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一更

    四月十一, 风和日丽。
    因为从林水村到府城赶牛车要一天半的功夫, 中途还要在外面住一晚, 而且到了府城他们还要去现场确认文籍, 因此谢行俭和韩夫子商量后, 决定和赵广慎提前几天过去。
    途径县城时, 谢长义将牛车拐进了主街, 停靠在谢行孝的铺子前。
    谢行俭帮着他爹把车棚后罩的背篓小心翼翼的挪出来,背篓里整整齐齐的码着六个黑罐子,里面盛着全是槐花做的吃食, 两罐蜂蜜槐花酱,两罐烘炒槐花炭,另外两罐是粗盐腌制的酸辣槐花凉菜。
    全部都是他娘这两天脚不沾地赶出来的, 新鲜的很, 这会子天气温度不太高,这些菜用菜罐密封好, 能一直吃到夏天。
    谢长义没在铺子里耽搁时间, 送了背篓后就转身架着车继续赶路。
    走到天黑, 因周围没看到能住宿的客栈, 谢长义和赵高头便在附近打听了一圈, 最终决定在旁边的庄户人家借宿一晚。
    天一亮, 四人起床继续赶路,临近中午的时候,他们的牛车终于驶进府城。
    这回来府城, 除了陪谢行俭和赵广慎考试, 两个大人都还有其他任务,起码要在府城呆上十几天,期间正好能等到府试放榜,因此他们四人商量一番后,决定在府城租个一进的空院子。
    谢行俭跟着他爹特意去周围的客栈打听了下,府城的客栈一晚房费比县城要贵五十五个铜板左右,大概要一百七十个铜板一晚上。
    谢行俭听了不由咋舌,府试要考三天,考生们都会像他一样至少提前三四天到府城,前前后后不得住上六七个晚上么,算了算光住宿费用就要掏一吊多银子。
    府城空院子一天要一百八十个铜板的租金,但他们四人可以分摊啊,算来算去还是觉得租院子划算,便交了十五天的租金,这样四人安顿了下来。
    当天晚上,谢行俭听从他二堂哥谢行文的建议,没有出门逛喧嚣热闹的夜市,而是呆在房间里安静的看书写字。
    赵广慎见谢行俭到了府城还在努力学习,不禁心生佩服,这般持之以恒不放弃的毅力似乎是他这辈子都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峰。
    小伙伴如此优秀都还在努力,他哪还有脸出去玩,当即红着脸回到房间翻开书本秉烛夜读。
    一夜无梦,第二天清早,四人吃了买来的简单朝食后,便出发前往府城礼部门房。
    他们去的早,到了地方,发现礼房门口稀稀疏疏的排起一条小队伍。
    许是大清早时辰还早的缘故,不一会儿就轮到谢行俭。
    拿了文籍后,谢行俭和赵广慎找到与韩夫子汇合的小茶馆坐下。
    茶馆大厅里的人三三两两的围坐一桌。
    现在这个时辰,大多喝早茶的都是府城生活的中老年人,吆喝上三五老友,坐在一起侃侃而谈,唑一口老烟枪,喝一口浓茶,悠哉惬意。
    茶香缭绕,雾烟袅袅,谢行俭便应景命跑堂的送上一壶茶水,茶馆是可以免费坐的,只不过他和赵广慎与韩夫子约好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他俩不好意思干坐着,便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茶水,边喝边等。
    等候的途中,韩夫子做保的其他三位考生也来到了茶馆,三个中有两个他都认识,分别是宋永为和李增琪,另外一个人姓王,因林邵白退出才被韩夫子补进他们四人队伍。
    约莫辰时末,韩夫子踩着木屐姗姗来迟。
    此时,茶馆客人人潮如水,叫卖声和笑谈声交织一起,好不热闹。
    韩夫子领着五人上了二楼包厢,甫一进门,外面的喧嚣声霎时隔绝耳际。
    韩夫子今天把他们聚集到一块,主要目的是为了交代考场注意事项。
    毕竟韩夫子是做保禀生,手下的生员若是做出在考场夹带、抄袭等小动作。一经发现,考生立即赶出考场,终生不得再考,韩夫子作为接保人,也要跟着受连坐惩罚。
    日头慢慢爬上来,茶馆送走一批人又迎来一批,楼下大厅里不知什么时候汇聚了一堆身穿长衫的读书人。
    韩夫子解释,“这家茶馆靠近礼房,白天来往吃茶的多数是读书人,读书人相见无非是切磋学问或是吟诗作乐,茶馆过了喝早茶的时辰,环境会变得格外清幽雅致,正是读书人喜欢的地方。”
    说着,探出头指向一处,“听口音,那一桌学子应该是从虞县赶来的,每到府试之前,同乡的读书人就会聚在这交流感情。当然这只是一小部分,大多数学子其实是想在这鱼龙混杂的茶馆打探点消息。”
    虞县?
    谢行俭恍惚,他貌似在哪听过这地名,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听到的。
    “打探啥消息?”赵广慎茫然追问。
    韩夫子微笑,“比方说今年轮到哪位学正下来查考,主考官又是哪位,考后阅卷的事会由哪所官学承接等等,这些消息明面上是封锁不外透,但只要你们用心去听,多多少少会打听到一些。”
    宋李王三人听完站起来拱手,说在下面看到了私塾的同窗,想过去打声招呼。
    韩夫子点头让他们下去,赵广慎想跟着下去碰碰运气,被谢行俭一把拦住。
    “慎哥儿,且慢!”谢行俭急忙叫住赵广慎。
    赵广慎停下脚步,有些疑惑的看着谢行俭,“怎么了这是?你不下去听一听?”
    谢行俭拧了拧眉峰,压低声音道,“下面不安全。”
    赵广慎吓的脚一歪,一屁股坐回原位,磕磕巴巴的问,“你莫不是又糊弄我,像上次说官场......”
    韩夫子闻言,犀利的眼神扫过来,赵广慎倏地收声。
    俭哥儿拿官场险恶吓唬他的糗事还是不要让夫子知道为好,太丢脸。
    “没有糊弄你,不信你低头看看大厅四周。”谢行俭含笑,头伸出栏杆,轻声指点,“东南角那一桌,还有中间那堆读书人,西边靠窗的那几人,你细细瞧。”
    赵广慎眼神随着谢行俭的话语移动,东南角桌子坐的是一女三男,女子面带轻纱,看不出模样,瞧着身上穿的昂贵绫罗绸缎,想来是府城哪家的小姐姑娘。
    女子身边的人很难让人忽略过去,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身材健壮的劲衣护卫,各个身材健硕,肌肉喷张,对面坐着的是一位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年,黑色长发束起以嵌珠黑冠固定着,修长瘦硕的上身端坐笔直,整个人儒雅俊朗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清贵。
    少年手里端着茶水,一双美目在周围的读书人身上来回巡游,似乎察觉到谢行俭等人的视线,少年抬高茶盏,隔空对着谢行俭的方向摇了摇。
    这少年他认识,正是县试坐在他对面,当初被他误以为是青铜的王者少年,也不知道王者县试成绩排名怎样,瞧少年如今闲情逸致、意气风发的姿态,想来应该考的还不错。
    谢行俭收敛心神,掀起唇角朝少年笑了笑,算是回应。
    赵广慎没注意到身边悄无声息发生的一切,眼睛转向中间那堆谈笑风生的读书人,一群人此时围成一圈,似乎在争相赏阅店家刚拿出来的秀才墨宝。
    赵广慎看了半天没明白谢行俭所说的不安全指的是什么,挠了挠头,索性直接问谢行俭。
    谢行俭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味苦,回味也不甘甜,像是陈年老茶叶浸泡很久才出的茶汁。
    舌苔泛起阵阵涩感,谢行俭实在喝不惯,便将茶盏丢掷一旁回答起赵广慎的问题。
    “西边靠窗的几个人从进门后就眼神四处飘忽,坐的位置又非常巧妙,正好面对着那帮毫无警戒之心的读书学子们,你等的,不一会就有一场好戏看。”
    谢行俭的话音未落,底下突然有人高声尖呼,“别挤,茶水都撒我身上了——”
    “推搡什么,小心墨纸——”
    还没等来得及收好秀才墨宝,不知从什么方向丢掷过来一杯滚烫的茶水,噗的一下将纸湿了个浸透,上面的黑色字痕霎时模糊一通。
    学子们惊的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西边靠窗的几人趁着混乱摸索过来。
    “他们在偷——”赵广慎咬紧后槽牙,疾声高喊,谢行俭连忙把他嘴捂住,下一秒死死按住赵广慎的肩膀,低着头蹲下身子。
    底下扒手耳朵尖,听到声响后回头四处探查,一旁的同伙撞了撞他的胳膊,小声道,“还愣着干嘛,快干活。”
    “我刚听到有人说偷东西。”扒手回道。
    同伙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顺手掏来一个钱袋子塞进胸袋,低声咒骂道,“你个呆瓜,我们不就正在偷吗!还不快点,等会被发现我们就全完蛋!”
    扒手望着二楼,有些心虚,心想可能是自己第一次出任务太紧张,幻听了吧。
    学子们仍旧沉浸在墨宝被毁的痛苦和怜惜之中,全然没意识到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扒手偷了去。
    等回过神来时,扒手早以逍遥的不见踪影,一群人刚想愤恨离去,却被茶馆的一众打手拦门在外。
    问为什么不让他们走。
    肌肉型打手们挥舞着手中的粗木棒,鼻孔喘着粗气,骂咧咧的吼,“赔了钱才放人!”
    学子们战战兢兢,小声的问赔什么钱。
    “字画的钱!”
    闻言,学子们脸色红一块白一块难看极了。
    不赔吧,这墨宝是他们几个央求掌柜的摆出来的,不赔钱心里过意不去,再说读书人好清高爱面子,怎会因为一点小钱就在大庭广众之下翻脸和主家对骂。
    赔钱吧,可这字画又不是他们弄湿的,这莫须有的罪名他们担待不起。
    羸弱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终,他们还是赔了钱,每人二十个铜板。
    身上挂着的银钱袋子早已被扒手们撸走了,一帮书生们红着脸脱衣的脱衣,拆鞋的拆鞋,场面乱的一发不可收拾。
    原来,他们除了随身携带钱袋子外,还小心的把一部分钱藏在内衣夹或是鞋梆里,甚至还有人藏在头发里。
    混乱之际,谢行俭朝王者少年的方向看去,发现他们早已没了踪影。
    谢行俭心道一声可惜,他原本还想着呆会过去打声招呼呢,说实话,他对那位王者同学的好奇心真的非常大。
    从茶馆出来后,赵广慎站在大街上笑出鹅叫声,咯咯咯的停都停不下来,最后还是在韩夫子的威严注视下乖乖闭了嘴。
    谢行俭回首望了一眼炊烟袅袅、人流不断的茶馆,喃喃道,“果真是场好戏。”
    “你也看出来了?”韩夫子抚须笑问。
    “正是!”谢行俭笑的点头,“刚才茶馆发生的一切,不管是扒手还是后来赔钱的事,学生猜想,应该都是茶馆幕后人一手布置的。”
    “你猜的不错!”韩夫子点头赞同,“读书人爱好风雅,恰好这会子是府试前期,掌柜的应其所好,向那帮读书人透露茶馆藏有禀生秀才的墨宝,那帮读书人岂会放过赏阅的好机会。”
    韩夫子一口气说完,又问谢行俭是从什么时候察觉茶馆不正常的。
    谢行俭眨了眨眼,“坐在那的扒手有两个我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大拇指、食指漆黑发光,应该是常年用手揪茶叶所造成的,还有就是他们偷钱袋子时,习惯五根手指紧缩,我娘每年炒茶叶时也喜欢用手翻茶,有时候不小心沾到锅沿,手指会下意识的蜷缩收紧,看他们那样子,应该是后厨常年炒茶的。”
    “你的意思是扒手就是茶馆的伙计?”赵广慎直呼不可思议,“既然是这样,那帮学子们岂不是吃了大亏!”
    “吃了亏才好!”韩夫子嗤笑,“老夫让你们来茶馆,就是想让你们吃点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府试之前,你们给老夫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别稀里糊涂的就被人忽悠了,钱财散尽都是小事,该担心的是你们的小命,像今天茶馆发生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这些天,府城风气不太好,好多坏心眼的专门逮你们这些外地来的学子坑,能坑掉一个算一个,也不想想进榜的名额就只有那么一些,没了你们,他们的机会便会多上一点。”
    谢行俭凝重地点点头,之前他二堂哥特意提点过他,所以今天他才提前留意了些,方才识破茶馆的别有用心。
    “夫子不是说来这打听府试消息的么?”赵广慎疑惑的问道。
    是啊,谢行俭也是很郁闷,关于府试的消息他们可是一丁点儿都没打听到。
    韩夫子斜他一眼,“每年的主考官都是知府大人,帮忙阅卷的书院要么是县学要么是府学的师长,咱们府城制辖六个县,意味着有六个县学,这么多学院你能知道是哪个县学承接今年阅卷?就算侥幸知晓,又能如何,这批人一个月之前就被关进衙门不许与外人接触了。”
    韩夫子边捋长须边大步向前走,笑的神秘,“至于上头派来的学正会是谁,无外乎是从国子监或者礼部派下来的学官,他们几乎都是临考前一天才到府城,如今人都还没来呢,你们能打听到才怪。”
    “既然夫子知道茶馆打听不到消息,干嘛还要当着我们面说这些。”赵广慎小声嘟囔着,“宋大哥他们好像就因为夫子的话才下楼的。”
    韩夫子面色微冷,但他清楚赵广慎性子直率,便不与他计较,放慢脚步扶额叹息道,“你宋大哥他们精着呢,他们下楼确实是碰见了私塾同窗。”
    赵广慎闻言急忙掌嘴道歉,一个劲的说学生嘴快说错了话,求夫子谅解。
    韩夫子摆摆手说不介意,回头不忘告诫赵广慎以后注意谨言慎行,多看少说。
    赵广慎忙不迭的点头,瞥见身旁处事不惊的谢行俭,心里暗暗鼓起一股劲,心想他今后要多向俭哥儿取取经。
    路过食肆摊子时,谢行俭一行人和宋李等人打了个照面,他们主动跑过来和韩夫子打招呼,说他们几个同窗肚子饿了便邀着他们早早出了茶馆来这吃些点心,因此未来得及和韩夫子告别,还请韩夫子多多包含之类的。
    谢行俭问他们可知茶馆扒手赔钱的事,几人闻言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
    谢行俭脸色一冷,感情他们早察觉不妙提前走开了啊,韩夫子作为他们的作保先生,难道他们不应该返回来提醒一句吗?
    虽说从头到尾,韩夫子和他都在看戏,但他们作为学生不说就是不对。
    见状,李增琪急忙插嘴道,“这事我们是知情的,不过我们几个是提前一刻出来的,真不是故意瞒着不说,等我们知晓此事的时候,茶馆早散场了,我们便无从和先生交代,真是惭愧!”
    说着,低着头拱手道歉,后面的宋王两人也跟着赔不是。
    韩夫子噙着笑容说无碍,见三人神色严肃认真不像是说谎话,谢行俭脸色这才恢复正常。
    韩夫子在府城南面有宅院,谢行俭租的院子在北街口,因此三人说了会话后便各自回去。
    刚回到租的小院子,谢行俭便闻到了饭菜的香味,进门一看,发现正屋圆桌上摆放着两碗胡萝卜蘑菇面。
    谢长义擦擦手,从带来的包裹里取出筷子,“估摸着中午你们会回来吃,你赵叔亲自下厨做的,快尝尝。”
    “赵叔这是准备以后做面食小买卖么?”谢行俭抄起筷子吸溜一口面,细细品尝后赞不绝口,“爹,赵叔做的真好吃。”
    又吃了一口,接着道,“汤清面软,胡萝卜吃起来清脆爽口,再搭配上鲜嫩的蘑菇青头,简直一流!”
    谢长义跟着坐下来,端起大碗凑上去先喝了口汤,汤底清亮,没有腻人的油腥味,一口灌下小半碗汤水后,小腹间顿时升起丝丝暖意。
    紧接着他卷起一筷子面条放进嘴里,咀嚼一番后,失笑道,“你赵叔做面的功夫确实了得,我刚才看他擀面用的那股蛮力,就知道这面擀的有劲道,果不其然,摆在碗里不黏也不乱。”
    说着又吸了一口,抬头看着谢行俭,“小宝,你觉得你赵叔回县里卖面能赚银子么?”
    “当然能啊!”谢行俭吃的嘴巴鼓鼓的,看见他爹透出询问的目光,他笑了笑,“面条好吃是好吃,但天天吃会腻得慌。所以赵叔若是想开面食馆子,得多想些面食种类,不同人的口味也要注意到,比如说有些人喜欢吃辣一点,有些人喜欢吃酸一点,还有一些人不喜欢面条上放葱蒜等等,这些方方面面都要考虑。”
    谢长义在旁边唏嘘,“开馆子麻烦事真多.......”
    “众口难调嘛。”谢行俭不置与否,“麻烦是麻烦了点,但开的好,会很赚银子的。”
    想想上辈子那些推着三轮车街口卖吃食的辛苦小百姓,好多人就靠着这小本生意买了房添了车。
    “赵叔擀面的手艺好,回头可以多尝试尝试擀出不同形状的面片。”
    比如说刀削面、龙须细面、大碗宽面等等,还可以创新面条青头的做法,除了用蘑菇,还可以用豆角、鱼肉等等。
    若想再创新点,可以给面条染染色,庄户人家每年都会种红豆、绿豆,到时候磨面粉的时候掺和一些进去,就能得到红色和绿色的豆面。
    “口感独特,面食花样多,不信没人不喜欢吃。”谢行俭斩钉截铁的道。
    听谢行俭如此看好开面馆,谢长义由衷的替赵高头欢喜,“回头我把你说的跟你赵叔说一遍,他厨艺好悟性高,经你这么一提点,赵家面馆的生意肯定红火。”
    说完又好奇的问谢行俭怎么对面食如此了解,谢行俭微微笑,只说他无意间从书中看到的,深藏上辈子作为一个吃货的功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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