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芙脑子一晕,智商又降低了,心里仿佛摔裂了个蜜罐,滋滋往外冒甜水。
她仿佛又闻到了那一树的香樟花香。
还没等她闻够,就听到马经理一声惊呼:“嘿!这哪儿冒出来一欧巴桑,把这儿当菜市场了吧!”
晓芙下意识地看一眼大门口,脸“刷”地一下白了——
只见她妈拎着几袋菜,怒气冲冲地朝她走来。还穿着一条纺绸睡裤。
相逢是首歌
“妈!”等她妈走近了,她才回过神来,喊了一声。
她妈把几袋菜往那些来宾名牌上一垛:“我说你周末一大早就把脸抹得跟猫屁股似的,一准儿不干好事儿!”
人们迅速从四处集结了过来。
马经理听晓芙叫了一声“妈”,便不好喊保安轰人,只是赶紧把晓芙妈搁在来宾名牌上的那几袋菜拎起来,赔了个笑脸:“大姐,您这儿有什么家务事儿,回家说去,我们这儿今天有个挺高端的年会——”
“什么狗屁高端!”晓芙妈根本不买他的账,拽过他手中的菜,冲女儿斥道,“把脸上妆给我洗了,回家!嫌家里烦心事儿不够多是吧?你外婆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你就是个讨债鬼!我前世作的什么孽哟!”
晓芙在众目睽睽之下,踩高跷似的踩着脚下的高跟鞋,狼狈地往门口走去。
临出门前,她悲壮地抬头看了一眼大堂的枝形吊灯,明白,这就是跟她的第二份工作永别了。
她妈还在她身后数落:“回去就把高跟鞋给我脱了,你不怕崴脚我还怕你踩到人!我鲁佩云的女儿给人卖笑?!你爸要知道不打死你!……”
晓芙自认理亏,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就把所有事儿给招了,然后闷着头挨批。
晓芙妈倒没往晓芙爸那儿告状的意思,她也不想家里弄得鸡飞狗跳。只是话里话外总把晓芙爸抬出来镇场子,生怕女儿再回去卖酒。
晓芙忍了一路,想着让她妈多发泄几句就好了。谁知道她妈那张嘴就跟驴拉磨似的,绕着一桩事儿没个完,到家后很久都没有停的意思。
她实在忍不住了,就爆发了:“放心!你就是借我三张脸,我也不好意思回去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她还很“歹毒”地附加上:“妈,外婆给我那几千块钱你记得吧?我响应了党和国家的号召,全数捐给灾区了!”
正在剥菱角的晓芙妈气得手都抖起来了,怎么都使不上劲儿。
吃晚饭的时候,已经冷静下来的晓芙又有些后怕,怕她妈受刺激过深,把她推销红酒的事儿给说出来。还好,她妈只是在房间里坐着唉声叹气,晓芙爸喊她吃饭,她就说自己疰夏,没胃口。
晓芙爸近来心情不错,再过两三个礼拜,他腿上的石膏就能拆了。那天饭后,他还让女儿陪着他去大操场散步。
晓芙爸从小给女儿灌输的教育是军事化的,父女间从无牵手搂抱之类的亲昵动作。本来也没什么别扭之处,谁知道俩人散着散着就遇上了带着小蚂蚁散步的老周。
老周笑嘻嘻地牵着女儿的那只被比尔盖茨握过的手,像皇帝带着最宠爱的公主游后花园。相比之下,晓芙走在她拄拐的爹身边,就像勤务兵跟着负伤的首长似的。
偏偏老周很不知趣地说了句:“晓芙,你爸都这样了,你也不搀他一把!”
晓芙立刻就垂下头,搀也不是,不搀也不是。
那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正巧被晓芙爸看见,当爹的心里立刻就痛了一下,恨不能立刻拿手中的拐把老周戳翻在地。
晓芙还是慢慢伸出手,犹豫着要不要扶她爸的时候,忽见迎面走来一位熟悉的老人,身后跟着她家的阿姨。
“姥姥!”她赶紧上去,把伸出的手环在了老太太的一只胳膊上,心下舒了一口气。
姥姥一看是她,立马搭住她的手:“哎呀,闺女啊,你怎么老也不来啊?我可常念叨你呢!”又转向晓芙爸:“小张,你这腿还没好呢?”
晓芙爸带笑和姥姥寒暄了几句。
老太太抱怨:“我就爱看个石光荣禇琴,可是致远这一不在家,我就不会倒腾那劳什子。阿姨也不会。我都好两天没看了!”
上他家里去过几回的晓芙,给她正愣神的爸注解了一下,老太太指的“劳什子”是dvd播放机。她爸立刻就对老太太说:“哎呀,您看您也不早说,让晓芙去给你调。”
老太太别的嗜好没有,就爱看《激情燃烧的岁月》。看到激动处,要是致远碰巧也在,她就拿着拐杖直拄地面,指着电视剧里吹胡子瞪眼的石光荣,对外孙说:“像不像你姥爷?!像不像你姥爷?!”
晓芙是在第二天傍晚去了老太太那儿,还没进院子,就先听见一阵吉他声,她辨出是《相逢是首歌》的旋律,那是她上初中的时候最爱看的一部讲述军医大学生活的电视剧《红十字方队》的片尾曲,歌词熟得她都能背下来。
她带着满心的疑惑跨进院子,一眼就瞅见柿子树下坐着的那个穿着迷彩t恤的伟岸身影,他正拨弄着怀里的一把吉他。
她傻在了那儿。
他显然也意外了一下,把吉他搁在一旁,在夕阳的余晖里站了起来,笑着朝她走来。
一见着那对日思夜想的小括弧离自己越来越近,她觉得气儿都快喘不匀了。因此,缓过神来后的她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离开。
谁知刚一转身,就听见他说:“站住!”还是那永远不容置疑的口吻。
她停下了。
他绕到了她面前,有意逗她:“怎么不喊人?是谁说的,要是我平安回来,她就喊我一辈子‘马叔叔’?”
她愣怔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哽着嗓子喊了一声:“马叔叔。”然后唰唰流下两行泪。
他笑着把眉头一拧:“我说,你有没有哪回见着我是不哭的?给我憋回去。”
她还是哭她的:“我每晚都失眠,真怕你回不来,外面都说有些伞兵降落在震区以后就联系不上了。”
他温和地拍拍她的脑袋:“傻丫头,我是医生,不是空降兵。”
她的眼泪却更加汹涌起来:“我在电视上看到他们从飞机上跳下去,我就想,你就是他们,他们就是你。”
他望着眼前消得人憔悴的这位,渐渐敛起笑容,抬起一只大手替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没想到,这一抹,抹得她彻底决堤:“马叔叔,我早就对你什么念想都不敢有了,只盼着你能好好的!我想过了,要是有一天你也跟那些伞兵一样失踪了,我就去那儿找你,哪怕把四川翻个底儿朝天,我也要把你给找出来!”
他一把把她搂进怀里,紧紧,再紧紧。
没有硝烟的战争
她感觉到他的一只大手有力地托在她的后背上,另一只正轻柔地摩挲着她的后脑勺,她一抽一搐的身子在那摩挲中逐渐平静下来。
这一刻,她的脑门儿让他的胡茬子硌着,泪水和鼻涕沫儿蹭满了他的前襟,呼吸里尽是他衣服上太阳的香味……她觉得自己像块被摆在太阳底下的雪糕一样慢慢融化开去。
不知过了多久,姥姥的声音忽然从客厅里传来:“致远,这集没了!”
还抱着的俩人闻声跟触电似的立马松开对方。
“哎,就来。”他朝着客厅的方向应了一声,又转过脸来看着正拿俩手在脸上胡乱揩拭的她说,
“先去洗把脸,我给姥姥调好就回来。”
她摇摇头,跟重感冒似的从鼻子里哼哼了句:“我先回家了。”然后也不等他说什么,便匆匆离去。
他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转身去了客厅。
电视上的石光荣和禇琴正吵得倍儿欢,他有些困惑地看着沙发上坐着的姥姥。
老太太也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你坐过来!”
他过去挨着老太太坐下。
姥姥的口气极少这么严肃:“你俩刚刚那搂搂抱抱的是怎么回事儿啊?”
他看着地面,不置一词。
“幸亏我看见,要是让阿姨看见了,你让人家怎么想?”老太太叹一口气,“晓芙这孩子是挺好,小脸蛋圆乎乎的,见人就开笑脸,我看着也喜兴。可惜你俩没缘分,你可不能跟有夫之妇攀扯不清!”
他这才抬起头,说:“姥姥,她离婚了。”
老太太倒是没料到,半晌,才说:“我不掺和人家的家事儿,我只问你一句,她不是为你离的吧?”
“您想哪儿去了!”
“好!那就好!”老太太的表情缓和了些,“我说咱们家的孩子不会干那偷鸡摸狗的事儿!那闺女好好的哭什么呀?”
他一下想到了她给他发的那条短信,忍不住笑道:“她怕我赈灾赈成了烈士!”
在震区的那些日子,对他来说,就像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眼看着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从眼前消失,即使是每天和生死打交道的他也无法不为之动容……他们这些所谓英雄,是带着满心的沉重和创痛回来的。重新拥有手机信号之后,看到她给他发的那条短信,他一下没忍住,笑了。那是那些天里他第一次发自肺腑地,畅快淋漓地笑。
老太太又叹道:“我也没几年活头了,不想管你们这些闲事儿。只是你自己要把方方面面都权衡好,不能给人落话柄!更不能坏了你姥爷的名声!”
“您放心,我懂!”他握着老人的手说。
……
那一晚,晓芙又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大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觉得自己该好好思考一下,可又不知道该思考什么,跟让人塞了一脑袋棉花似的。
第二天,顶着俩黑眼圈和她爸妈一桌吃午饭的时候,她正人在魂不在地往嘴里划拉白饭,搁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她一眼瞥见来电显示上他的名字,整个人打了个激灵,赶紧拿起来接了。她想去阳台上私话,又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妈是属曹操的。
电话那头的他问:“说话方便吗?”
她有些迟疑地从鼻子里发出一串语气词:“嗯——”
他明白了:“那我说你听着。”
她盯着碗里的饭:“嗯。”
“晚上有空吗?”
“嗯。”
“我想带你去一地儿,六点去钓鱼巷接你?”
“嗯。”
“问你个事儿。”
“嗯?”
“你除了‘嗯’还会别的词吗?”
“嗯。”
他笑了一声:“那晚上见吧。”
“嗯。”
待他那头挂了电话后,她的脸早成了滚烫的红心山芋。
她正要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挂掉,猛一抬眼,却发现她爸妈不约而同地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盯着她。
她一阵心虚,好在急中生智,她几乎是立刻就对着手机话筒嘬了一下牙花子:“还说什么呀?好话不说第二遍。就那家。对。只有她们家有你现在能穿的号儿。行行,带你去带你去。挂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