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节

    陆临远看着贩卖着各种大宣朝常见器物的摊位,神情也有一瞬恍惚:“变化是挺大的。”
    谢初霁微怔,陆临远这话里的意思, 是他以前来过大月国?
    只不过眼下不是刨根问底的时机,她没把话题发散开,感慨完,正事还是得做,她问:“咱们接下来作何打算?”
    在王宫这里碰了壁,总得再去找别的路子。
    陆临远视线在沿街贩卖的瓷器上多停留了一瞬,神情莫测道:“换身能见人的行头,去见大月王。”
    谢初霁有些疑惑:“你有能见到大月王的法子了?”
    “刚想到的。”
    二人进了街边一家成衣铺子,也亏得西州和大月国毗邻,这一年里又有着频繁的生意往来,铺子里有卖大宣服饰。
    陆临远买了一身矜贵隽雅的白袍,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上这身衣裳后,他整个人都变得贵气起来,一看就是世家勋贵。
    谢初霁深知自己骨架比男子小,哪怕在肩背垫了东西,细看还是容易露馅,便选了身天青色的宽大儒袍,方便掩盖身形。
    她容貌清雅秀丽,眉眼间是沉淀了十几载的书香韵意,这样一身儒雅的装扮,仿佛是哪个书院里年纪轻轻就声名远扬的小夫子。
    二人再次回到王宫门口时,陆临远道:“你同那守卫说,我是西州楚家人,西州战乱,有一批瓷器急需转移,想同大月王做一笔生意。”
    谢初霁恍然大悟道:“你是想借楚四姑娘在大月国的财力做敲门砖?”
    陆临远道:“目前为止,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谢初霁想想也是,用手指了指自己道:“那我的身份呢?”
    陆临远看了一眼她这身装扮,抬了下眼皮道:“一个通大月语的书院夫子。”
    谢初霁懵了一下,但细想自己这个身份,除了性别,其他的似乎都是事实,便也欣然接受了。
    她同看守王宫的侍卫说明来意后,这次侍卫只犹豫了一下,就让他们在原地等着,自己前去通报。
    事情比谢初霁想象中顺利一些,大月国虽称之为一国,但国土面积和百姓人口都摆在那里,放在大宣,充其量也就一小小一个州府,论起王室威严来,自然也没有大宣那么多繁文缛节。
    片刻后,就有一名内侍前来宫门口,恭恭敬敬将他们迎了进去。
    大月王宫修建得还是比一般王府气派些,只不过门框窗棂上都是漆金镶宝石的,一眼望去,只觉华丽又没华丽出格调来,反倒有点似炫耀般的土气。
    大月王是个富态的中年人,下颌处蓄了浓密的胡须,看得出那身衣裳是怎么华丽怎么设计的,衣襟袖口都用金线封了厚厚的金边,上面星罗棋布镶嵌着各色宝石,坐着的王座椅背和扶手处也镶嵌了几颗夜明珠。
    烛火下,大月王整个人简直都在闪闪发亮。
    谢初霁还是头一回见识到竟然有人穿这样的衣裳,看了一眼就嫌晃眼睛,赶紧低下头去,反观陆临远淡定得多,冲着大月王作揖道:“某见过大月王。”
    谢初霁便也跟着作揖,把陆临远的话翻译给大月王听。
    大月王扫他们一眼,神情颇有些傲慢道:“你说你是楚家人?”
    陆临远微微颔首,说:“是。”
    大月王那双本就细长的眼睛眯起,愈发叫人看不见他眼仁儿在哪儿,问“你想同本王做什么生意?”
    陆临远盯着大月王道:“恳求大王出兵庇护西州百姓,我大宣朝必有重谢。”
    大月王肥胖的五指拿起一旁的夜光杯,晃了晃里边的佳酿,哂笑道:“所以做生意是假,借兵才是真?”
    陆临远道:“只要您此次出兵,以后大宣同大月国,就不单是生意上的往来了。”
    大月王伸出食指摇了摇,胖得眯成一条线的眼底全是精明:“大月国能有今天,就是一直独善其身换来的。突厥兵强马壮,西州都挡不住他们的攻势,我大月出兵,无异于是自寻死路。大宣同大月国有生意上的往来,本王对你们客气几分,但你们若是想以此拉大月下水,未免太自作聪明。”
    陆临远忙道:“无需大月国同突厥正面交锋,你们只需要守好国界,叫突厥散骑没法从大月境内绕到大宣即可。突厥主力大军自有我大宣将士牵制。而且大月国从前无战乱,是因为贫瘠,现在大月百姓靠着大宣商队日子富足起来了,大王您还认为突厥不会攻打大月国?”
    大月王沉默了。
    陆临远见状就知道大月王是把这些话听进去了的,他轻轻舒了一口气,道:“还望大王仔细考量。”
    随即视线往大月王身后的屏风处扫了一眼,才移开目光。
    这一世的大月国之行,因为姜言意铺下的这层经济链在,比起前世倒还容易些。
    上辈子西州沦陷之际,他也曾来大月国求援过,那时他砸了数十万两银票,才让一名大月臣子把他引荐给大月王。那时大月王也是说什么都不肯出兵,全靠那人……
    陆临远出神之际,谢初霁已经把他方才的话转述给大月王,顿了顿,自己又添了句:“以我大宣朝辽南王之神勇,打退突厥指日可待。今日前来求大王借兵,只是不忍看西州百姓逃亡途中还被突厥散骑残杀,大王若在此时相助,那就是于大宣有恩。将来若有别国胆敢染指大月河山,大宣必然庇护大月国周全。反之,大王今日若是见死不救,待突厥人打不下大宣,转攻大月国时,大宣亦不会遣一兵一卒相助。”
    她字字铿锵,把利弊已说得再明显不过。
    大月王还犹豫不决时,他王座后面的屏风里突然传出一道清脆嗓音:“父王,咱们出兵吧。”
    陆临远听不懂大月语,但一听到这个声音,还是立即同谢初霁一道往屏风处看了过去。
    只见一名着金色缠枝曼陀罗曳尾裙的女子缓步从屏风后走出,她带着面纱,瞧不清整张脸的面容,但眉眼有着番邦人特有的深邃。
    “罕古丽……”大月王低呼一声。
    女子手放在胸前,冲陆临远和谢初霁微弯了下腰,用大月语道:“见过二位宣朝使者,我是大月公主,罕古丽。”
    她目光在谢初霁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眼神热切而仰慕。
    谢初霁只觉得有哪里怪怪的,有些不自在避开同她对视,给陆临远做翻译:“她说她是大月国公主,罕古丽。”
    陆临远自然知晓眼前这位身姿曼妙的异族美人就是大月公主,上一世大月王不肯出兵,也是她站出来说服大月王。
    只不过那时她提出的要求是要自己娶她,但他心系姜言惜,哪里会同意。
    后来罕古丽还是说服大月王借兵给他了,只可惜大宣国运以去,他带着大月国借去的兵马也改变不了什么,最后连带大月国一同被突厥攻陷。
    上一世他欠过许多人情,欠得最多的就是罕古丽。
    来的路上,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若这一世罕古丽还是提出和上一世一样的要求,那他就娶她,余生好生待她,把上辈子所有的亏欠都还干净。
    他爱过的人已死,曾爱过他的人又已嫁作他人妇,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但心口还是说不出的涩然,这重来的一生里,那两姐妹无非是把人生颠倒了过来。
    很长一段时间陆临远都想不通上天让自己多活这一遭是为何,现在想来,与其说重活一世是要改变什么,不如说是来还债的吧。
    守住西州城,是他前世今生的夙愿。
    陆临远看向罕古丽,等着她向前世一样提出那个要自己娶她的请求。
    罕古丽确实说话了,但他不懂大月国语,只看到罕古丽眼神热切盯着谢初霁,指着她又同大月王说了什么。
    大月王拧眉看了谢初霁一眼,问她话,但谢初霁没答,神情有点呆滞。
    陆临远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问谢初霁:“他们在说什么?”
    谢初霁僵硬转过头,看着陆临远道:“大月国公主让我娶她。”
    陆临远:“???”
    第162章
    这个发展委实是陆临远没料到的。
    他第一反应甚至不是震惊大月公主要谢初霁娶她, 而是不动声色打量了谢初霁的衣着一眼,再看看自己的。
    他这身装扮明明比谢初霁的好看得多啊?
    谢初霁摊上这么个事,头都大了, 在罕古丽再一次含羞带怯看向她时, 她赶紧躬身作揖避开那热切的视线,“多谢公主抬爱, 但在下……实在是不能答应公主的要求。”
    罕古丽眼里多了些黯然,大月王显然是个护女儿的, 当即吹胡子瞪眼:“怎地, 你还觉着本王的掌上明珠配不上你?”
    谢初霁连道不是:“公主国色天香之姿色, 是在下不敢高攀。”
    大月王还想说些威胁的话, 罕古丽做了个手势制止,诚挚看着谢初霁道:“罕古丽对先生很是仰慕, 敢问先生拒绝罕古丽,是因为有心上人了吗?”
    谢初霁有些尴尬摇了下头。
    罕古丽一听她没有心上人,顿时又满眼欣喜:“那先生为何拒绝罕古丽?”
    谢初霁想了个撇足的理由:“实在是……太突然了。”
    罕古丽道:“不急着成亲的, 先生可在大月国多带一段时间,感情都是相处出来的……”
    谢初霁问:“公主与在下此番不过是初见, 敢问公主看中了在下什么?”
    罕古丽有些羞怯, 看着她俊秀斯文满是书卷气的脸道:“先生学富五车, 口舌了得, 叫罕古丽很是仰慕。”
    谢初霁赶紧指了指一旁的陆临远:“我只是个转述的, 那些话都是这位公子说的。”
    罕古丽有些狐疑看了陆临远一眼。
    陆临远在得知罕古丽要嫁给谢初霁时, 整个人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眼下又因为听不懂大月国语,不知谢初霁同罕古丽在说什么,神情看起来就格外困惑茫然。
    他样貌自然也是顶好的, 但罕古丽先瞧上了谢初霁,再看陆临远时,只觉谢初霁哪儿都比陆临远好。
    加上陆临远此刻一副懵逼震惊的模样,仿佛就是一地主家的傻儿子。
    她不高兴皱眉道:“先生便是不喜欢罕古丽,也不必以这样的理由把罕古丽推给别人。”
    谢初霁焦头烂额道,“多谢公主抬爱,但在下……实在是没法答应。”
    大月王逼问道:“你既没有心上人,只是觉着我儿看上你太突然,我儿也说了会同你相处一番培养感情,你且说说,有什么是没法答应的?”
    谢初霁自幼习孔孟之道,学不来兵法上的诡道,也深知纸包不住火,没想过一直欺骗大月王父女,便解开发髻,三千青丝顿时散了下来。
    她把碎发别到耳后,用手捻去耳垂上遮掩耳洞涂抹的脂粉,又用绢帕把临行前特意画粗的眉毛擦掉,露出原本的纤细柳叶眉。
    大月王和罕古丽都吃了一惊。
    罕古丽惊呼:“你……你竟是个女儿家!”
    谢初霁颔首道:“兵荒马乱,路上为了方便,不得已才扮了男装,还望大王和公主恕罪。”
    大月王气得吹胡子瞪眼,罕古丽震惊过后,看谢初霁的目光则更加欣赏了:“我的夫子说,在你们大宣,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哪怕是皇帝的女儿,都不重视学识,只要女红做得好就行,你一介女子,这般才华斐然,实在是让罕古丽钦佩。”
    谢初霁道:“此句还有上联‘男子有德便是才’,是先辈贤者教化世人,德行比才情更为重要,非是教化女子不需有才情。”
    罕古丽欣喜道:“原来这才是此句的正解,女先生能否留在大月做罕古丽一年的夫子,教罕古丽学习中土文化?”
    谢初霁略微有些迟疑,罕古丽又道:“先生若是觉得为难拒绝也无妨,我大月一定会出兵相助的,唇亡齿寒的道理罕古丽还是懂。在遇到女先生前,罕古丽最佩服的就是你们大宣的楚四姑娘,现在罕古丽也同样敬佩先生。”
    不过一年光阴,留在大月国多见识一些风土人情也好。
    谢初霁唇角弯弯,把那一丝苦涩藏得极好,她道:“能得公主赏识,是谢某之幸,谢某愿留在大月。”
    兵马借到了,剩下的是一场苦战,谢初霁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路上反倒还有诸多不便,回程时便只有陆临远一人。
    带着援军离开大月都城时,陆临远望着远处的王宫,只觉心底有个地方空落得厉害,一如得知姜言意嫁给封朔,他喝得酩酊大醉那日。
    这一世,他同罕古丽相识都只不过是这一面之缘,往后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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