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袍男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纠结,他懒懒散散地倚在她的椅子中,死气沉沉道:“怎么,你也想体验一下镜子中的世界?如果是这样,我们倒是可以做个伴。”
夏初菡:“你是怎么出来的?”
绛袍男:“我没有出来,你看到的只不过是个影子,就像你看到的镜子中的自己也不过是个影子一样。”
夏初菡若有所思:“所以如果我盖上镜子,或是屋子里黑暗没有光线的话,你就出不来,或者说我就看不到你?”
绛袍男:“镜子无处不在,没有这面还有那面。”
夏初菡:“......”
好想砸人是怎么回事?
她控制住自己的心火,回归正题:“你是怎么进去的,有我可以帮忙的么?”
男人微微仰头,目光浮起遥远的茫然:“怎么进去的?好像在我去世那天,一个男人问我:‘你作恶如许,临死之前,可懊悔么?’
我说:‘不,我只遗憾不能再陪在她身边?’
那人说:‘你真愿意在死后也陪着她?’
我说:‘是的。’
男人沉默了很久,说:‘我可以完成你的心愿,让你每天看着她,每天陪着她,一时一刻不分离。’
然后,他便把我的灵魂从身体中抽出来,封在了镜子里。”
绛袍男沉沉地笑了一声,那笑声说不出的死寂和苍冷:“是啊,我是能时时刻刻见到她了,她那么在意自己的容貌,最离不开的就是镜子,我能够看见她,可她永远看不见我。
我在镜子中忍受着漫长的孤寂寒冷,而她依然在外面过得尊贵鲜活。“
他面容如笼罩着一层灰烬,目中没有一点神采:“我说过,镜子中的时间是静止的,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千年的漫长,逼人崩溃的漫长,可是在镜子外,也不过一刹那而已。
我默默地注视她千年,她连一刹那也无法回视我。
说不定她早已忘记了我。
也或许,她很庆幸终于摆脱了我。
我早已厌倦,但却只能这样不死不活地存在着,你说你要帮我,你怎么帮我?“
绛袍男转向她,目中露出真实的渴望。
夏初菡默然一瞬,说道:“我先试着给你念念经吧。“
她低头合十,认真念诵,一遍两遍三遍......
淡淡的光芒浮在他的周围,却像被什么阻隔了似的,就是无法靠近,他半死不活地坐在椅子上,神色淡漠灰蒙,在光芒的映衬下,像盘踞在一片灰暗之中,没有一丝光暖能映进他的周身,仿佛他的周围就是一片无形的黑洞。
夏初菡的嘴唇都念得麻木了,口干舌燥,但他的情形却没有一丝一毫改善。
夏初菡停下了,因为嘴巴极度疲劳,只觉今生对说话再也无法爱了。
“没用是吗?“绛袍男淡淡起身,声音沉沉无波,”意料之中。不过为答谢你的好心,我还是送你一件礼物吧。“
他挥袖扬手,一片幻境像泡沫一样浮现在半空。
幻境中是一间屋子,江含征坐在案后,眉目平静温存,似乎正在述说着什么。然后,他面前的女子抬起头来,与她一身略显破旧的衣服相反的是,女子眉目干净,颇有姿色,望向江含征的目光脉脉含情,眼波横流。
然后,在江含征注视的目光中,她像一只妖媚的猫一样,缓慢而有张力地,爬到他的身边。
☆、第99章 镜中影(6)
第99章
幻境消失。
心旌摇动。
是的,她承认,在她刚看到这幕幻境的时候,她的心是有过那么一瞬的摇动。
如果她没有见识过梨园缢死鬼女在裤腰带中制造出的那种幻境的话……
如果她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何等样人的话……
她的眉目冷淡下来,说道:“我是诚心想帮你超度,即使现在尚未起效,但这份诚心并没有作假。
但如果阁下不认可,心中并无超度意愿,一心只想害人捉弄人,故意使误导手段,那我也并不是非要帮阁下不可,既如此,阁下还是自便吧,或许镜中的日子你还没享受够,还想继续过下去。”
话说完,拿起毛巾就要盖镜子。
镜中男隐秘诡谲的面容终于现出一丝裂痕,他抬手“哎”了一声,镜子已经盖住,人影消失。
江含征回来时,就看到夏初菡正伏案认真地画一张纸符。
他也无心询问什么,先命令琴音打一桶水来,说要沐浴。
她过来要帮他更衣,他伸手隔开,眉头微蹙,说道:“今天身上太脏,莫脏你的手,我自己来。”
说完也不顾水还没到,就先脱了衣,忍着冷在那里等着。
等水准备好,他先把全身搓了一遍,然后命令夏初菡:“过来摸摸我。”
夏初菡:“……”
江含征抬目看她,催促:“快呀!”
夏初菡红着脸挪过去,在夫君大人的指示下把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挨个抚摸了一遍,江含征闭目长长叹息:“现在好了,总算干净了……”
夏初菡的手不禁一顿。
“总算干净了……”他犹在闭目叹息,手精准地握住她的柔夷,缓缓地向自己身下游去,“只有我的娉儿才可以……”
夏初菡的脸红得要滴血,看吧,她是很想怀疑,可是看看这个大人这副龟毛洁癖的德性……
沐浴过,夏初菡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江含征就想到自己录囚时有个女犯竟然想趁机勾引他,他一时不备竟被那人的脏手摸上了身,登时气得当场便和本地的县官黑了脸。
牢狱中能出现这样的犯人,县官会没有问题?
而那个女犯也不再重审了,管她有冤无冤。
听到夏初菡询问,他心中依旧气难平:“这个县衙真该烧掉!”
“……”夏初菡不再说话了。
第二日,移往下一站,落住客栈。
夏初菡把镜子贴上纸符才敢拿出来使用,谁知镜子刚放上桌,绛袍男便出现在她的身后,死气沉沉道:“没有用的。”
夏初菡吓了一跳,蓦然转身,几乎摔倒。
绛袍男道:“想不到你这么信任他,也罢,这件事是我的不是,不该给你看那个。
你的心比许多人要光明很多,不管你能不能帮助我,能和你说说话也是好的。别再生出驱逐我的心思了。”
他的话语很平静,最后一句莫名地有几分可怜的意味。夏初菡默然片刻,把纸符揭下来撕掉了。
“讲讲你自己的事吧。”她说。
他叫杨执,执着的执,其实他也记不清自己原本的名字是什么了,只模模糊糊记得别人叫他阿执或者阿四之类,杨老太爷便依此给他起名执,却未想一语成谶,他真的就为一个人执着了一生,或者说执迷不悟了一生。
那时的他不过七八岁,被人抛弃在野地里,浑身高热,昏迷不醒。
他患了痘病,人人谈之色变的痘病。
这种病传染性极强,又没有有效治疗手段,无论大人小孩,只要染上,十之七八,都要殒命,简直就是人命杀手。
也难怪患病的他会被人抛在野外自生自灭了。
杨老太爷外出归家时,在路上看到了他,心中不忍,便把他救下来。
老太爷早年患过痘病,且懂一点医术,怀有一颗仁心,亲自精心照料之下,他竟然奇迹般地捡回一条命。
从此他便在杨家留了下来,以身为仆,报答杨老太爷的救命之恩。
杨家是当地望族,子孙众多,孙女却极稀少,所以长子之女杨梦娇的出生简直就是众望所归,是人人恨不得捧在手心、护在胸口、时时娇宠的一朵小娇花。
犹记得第一次见到杨梦娇的那一日,他的病还未痊愈,躺在杨老太爷专门为他指定的房间休息。
因为怕传染,他的房间除了杨老太爷没有第二个人来,可即便是杨老太爷,也不能时时陪着他。
身处陌生环境的惶恐,病痒的折磨,无人陪伴的孤寂,如一团浓浓的阴云,笼罩着男孩的身心。
然后突然之间,一个极其美丽的小女孩像一只花蝴蝶似的扑进他的房间,眨巴着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问道:“你就是祖父捡回来的小乞丐呀?”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瞬间,事后男孩每每想起,都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随着门被推开,万缕晴光映进,像一幅画卷突然鲜活,外面花香怡人,鸟鸣悦耳,人影生动。
他心中浮起一种类似于急切的渴望的感觉。
渴望这一刻留住,渴望小女孩不要走,渴望有人能和他说说话。
这种感觉朦胧而隐晦,对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而言,根本无法清晰表达出口,所以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小女孩,说不出一句话。
而心中却恍恍惚惚地想着:她长得真好看呀,是老人们的故事中常说的,会在花间飞舞的小仙子吗......
没有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女孩便被随后跟来的奶妈匆匆带走了,奶妈急切地告诉她:“我的好小姐,你怎么什么地方都敢来呀,这个人有脏病,传到你身上可怎么好,你金尊玉贵的,和他一个捡来的下人说什么......”
人声渐渐远去。
骤然充实又骤然空下来的屋子好像更空了,就连方才明媚的阳光都随之黯淡下来,他耳边反反复复缭绕着奶妈临去时所说的话,即使不能十分明白,他也知道,自己被嫌弃了,本就惶惑不安的心中,深深地漫上一种难以言说自惭形秽……
病好之后,留住杨府,他离开了养病的房间,住进了仆人房中,开始跟着人学做事。
一年又一年,他由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长成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因为早年出痘,脸上落下几粒白麻,可这丝毫不影响小丫鬟们偷偷向他投来的爱慕的目光。
可他全无所觉。
他心思单一,只想报恩,话语不多,手脚勤快,不管什么样的重活累活,只要有人叫,他就会去做。
渐渐的,在家人中赢得了一片好评。
私下里,他也会听到那些年轻仆人悄悄议论家里的夫人、小姐、丫鬟们,评论她们哪个最漂亮,哪个最勾人,哪个最有味道……
还说,长房大小姐不愧是相州第一美人,听说,连京城来的小王爷都在打听她呢……
他听后心头茫茫,他们说的那些人,他全无印象,他脑中晃过的,只是一片莺歌燕舞,花红柳绿。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大小姐的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