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节

    素卿看见杯中之物,身子猛一哆嗦,脸色很难看,拳头紧紧攥住,很快又松开,俯身要接茶。
    我和她此时只有咫尺之距。
    离得近,我能更清楚地看到,她那张满是脂粉的脸、被热汗冲刷后的斑驳,她眼角的深纹,她略有些浑浊的眸子,她头上沉重的凤冠,华美无比的凤袍。
    她和李昭是这世上最尊贵夫妻,想必也曾少年相亲过,谁知竟同我和梅濂一样,他们也走到了这步,相互猜忌算计,他另寻欢好,而她孤单地守在深宫……
    作为女人,她这一生是可悲的,不幸福的、让人同情的。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正在此时,我发髻边簪着的那朵艳丽嫣红的山茶花掉到地上,花瓣散了两片。
    我想起了十六岁。
    那年我和丽华在牢里,浑身酸臭,虱子爬满了头,头顶仅有一方小小通风口,就是这个小口子,阳光和雨雪能飘进来,我们姐妹俩相互拥抱着度过凄苦寒冬、在地上划出棋盘,把石子儿当棋子,熬漫长的苦。
    那年,丽华没了,七窍流血,死在了我怀里,对我说:下辈子咱们还做姐妹好不好?
    好啊,丽华。
    我闭眼,泪水滑落,滴到茶盏里。
    我想起了被带出牢狱的那天,看到的雪和刺眼阳光,想起了一路被折辱,更想起了和梅濂那鸡同鸭讲、难堪痛苦的十三年。
    我想起了八弟,他告诉我,张家对他这个故人之子“厚道”极了,十几年来共给他接济过二十三两六钱,每回张家送来银子,他都行三拜九叩大礼,谢东宫娘娘大恩,前年在春一醉酒楼,我更亲眼看到张达亨如何折辱我这个瘸子弟弟的;
    我更想起了我儿子,倘若不是出了朱九龄那个意外,那只毒虫如今还在残害我儿的身子,而我和李昭竟浑然不知!
    我粲然一笑,用如意泼辣的方式,往茶盏里吐了口唾沫,双手举起,递给素卿。
    这会儿,只有我、素卿还有黄梅能看到我这个并不雅的举动。
    黄梅面色如常,双臂环抱住,看向前方,视而不见。
    而素卿愤恨地瞪着我,拒绝接茶。
    “请皇后娘娘用臣妾敬的茶。”
    我温柔地说话,却在狞笑。
    素卿眼睛红了,眼泪忽然下来了,瞪着我,胸脯气恨得一起一伏,还是不接。
    “娘娘为何不接茶,可是臣妾哪儿做错了,让娘娘这般容不下。”
    说这话的时候,我扭头委屈地看向奋笔疾书的女舍人。
    而就在此时,素卿忽然从我手中把茶端走了。
    我慢慢地拾起落在地上的山茶花,插在髻中,笑看着素卿。
    素卿端茶的手在抖,眼皮生生跳了两下,似想将茶往我脸上泼,她牙关紧咬,薄唇颤得厉害,瞪着我落泪,忽然深吸了口气,将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多谢娘娘。”
    我莞尔,招手让云雀过来。
    我扶着她的胳膊艰难地起身,屈膝给素卿福了一礼,笑道:“方才听娘娘说有些中暑,那臣妾就不搅扰您了,臣妾告退。”
    说罢这话,我往后退了三步,转身就走。
    我朝贵妃瞧去,睦儿此时已经在贵妃怀里睡着了,贵妃亦起身给皇后行了一礼,抱着睦儿,与我并排离开。
    正当我和贵妃走出坤宁宫正殿的门槛时,我听见背后传来嬷嬷、宫人们焦急地呼喊声:“快传太医,皇后娘娘吐了口血,昏过去了。”
    我没理,淡淡一笑。
    忽然,我听见身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胳膊一痛,原来是林氏抓住了我,只是瞬间,林氏就被女卫军拿住。
    “元妃娘娘啊。”
    林氏双眸含泪,急切地看向我
    她想跪,可被人死死拿住,直不起身,也跪不下去。
    这妇人扭头,看向身后忙乱惊慌的局面,压低了声音,眼中含着股子哀求,对我道:“皇后娘娘是国母啊,她不仅要接受您的封号,还被卫军接连三天搜宫,纵观史书,就没哪个皇后因礼让宠妃,被如此对待过,这是奇耻大辱啊,还请元妃娘娘高抬贵手,给大皇子一条生路。”
    呵,又给我挖坑。
    我挥了下手,让女卫军放开林氏。
    “陛下当初给五皇子拟睦这个字,就是取他们兄弟和睦之意,夫人什么意思,觉得本宫这一岁的孩子会毒害他哥哥?你说奇耻大辱,难道是本宫命人搜的宫?夫人只管找下令的人说嘴去。本宫今儿来坤宁宫见皇后娘娘,是没行跪拜礼?还是没恭敬地敬茶?”
    我扶了下发髻,上前一步,凑到林氏耳边,挑眉一笑:“何为奇耻大辱?要本宫亲口告诉萝茵公主和大皇子么?行了,赶紧请太医给皇后瞧瞧暑气罢。”
    第122章 豆蔻洗脑 洗洗你的小脑袋
    时隔了十六年, 我再次正面见到了素卿。
    人生啊,就是这么荒诞又可笑。
    当年我还是升斗小民,在丹阳县与白氏和刘玉儿争吵算计着过日子。
    可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和梅濂过一辈子, 谁知偶然的不甘和突发奇想, 让我一步步走到了今日,做了元妃, 在坤宁宫里见那个我痛恨了十几年的女人。
    坤宁宫的会见,在我看来, 就是场笑话。
    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皇后妃嫔、公主命妇, 簪花穿罗、金奴银婢。
    她端着架子时还会折腰求和, 我恭敬温顺时还会给她敬一杯口水茶。
    其实我挺想问素卿一句,这十六年, 你过得幸福么?平安顺遂么?
    想来她,也有很多想要问我的。
    我这十几年做过土匪,当过泼妇, 受二房和婆母的闲气,被丈夫暴打嫌恶过, 好不容易挣下份家业, 谁知一朝化为乌有, 后遇到李昭, 我屡次被他疑心打压, 更经历了八弟犯病、鲲儿断指, 儿子被夺被下毒之恨;
    她这十几年是太子妃、进而为皇后, 看着李昭跟前有“严淑妃”、曹兰青、郑落云、张春旭……与这些女人争斗过,受了不少气,如今和李昭日渐离心, 同房的次数从多变少,直到现在完全没有,更看着李昭偏爱宠溺我,焉能不恨。
    可我们真的会和对方说这些话么?
    当然不会。
    她会稳坐在凤座上,守着皇后的体统,不会轻易呵斥嫔妃,更不会争风吃醋,她父亲是三朝重臣,兄长是享誉满朝的贤良,嫂子是侯府千金,儿女双全,羡煞旁人。
    我会手扶着后腰,摸着大肚子,给她显摆李昭对我如何宠爱,他把我当成了原配妻子,赐我封号元,我有三个儿子,另给自己挣下份家业,兄弟姊妹相互帮扶,平安和乐;
    女人不会轻易倒下,不管是我憎恶的她,我自己,甚至于四姐、燕娇、张春旭、落云……
    即便到了绝境,只要还能挣扎,还能看见一孔阳光,那就还有希望。
    ……
    记得素卿吐了口血,后急宣了太医。诊脉后,太医说无事,估计和这几日天太热有关,娘娘本就体虚郁烦,方才又穿了厚重的华服,喝点降暑疏肝的药,殿里把冰供应上,安心歇息两日便好,只是不能再动气了。
    我听说素卿后来信佛,常彻夜抄经,便让人给她送去尊送子玉观音,希望她能喜欢。
    从坤宁宫出来后,杜老先生立马给我和睦儿诊脉,并未查出半点毒物和不妥。睦儿被萝茵那臭丫头抓到受伤出血,到底男孩儿皮实,给他上药的时候,他只是哼唧了几声,翻了个身,接着睡。
    后头李昭让太监来传旨,说他这会儿正和内阁阁臣议事,叫我去偏殿等,用罢晚饭后,他同我一道回家。
    传旨的小太监叫蔡居,是胡马的干儿子,很是机灵懂事,偷偷同我说,今儿李昭把大皇子也叫去了,让大皇子在旁听政,顺带考问下李璋近来学业如何。
    我让乳娘和大福子护送睦儿回勤政殿,并给那个蔡居赏了角银子。
    我并未立马去勤政殿,心绪有些烦闷,便同贵妃两个一起在御花园散步。
    今儿上午还是晴空万里,午后天上就开始慢慢堆积灰云,瞧着傍晚有一场雷雨。
    天闷热,再加上我身上怀了两个孩子,后脊背这会儿全是汗,花园子里芳香馥郁,邻近太液湖,风吹来很是凉爽。
    黄梅依旧手持绣春刀,警惕地走在最前头,我身后跟着六七个抚鸾司的女卫军,云雀在左边搀扶着我,贵妃行在我右侧。
    我抬手,将髻边簪着的那朵山茶花摘下,戴的时日长了,花儿有些蔫,我不由得叹了口,将这朵和丽华一样美的花收进荷包里。
    “怎么了?”
    贵妃轻轻摩挲着我的胳膊,柔声问:“可是见了那位,心里不舒坦?”
    “有几分。”
    我摇头一笑,如今我真是有些感谢她,方才那林氏明里暗里给我挖坑,好几次都是贵妃帮我化解。
    我垂眸,看着自己凸起的大肚子,担忧道:“去年生睦儿艰难,谁知如今竟怀了两个,旧日我也曾听说过,那些怀了双生子的妇人比寻常孕妇要更危险些,第二个孩子有的竟憋死在腹中,哎,想想就让人害怕。”
    我赶忙抓住郑贵妃的胳膊,诚挚地看着她,含泪道:“姐姐,你家世清贵,人品贵重,又极有本事,若到时候我有个三长两短,睦儿和这两个就靠姐姐多……”
    “胡说什么。”
    郑贵妃打断我的话,摩挲着我的手背,柔声笑道:“你是个不惧将来的人,莫要想那些还未发生的事吓自己,再者杜老手段咱们都见过的,有他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吃好后多走动,到时候定能顺利生产。”
    我嗯了声,正在此时,我瞧见黄梅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郑贵妃皱眉问。
    “宝婕妤正带着人往这边走。”
    黄梅握紧绣春刀,沉声道:“微臣去赶走她。”
    说话间,我听见一阵娇柔动听的声音传来。
    我朝黄梅微微摇头,移步往前走。
    透过一人多高的花丛树荫,我瞧见从远处走来四个年轻女人,为首的是个十七八岁的美人,正是宝婕妤,余者似是她的宫婢。
    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位宝婕妤。
    果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杏眼朱唇,肌肤白腻,高挑纤细,身穿浅碧色绣粉荷裙衫,头上戴着珍珠发钗,腕子各戴了只翠玉手镯,行动间环佩叮当,在这炎炎夏日里,倒是抹动人之色。
    “走快些。”
    宝婕妤粉颊含春,催促身边的嬷嬷、宫女:“今儿元妃娘娘拜会皇后,咱们兴许还能赶上,见她一面呢。”
    她身侧的嬷嬷面带犹豫,皱眉道:“小主见她作甚,如今她位份高,膝下不仅有个五皇子,腹中还怀着个呢,若是不当心冲撞了她,陛下定会龙颜大怒……”
    “你懂什么。”
    宝婕妤剜了眼那嬷嬷:“正是她受宠,我才要三拜九叩地见她,兴许还能沾点光儿呢。”
    “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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