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想劫匪可能是趁那母子不留意,强行劫走。这么一听,活生生两个人,竟是凭空消失,那劫匪怎么做到的?
“我去看看厨房。”
墨儿起身穿过小厅,小厅和后面厨房之间有扇门,这扇门正对着前面店铺的门。那天康潜妻子洗浴时,应该是关着这扇门的,否则店里来人可以直接望见厨房,不过他还是回头问康潜:“康先生,那天大嫂洗浴时,这扇门关着吧?”
“关着的。这扇门平时难得关,她洗浴时才会关。”
“大嫂洗浴时,你儿子在哪里?”
“在这小厅里,他娘给他穿好衣服后,给他舀了碗粥,让他好生吃,我记得他似乎闹着要吃甜糕,他娘还唬他,若不吃就不带他上庙里,他才没敢再闹。他应该是趴在这桌上吃粥。他们不见后,小粥碗还在这桌上,是吃完了的,只剩了几粒米没吃净。”
“大嫂洗完后,给你儿子洗时,也关上了这门?”
“我想想……是关着的,我当时坐在店里,她母子在里面嬉闹的声音,只能听得到,却听不太清。隔壁武家二嫂来唤她,我先敲门唤了两声,听不见回话,才推开了门,里面虽然没上闩,但这门关起时很紧,用力才推得开。”
墨儿点点头,走进了厨房,厨房挺宽敞,外墙正中间是后门,左角是灶台,灶口上一大一小两只铁锅,都用木盖盖着,上面蒙了薄薄一层灰,灶洞里积着些冷灰,看来几天没动过火了。旁边一个大木筐里有半筐黑炭。
厨房右角靠着外墙则是个木柜,木柜已经陈旧,柜上堆着些厨房杂物。旁边是个水缸,一只大木盆。
左右两边墙上各有一扇小窗户,都勉强可以钻进一个人,但正如康潜所言,窗户是死的,而且贴着窗纸,窗纸可能是去年末才换,还是新的,没有任何破裂。绑匪不可能从这里进入。
右边靠里墙,还有一扇门,门关着。
墨儿问:“这里还有一间屋子?”
“那原是杂物间,因我弟弟从边关回来,就拾掇了一下,改成了间小客房,有时他回家来,就住这间。”
“你还有个弟弟?”
“他叫康游,原在陇西戍守,前年才回来,现在开封县里做县尉。”
“大嫂失踪那天,他在吗?”
“不在,他来得不多,一个月只来住两三天。”
“我能看看房间里吗?”
“请便。”
墨儿轻轻推开门,很小一间屋子,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外墙上也有扇窗户。墨儿走过去查看,窗户是菱形格板钉死在窗框,也打不开,窗纸也是新换没几个月,还雪白如新,没有任何破裂。劫匪不可能从这里出入。
他掩上门回到厨房,去查看那扇后门,门已经陈旧发黑,但门板很厚实,板缝间拼合得极紧,又加上多年油垢弥合,除了两三个极小的蛀洞,没有丝毫缝隙。门闩的横木硬实,没有裂痕,两个插口木桩也钉得牢实。康潜妻子洗浴时,应该不会大意,必定会关死这扇门。
墨儿打开门走了出去,门外正对着五丈河,离河只有十几步,河上有几只漕船在缓缓行驶,济郓一带的京东路粮斛是由这条水路入京。墨儿向两边望望,这一排房舍都向河开着后门,方便洗衣泼水。
绑匪劫了康潜妻儿,可以从这里乘船逃走。不过,两边都有邻舍,白天河上都是往来船只,只要康潜妻儿稍作挣扎喊叫,就会被人发觉。绑匪是如何无声无息劫走那母子的?
他回身查看门框、门枢,也都结实完好。他让康潜从里面闩住门,自己从外面推,只微微翕动,绝对推不开。他又弯下腰细看门闩处的门缝,一般窃贼可以用薄刃从这缝里插进去,一点点拨开门闩。不过刀尖若是拨过门闩,必定会在两边木头上留下印痕。他让康潜打开门,凑近细看门板侧面,门闩那个位置并没有印痕。看来绑匪并没有用刀拨开门闩,那么他是如何进去的?
更奇的是,那天康潜进来时,门是从里面闩上的。看来,绑匪挟持着那对母子,并没有从后门出去,那么他是如何离开的?
比起那香袋的隔空取物,这更加难上几倍,是带人穿墙的神迹。
“大郎……”
墨儿正想得出神,旁边响起一个妇人的声音。扭头一看,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面容慈和,衣着整洁,双手里端着一个青瓷大碗,上面扣着个白碟,透出些油香气来。
康潜走出后门,硬挤出些笑,问了声:“武家阿嫂。”
“春惜妹子还没回来呢?落下你一个人,这几天恐怕连顿热汤热饭都没吃着吧,有人给你武大哥送了两只兔子,我刚烧好,给你端了碗来,你好下酒。”那妇人将手里的大碗递给康潜。
“这如何使得?”康潜忙连声推辞。
“这有什么呢?咱们两家还分你啊我的?我们也没少吃你家的。”
康潜只得接过来:“多谢阿嫂。”
“这位小哥没见过,他是?”妇人望着墨儿。
“哦,他姓赵——有个古董柜子要卖给我,看看这门够不够宽,能不能搬进来。”
墨儿最不善说谎,正不知该怎么遮掩,听康潜替他掩过,暗暗松了口气。
“哦,那你们忙。”妇人转身走进右边隔壁那扇门。
墨儿随着康潜也走进屋里,关好门,才问道:“我正要问左右邻舍,刚才那位是?”
康潜将碗放到灶台上:“是隔壁武家大嫂朱氏。我们已做了十几年邻居,他家有三兄弟,长兄叫武翔,在礼部任个散职,因喜好古物,常来我这里坐坐;二弟叫武翱,几年前和我家弟弟康游同在西边戍守,前年和西夏作战时阵亡了,他妻子柳氏和我家那位甚是亲密,那天约着烧香的,就是她;三弟叫武翘,是个太学生。”
“左边邻居呢?”
“左边房主姓李,不过房子租给了别人,现住的姓彭,也是三兄弟,老大是影戏社的彭影儿,老二是茶坊里说书的彭嘴儿,老三原是个太医生,不过太医学罢了后,只在街上卖些散药针剂,人都叫他彭针儿。”
“这三人我都见过,竟和你是邻居。你们和他家熟吗?”
“他们搬来才一年多,并非一路人,只是点头之交。”
墨儿听后,又在厨房里四处查看了一圈,并没看出什么来,便向康潜告辞。康潜见他似乎一无所获,虽然未说什么,眼中却露出些不快。
墨儿心中过意不去,勉强笑着安慰康潜:“那绑匪没得到想要的东西,暂时应该不会对大嫂母子怎么样。我一定尽力查寻。”
又说出了“一定”这两个字。
康潜满脸郁郁,勉强点了点头。
墨儿不敢多看他的神情,忙叉手拜别,才转身,险些和一个人撞上,抬头一看,胖大身躯,络腮胡须,是彭嘴儿。
彭嘴儿其实远远就看见赵墨儿了。
他说书的茶坊和赵不尤的讼书摊正好斜对,经常能看到墨儿,却未怎么说过话。他生性爱逗人,越是本分的人,越想逗一逗。
他见墨儿和康潜在说什么,想凑过去听,等走近时,两人却已道别。彭嘴儿凑得太近,墨儿险些撞到自己,他忙伸臂护住,手里提着一尾鲤鱼,一荡,又差点蹭到墨儿身上,彭嘴儿咧嘴笑道:“赵小哥啊,对不住。又来选古董了?难怪这两天都不见你们去书讼摊子。还以为你相亲去了。”
墨儿没有答言,只笑着点了点头,问了声“彭二哥”,而后转身走了。
彭嘴儿转头望向店里,康潜已经坐回到角落那张椅上,昏暗中垂着头,并不看他。彭嘴儿又笑了笑,抬步到自己门前,按照和大嫂约好的,连叩了三声门,停了一下,又扣了两声。
门开了,却只开了一半,大嫂曹氏从里露出头,神色依然紧张,低声道:“二叔啊,快进来!”
彭嘴儿刚侧身挤进门,大嫂立即把门关上了。
“大哥呢?”
“还在下面呢。等饭煮好再叫他上来。”大嫂仍然压低了声音。
彭嘴儿将手里提的半袋米和一尾鱼递给大嫂,大嫂露出些笑脸伸手接住:“又让二叔破费了。”
“该当的。”
彭嘴儿笑了笑,以前除了每月按时交月钱外,他也时常买鱼买菜回来,大嫂从来都是一副欠债收息的模样,哪曾说过这样的话?这几天,大哥彭影儿惹了事,大嫂才忽然变了态度,脸上有了笑,话语少了刺。
大嫂拎着鱼米到后面厨房去了,彭嘴儿朝身后墙上的神龛望去,半扇窗户大小的木框里,一坨干土块,上面插着根枯枝。这枯枝是大嫂从大相国寺抢来的,大相国寺后院有一株古槐,据说已经有几百年,上面坐了几十上百个鸟巢,清晨傍晚百鸟争鸣,比乐坊笙箫琴笛齐奏更震耳。行院会社里的人都说那是株仙树,掌管舌头言语,说书唱曲的拜了它,能保佑唇舌灵妙,生业长旺。那坨土块都是大嫂偷偷从那古槐下挖来的。
大哥彭影儿这时正藏在那神龛底下。
彭嘴儿来相看这房子时,房主偷偷告诉他,这神龛正对着墙后面卧房的一个大木柜,那个木柜底板掀开,是个窄梯,可以通到下面一个暗室。他当时听了不以为然,住进来一年多,也只下去看过一回。
谁知道,大哥现在竟真的用到了这暗室。
第六章 猜破、撞破
急迫求之,只是私己,终不足以达道。——程颐柜子锁着,匣子也锁着,如何换掉里面的东西?
门窗紧闭,却能进去,又能出来,如何做到的?
墨儿一路上都在苦思这两桩异事,到了家门前,呆呆站住,望着上了锁、紧闭着的大门,不断问自己:不开门,怎么进去?怎么进去?
康潜妻儿被人劫持,明天便是最后期限,那对母子生死存亡,全系于我。
他心里越来越慌:“怎么进去?怎么进去?”
“二叔,你脚疼?”是琥儿的声音。
夏嫂牵着琥儿的手,从巷外走了过来。
墨儿忙笑了笑:“二叔在想事呢。”
“二相公没带钥匙?”夏嫂也纳闷地望着他,从腰间取出钥匙开了门,牵着琥儿要进去。
琥儿挣脱了小手:“我要跟二叔一起想。”
墨儿想起哥哥说的“越鬼怪,越要往平常处想”,就蹲在来笑着问:“琥儿,若是这大门关上了,你怎么进去?”
琥儿想都不想道:“推开门呀。”
“门要是锁上了呢?”
“夏婶婶有钥匙。”
不成,墨儿顿时泄气,这就是最“平常”。
若是照着这平常之理,换掉香袋里东西的,只能是尹婶,只有她有钥匙。但就算她再贪图那颗珠子,也应该不会拿自己儿子性命来换。若换成饽哥,她是后娘,倒也许会这么做,但绑匪显然知情,要挟的是她亲生儿子孙圆。做母亲的绝不会为财而舍子,这也是最平常之理。除非她能保证儿子性命无碍。难道孙圆是被她使开,藏到某个地方去了?
应该不会,绑匪显然不会轻易放手,已经盯紧了尹婶一家,孙圆年轻,也许会利欲熏心,但尹婶性子极要强,以她平素为人,绝不会为贪一颗珠子,让儿子永远躲起来不敢见人。
所以,平常之理在这里行不通。
至于康潜的妻儿,后门一直闩着,前面有康潜,绑匪既进不来,也出不去。除非他会遁形之术。常理在这里,更行不通。
不对!墨儿忽然想起厨房里还有个套间,康潜弟弟康游的卧房。
康游那两天并未回家,康潜夫妇平常可能不大进那房间,而厨房的门白天极有可能忘了关,绑匪处心积虑谋划此事,在前一晚可以趁机溜进厨房,事先躲进那房间,第二天早上再悄悄摸出来,绑走康潜妻儿!这样,厨房门就算闩上也没用。
不过——康潜妻儿猛然看到陌生人从那个房间里出来,一定会惊叫,康潜自然会听到。但康潜并未听到任何异常,说只隐约听到妻儿在后面嬉笑,小孩子洗澡常会顽皮,也许是她母子惊叫了,但康潜却以为是在嬉闹,并未在意?这在常理上说得通。
绑匪可以先捉住栋儿,而后低声要挟康潜妻子,康潜妻子自然不敢再出声,只能听命于绑匪,打开厨房门,跟着绑匪出去。不过,他们出去后,如何从外面闩上门?从外面用刀拨开门闩,倒还做得到,想从外面插上门闩却几无可能。如何做到的?
另外,绑匪绑架了康潜妻儿,应该立即逃离,为何要费这心思和工夫去闩上后门?这岂不是多此一举,自找麻烦?其中有什么道理?常理何在?
墨儿站在门槛外,闭起眼睛苦思,琥儿在一边连声问他,摇他的手,他都毫无知觉。
对了,拖延!
在那种情形之下,多此一举必定有其效用。隔壁二嫂来叫康潜妻子,康潜到后面去找,若是见后门没闩,第一步自然是出门去看,绑匪若未走远,便会被发觉。但若门是关着的,康潜便会回身去其他房间去找,这样便会拖延一阵,绑匪胁持着康潜妻儿,就能从容逃走。另外,妻儿凭空消失,康潜自然极其吃惊、慌乱,故布疑阵,让他更难查找绑匪行踪。
这些,常理都说得通。
只是,绑匪如何从外面闩上房门?
妻子春惜失踪前,康潜其实已经动了恨意,想要休掉她。
生于这世上,康潜常觉得力不从心。他自幼体质羸弱,跟里巷的孩童们玩,常被丢在后面,拼力赶,也赶不上。读书,多读两句,就会觉得吃力难懂。至于世务,更是迟缓滞重,毫无应变之力。因此,他不爱和人多语,怕露怯,久而久之,没有了一个朋友。若不是随着父亲见识了些古玩器物,连这点存身之技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