽战马也有挪移跑动,但比起这些人的马来马力不知要充足多少,没有一会儿,跑在后面的就已经被冲杀了个干净,纷纷掉落马下。
赫连定一边跑一边流泪,他哭的是自己的将士们,以及以后迷茫无定的命运。但凡溃军撤退,能成功逃离的至多不过三分之一而已,而如今他深入敌国境内,若想成功撤离,如何解决后勤补给、粮草水源,都是很大的问题。
到最后,能活着回到故土的,不知道还有几人!
可是故土啊故土,等他回到统万城,统万还是不是夏国的,都已经难以确定了啊!
赫连定率着残兵撤退了,拓跋焘从来都不是相信什么“穷寇莫追”的主帅,在自家地盘上,打的就是赶来行狼子野心之辈。
拓跋焘只留了五千的宿卫守护,其余众将士全部被派出去追杀夏国骑兵和蠕蠕人,除了要求夏国平原公赫连定一定要活捉以外,其他人的性命都是“以军功记”,这让羽林军里许多新兵蛋子嗷嗷嗷地就奔了出去。
拓跋焘心中想着等下就有大军来救援,自然不会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而后方的汉臣们这时候居然还关心帝王的风骨和尊严,无论拓跋焘如何不耐烦地拒绝,崔浩和众多宦官、侍者,愣是捧来了清水,拿来了干净的衣甲,要求拓跋焘洗漱换上,“以安臣心”。
拓跋焘对于崔浩的进言,哪怕是“请陛下脱光了衣服绕城三圈吧”这样无厘头的,也会再三考虑,在确认真的是开玩笑以后,才会提出反对,所以当崔浩坚持一定要整理好仪容,表现出从容不迫的样子时,拓跋焘也就认命的散开头发让周围的宦官侍从给他净面擦手更衣,然后还有闲情和旁边的大臣们开玩笑:
“刚才那吼得特别大声的,是哪个?”
鸿胪寺官员各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出一个年轻的官员出来,脸皮生嫩,满脸通红,听了拓跋焘的话,立刻不好意思地说道:“下官是鸿胪寺赞者郑宗。”
拓跋焘听他称赞自己的儿子恰逢其时,是天赐之祥瑞,心中高兴,随口就说道:“你声音洪亮,口齿清晰,胆量也过人,以后就留在朕身边,当个舍人,专门负责传话吧。”
舍人便是贴身伺候皇帝,负责整理奏折、草拟文书和传令众臣的近身文官,品级很低,却是天子近臣。这人一把好嗓子居然得了这般圣宠,莫说他自己不相信,跪下磕头谢恩双眼噙泪,就连他的上官们都是一副悔恨自己没有把嗓门生的再大点的样子。
拓跋焘这边有条不紊的整理着“面子工程”,从西边来的先头部队已经露出了旗号,如今正跟逃窜在西边的蠕蠕们战在了一起。
只见蓝底黑鹰的鹰飞之旗迎风招展,当先穿着照夜明光铠的主将手提一把长戟,率先冲入敌军阵内,不过是一个马身的距离,就已经将当头的蠕蠕领袖跳于马下,周围几个蠕蠕想要飞马来救,之间那主将长戟轻扫,一个横拍,竟然把蠕蠕抽飞了出去……
此时拓跋焘等人都在阵前观察战势,拓跋焘目力极好,见那主将只是三两招之间已经造成一死一伤,顿时抚掌大赞:
“库莫提几年不见,武艺又见大长!”
武将大多认识库莫提的将旗,其余文臣就算不认识旗帜,那一身照夜明光铠也只有宗室、主帅和皇帝身边的贴身宿卫有穿,再一提“库莫提”的名字,几个大臣立刻“啊”了出声,了然道:“原来是拓跋提将军到了,难怪如此之快,鹰扬军果然名不虚传!”
拓跋焘与库莫提从五六岁起一起长大,他两人形容相仿,身高类似,连两个人的力气都是生来就大的惊人,库莫提和拓跋焘都能开一百五十步的弓,举四百斤的石锁,人人皆称他们为“天生勇士”,拓跋焘有兄弟六七个,却觉得只有这位堂伯家的兄弟才真像是他的亲生兄弟,感情自然是非同一般。
他一遇险,居然是黑山大营里驻守的鹰扬将军千里来救,若是换了哪个多疑的君王,一定会怀疑他为什么来的如此之快,如此之巧,但拓跋焘素知库莫提的品性,根本没有生疑,心中自然一片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