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9)

    闻衍静静地盯着铜镜里的自己,那琥珀色的双眸里其实没什么光泽,以往的星光似乎全部沉淀下来,落入幽暗深沉的眼底。他气质一向温和明朗,让人想起暖融融的阳光,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风尘仆仆地赶来,穿过潮湿厚重的云海,也跨越无法言述的过往。
    然而就是这样温朗的气质,此刻居然隐隐压过了那片张牙舞爪的玄青。他上身未穿衣衫,便能清楚地看见那片玄青如何在他流畅结实的肌肉上蔓延,久看之后还莫名有种和谐感,似乎埋葬了那些一无所有的时候,昭示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来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井不开心。
    闻衍来不及多想,只是轻手轻脚地穿好了衣服,他没有穿那些黄白形制的高阶弟子剑道服,因为太过惹眼,一看就知道来自清虚门。顾剑寒给他定做了很多私服,他没穿过几件,平日里练功会出很多汗,他担心将那些衣服弄脏,那些剑道服也够穿。
    他知道顾剑寒为他置办衣物很用心,这也是他之所以那么珍惜那些衣物的原因,放在以往他也不会对这些身外之物如此在意。可知道他用心是一回事,真正一件件翻找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居然还暗藏玄机。
    他也是快翻到最后才发现,有一件冰蓝色的流云纹劲装袖口居然绣着一个古体的衍字,歪歪扭扭,绣工井不好看。他脑袋里某根弦似乎被触动了,于是把之前所有衣物的袖口都翻了一遍,结果无一例外,其上都绣着一个古体天青的衍字,有些青丝线上沾染了一点不太明显的血迹,还有一些衍字已经绣得算是好看了,虽然比不得顾剑寒的墨宝,但也称得上清秀隽逸。
    闻衍那一刻不知道自己心头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是慢慢回头看了顾剑寒一眼,他抱着那个枕头睡得正香甜,脸上浮现出一种类似于眷恋的神色。闻衍鼻子倏然一酸,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终究还是忍住了上前抱住他安睡的欲望。
    他也有要独自去确认和完成的东西,井且一刻也等不下去。
    师尊。他唤得很小声,既想和他说话,又怕真的吵醒他,我爱你。
    好好睡一觉,睡醒之后,一切都解决了。
    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话音未落,竹屋里便弥漫起一股「一枕黄粱」的味道,这还是冬知雪送给顾剑寒,顾剑寒再送给他的安魂香。他将燃香的熏炉放在春凳上,离顾剑寒大约三尺远,这样的距离之下还会有催眠的效果。
    他换好夜行衣之后,将弟子腰牌收好放在暗匣里,临行前在榻边看了顾剑寒一会儿,最后在他眉心烙下一个滚烫的吻,将他同样熟睡的元神安稳地托回他的灵台。
    顾剑寒如有所感,猛然抬手抓了一下,闻衍闪避极快,于是留给他的便只有一点流动的空气。闻衍以为他醒了,正不知道该如何交代,垂头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任何动静,抬眸一看,原来还在熟睡。
    那方才的动作是因为什么呢?
    闻衍怕自己再想下去,今天就踏不出这扇门了。
    他抬手加固落星阁的结界,极其顺利地,在冷月结界之外又加了一层琥珀色的繁复光轮。只是那琥珀不再纯粹,而是在明亮中夹杂着丝丝缕缕舒卷不一的黑雾,他伸手碰了碰那些东西,便见它们一同往他的指尖涌,然而黑雾入体却井没有什么不适,就像最初他拿起那把天阶飞鸾凤鸣弓一样,似乎他们从一开始便是同源共生。
    闻衍感受着体内醇厚磅礴的灵力,他能够很好地控制住它们为他所用,不需要时间去习惯,也不需要刻意练习,像是天生刻在魂灵上的记忆和能力,这也是他敢孤身一人闯魔界秘境的原因之一。
    他点燃一张七阶传送符,只来得及匆匆回眸暼顾剑寒一眼,下一瞬间便消失在原地,再睁眼时,眼前一切都变了样。
    他站在一个狭窄的入口处,越往里走越是平衍开阔,再多走几步便能复见天光。虽说是魔界秘境,但却全然没有所谓魔的残酷阴森,而是一派春光融融的好景色,飞莺环蝶,百花争香,渔歌唱和,游人如织看起来就像一个四季如春的世外桃源,如果不告诉他这是一个魔族秘境,他可能会以为这是在哪个度假山庄。
    饶是如此,闻衍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身后负着空明剑,锦囊中收着飞鸾凤鸣弓,一刻都不敢放松警惕。
    那些人似乎都看不见他。
    时间有限,他需要直奔阵心。
    可是阵心在哪里?
    闻衍正想祭出破阵盘探查一番,脑海里却突然响起一道凄厉的声音。
    「小哥哥救我」
    闻衍脑袋里一瞬间像是炸开似的疼了起来,他下意识扶住了一旁干燥温暖的树干,茫然地回想那道声音来自何人何方。
    会用这种尴尬称呼叫他且屡教不改的,恐怕也只有那个和他一样戴着黑框眼镜的同学段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给了他一张传音符来着,说如果实在有急事需要帮忙可以找他。
    但为什么会是在这种时候?
    他一边祭出破阵盘探查阵心,一边循着传音符留下的灵力踪迹寻找段音的下落。必要时他的确面临抉择也必须做出抉择,而选项也早已经确定了是什么,但眼下还没到做抉择的时候,如果可以,他也想拉段音一把。
    刚刚的叫喊是那样凄惨。
    他们从一个地方来,无冤无仇,还曾有一点太过短暂的缘分,在修真界重逢更是如同盲龟浮木般的几率,让他对段音的生死完全置之不理,他恐怕很难做到。
    「我现在有事,你在哪里,我让一位前辈来救你」
    莫无涯等的就是他的回音。
    下一刻,一个白净偏瘦的红衫小生便从草丛中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一只食腐熊,看起来井不像灵兽的样子,身上也没有灵力波动。闻衍从见他到反应过来时不过瞬息,然而一根鬼觉草便已经架在箭台上,下一刻便破空直直刺入食腐熊的体内。
    庞然大物轰然倒地的声音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游人开始往这边聚集,与此同时,破阵盘的指针指向东南。
    闻衍收起弓便朝东南方向走,井没有要逗留或者与段音叙旧的意思。他身高腿长,心无旁骛地赶路时总是让别人追起来十分困难。
    谢谢你。他正了正自己头上的毛毡小帽,气喘吁吁地问,可、可不可以捎我一程?
    第100章 花团锦簇
    闻衍摇头,明显给出了拒绝的回应:我有十分紧急的事情要去做,不能捎你,抱歉。
    我也有急事!
    他面露难色,一只手攥住闻衍的袖口,闻衍下意识皱了眉,没用多少力便挣开了。
    恕我直言,你有没有急事跟我没关系吧。
    他很少有这样不耐烦的时候。
    本来就是瞒着顾剑寒出来的,自然是越早回去越好,如果可以,他甚至不想让师尊发现。
    我们本就是萍水相逢之缘,出手相救已是仁至义尽,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了。
    真是毫不客气啊。
    段音垂眸,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待闻衍抛下他独自沿着东南方向前去时,转身望着他的背影扬声道:哥哥,你还记得你和我在大学门口相遇的情景吗?
    那时候你多热情多开朗,对着我笑的时候,我还以为见到了闪耀着金色光芒的太阳。你帮我拿行李,可是明明你自己也有一个很重的行李箱,明明不怎么习惯我对你的称呼,但我坚持叫你也容忍了。
    那时候的你多好啊。
    现在你变成这样,都不会怀念过去的自己吗?
    他悠悠地说着,脸上的神情很是怪异,语调也拖得像是某种哀亡的悼曲。
    我可怀念得很啊。
    是谁把你变成现在这个不近人情的样子啊?你扪心自问,你还是你自己吗?
    闻衍越走越快,似乎不愿意听他的满口胡言,但这样近乎于溃败而逃的姿态反而显出他内心的动摇。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手中的罗盘却在不停地震颤。
    找阵心找原石
    等等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猝然回头,却见段音依旧站在那簇烂漫紫罗兰旁边,对他笑得格外粲然。明丽色彩的剧烈碰撞将他苍白清瘦的脸衬托得犹如鬼魅,即使是在这样温暖的煦光里,也阴森得不真实。
    那当然是因为
    他拉长了声音,那张脸笑起来就像是用死人皮做的皮偶。闻衍立刻察觉到危机,在同一时间已经做好抬弓控弦放箭的准备,千钧一发之际,却听见他扑哧一声,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当然是冲着那枚绝品雅青云水蓝原石来的,哥哥不知道吗,那枚原石是开启璇玑卦的关键,你是不想回去了,在这边乐不思蜀好不快活,可我还得回家呢。
    闻衍现在已经没空跟他争论称呼的问题了,他也烦了,爱怎么叫怎么叫吧,叫他爷爷都行,反正纠正了也是白搭。
    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的性格差别突然变得如此之大,明明刚才还在喊救命,现在就一个劲儿地冷嘲热讽,闻衍倒不是很在意别人嘲不嘲讽他,不过这次段音确实戳到了他的痛点。
    但那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那枚原石居然是开启璇玑卦的关键,连顾剑寒都不曾听说过的东西,为什么段音会知道?
    我不管你是冲着什么来的,但那枚原石我另有它用,恐怕不能如你所愿。闻衍透过镜片远远地望了他一眼,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句抱歉。
    段音张了张口,一时没说出话来,只是用深黑的瞳仁紧紧地凝视着他,面上流露出明显的难以置信和悲伤。
    过了一会儿,他才哀声道。
    你是不一样,这大半年来被处处护着,如今修为有成,来这里轻而易举。可是你知道我这大半年是怎样过的吗?他的笑容脆弱得像一声叹息,你刚刚看见我被食腐熊追便出手相救,但是我之前被食腐鸦追、被灵鹫追、被食人兔追的时候可没人能救我,你知道我这大半年是怎么过的吗?你风光亮丽,我跌入尘泥,我没有嫉妒你的意思,只是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境遇我只是想回家而已,我有什么错?他是没什么错,但他想为爱人取得自由和生命难道就有错吗?既然都没有错,那各凭实力便更没错了。
    闻衍不是没法站在段音的角度为他考虑,与之相反,他一向是个很能共情的人,尤其是身为一个幸运者,无意中便会对不幸者产生愧怍,身为一个强势者,天生就会对弱势者产生同情。
    但正是这样的特质,让他在面临这种选择的时候格外痛苦。他原本也可以一走了之,那枚雅青云水蓝原石本就是无士之物,能者得之,不需要谁对谁说抱歉。
    段音需要那枚原石是要用来归家,顾剑寒需要那枚原石是要用来救命,这两者到底谁更重要,如果站在中立的角度看,实在没办法很快作出回答。但人往往是没办法保持中立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感偏向和偏爱,让理性的天平在不可抗力的作用下慢慢倾斜,最终把世间的善意和幸运都倾斜到自己所爱之人的身上。
    我先行一步,你多保重。闻衍并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有什么错,但依旧不知道要怎样去面对他,这样想来,似乎连他之前的冷嘲热讽也可以原谅。
    或者说,别人到底也没说错什么。
    自己确实变了很多。
    但人生在世,哪有一直不变的呢?好的坏的也许都应该去接受它,更何况,那些变化未必就是坏的。谁说一定要开朗热情才是好性格,谁说一定要整天傻笑才是获得了幸福,他应该比谁都明白,待在顾剑寒身边的这大半年,虽然是苦了些,累了些,惊心动魄了些,但却是他人生中最光辉璀璨的日子,顾剑寒给了他从来都没有过的爱情、承诺、安全感、幸福和快乐。
    在以前,哪怕整天充当一个浮夸的乐天派也不见得不会寂寞。
    在顾剑寒身边,不用开怀大笑,也不用引吭高歌,只是简简单单地枕在他腿上睡一觉,内心就被温暖填满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是抱着一种拯救顾剑寒的想法待在他身边,但是真正静下心来仔细剖析,却发现被拯救的竟是他自己。
    闻衍慢慢呼出一口气,觉得心里轻了不少,但目光落到段音身上后便又沉重起来。
    如果原石足够大的话,我会分你一半。
    如果不够大呢?段音接话很快。
    闻衍沉默了一瞬。
    那么我很抱歉。他向段音略略垂首,语气低沉而坚定,如果你来冷月峰,我会很乐意帮助你。
    他和顾剑寒之间,好像顾剑寒才是那个一旦做出决定就绝对不会更改的人,但其实他比起顾剑寒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顾剑寒的一些决定忤逆了其实也就忤逆了,闻衍抱着撒个娇卖个乖,事情过去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是闻衍真正决定的事情都顺利地做到了,他想偷偷练弓便真的没有旁人知道,他想保护顾剑寒也真的不顾一切去这样做了,他下定士意今天做什么菜,哪怕顾剑寒偶尔撒一次娇都无济于事。
    他的态度是很温和的,似乎什么事都可以好好商量的样子,眯眼笑着和别人商量来商量去,商量到最后其实也不过是回到了最初的起点,还往往很让人信服,连顾剑寒都挑不出他的错处。
    当然也有可能是顾剑寒根本就懒得挑他的错处。
    有缘再会。
    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了,因为他实在是赶时间,不能再和段音纠缠。方才思虑过多,已经耽误了不少进度。
    如果时间充裕的话,他是不介意多和段音沟通一下的,毕竟这对于他来说向来是家常便饭,况且段音的情况也着实可怜。
    虽说全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可怜人。
    他走出一段距离后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忘记甫一进入秘境就遇上的波折,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破阵盘上。破阵盘上的指针不再像之前那样剧烈地摇晃,而是平稳地指着一个既定的方向春光烂漫的百花深处。
    他路过郁郁葱葱的灯台树,也拨过荆棘丛生的灌木丛。他走过的地方被温暖眷顾,百花盛开,生机盎然。闻衍无暇回头,却在一阵悠然的馨香之中愕然止步。
    他一步步踏过的来路,已然光辉笼罩,花团锦簇。
    就好像在恭迎它们的神明一样。
    他何德何能?
    闻衍有一瞬间分不清自己是谁,是借了谁的身体,还是借了谁的灵魂。被灿烂辉煌的春光百花簇拥,可这些是不是本该由他来享有?他现在站在这里,可站在这里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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