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可是我吵醒你了?”谢行俭扭着发酸的手腕, 目光转向罗棠笙。
    罗棠笙将手中的团纸展开铺在桌上, 缓缓摇头, “睡了一觉, 见夫君还没上床, 便过来看看, 夫君…可是遇到了棘手事?”
    谢行俭疲倦的面容上浮起丝丝笑容, 拉过罗棠笙往正房走去。
    今晚在外面守夜的是买来的丫鬟秋云,听到谢行俭唤水洗漱,不消一会, 秋云便端着脸盆和帕子进来。
    罗棠笙挥退秋云,亲自给谢行俭拧帕子,谢行俭感谢的接过热气腾腾的帕子, 直接敷在脸上不动, 脑袋往后一样,就这样平躺在床上。
    热气在脸上蒸发了一会, 谢行俭猛的吸了口气, 这才掀开毛巾, 道, “你陪娘离开后, 油家的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了。”
    罗棠笙将帕子放水里泡了泡, 挤干水渍给谢行俭擦脸。
    罗棠笙默了一会,轻叹道:“油家的半年前就在罗家了,这个月才跟随我嫁妆庄子来谢家的, 想来今夜的事和罗家脱不了干系。”
    谢行俭看了看心明如镜的罗棠笙, 沉吟半晌后,还是决定将今晚的事情和罗棠笙说一说。
    毕竟她是老侯爷的亲女儿,此事关乎罗家的生死存亡,她有必要知情。
    谢行俭洗漱完毕后,拥着罗棠笙躺在床上,开始轻描淡写的将今夜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罗棠笙本来睡意渐浓,听到有人买通杂耍团,将一百来人安插在罗家后,罗棠笙噌的一下坐起身子,顿时睡意全无。
    “他们想干什么!”罗棠笙大怒,“我爹和几个族叔当年之所以背弃越皇帝,是有原因的!”
    罗棠笙杀气腾腾的瞪眼,“当年的事,我虽没机会亲自瞧上一面,但我爹,还有几个族叔,以及罗家的将士私底下都跟我说过不少前朝的事。”
    “前朝越皇帝昏庸无能,荒淫无度,尤爱搜罗民间的貌美女子,夫君跟棠笙都是雁平人士,想来对平阳郡府城那条美人巷,应该有点印象吧?”
    谢行俭一愣,对于美人巷,他何止是有印象,当年美人巷伸长线下钩子引诱读书人,导致那一年雁平县学无论是院试还是乡试,皆无人上榜,雁平县学也一度因为这事,在各大县学沦为笑柄不说,还得了知府大人好一顿斥责。
    两人相视坐在床上,谢行俭淡淡道,“美人巷当年在平阳郡闹出了好大的阵势,我堂兄…我家原有一个大伯的,但多年前因为一些糟心事断亲分了家,我那堂兄便是大伯的二儿子,他当年外出科考,误打误撞被人骗进了美人巷,科考没中都是小事,他险些人都没了。”
    夜静悄悄的,谢行俭的声音清润去潺潺流水,缓缓躺过罗棠笙的心房,罗棠笙暴躁的情绪微微放松了些,听到这,小姑娘忍不住八卦了一句:“后来这位堂兄怎么样了?”
    “后来?”谢行俭挑眉,“后来当然救出来了啊,美人巷扬言要家里人出千两银子赎人,他家哪里有银子赎他,连夜卷了铺盖,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林水村远走他乡。”
    “儿子还处在水火之中,家里人怎好就这么走了?”罗棠笙不解道,“这未免有些没人情味。”
    谢行俭笑,“我那大伯一家人,怎么说呢,还好如今分了家,如若没分家,今朝早就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上来了。”
    “堂兄他爹放弃救儿子,对于堂兄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为何这么说?”罗棠笙问。
    “说来也是有趣。”谢行俭道,“歹竹出好笋,这话有意思的很,全然就是大伯家的写照,我上头有三个堂兄,三位堂兄性格各异,大堂兄为人精明,却精明过了头,有些狡诈,小堂兄风风火火的一人,却有些莽撞,唯有这位二堂兄正常些,许是被书本框住了脑子,为人迂腐,但也是因为读过书的缘故,相比较其他两位堂兄,这个二堂兄做事更为坦荡。”
    “我当年去府城考试,他不顾他娘的阻拦摸黑来了一趟我家,逮着我说了一通城里的陷阱,说来也是好笑,我去城里倒没碰上什么灾,我这位堂兄却踩空了地!”
    罗棠笙捂嘴笑道,“这叫什么事啊,越是怕蛇的越能被蛇咬。”
    “当年他被骗进美人巷,我顾念旧情让咱爹去捞了人。”
    罗棠笙眉眼弯如新月,“几年前爹就能拿出千两银子,可想而知家里的丰厚,难怪我爹让夫君出一万两聘金时,夫君眼睛都不带眨的。”
    “……”谢行俭摸摸鼻子,他不敢说他当初一听要一万两银子,其实他惊悚的眨眼了。
    不过聘礼这事关乎男人的挣钱能力,谢行俭当然不愿意揭露他当初没银子的窘迫,只好打哈哈笑道,“爹当初捞堂兄没花一个铜板!”
    罗棠笙纳闷的歪头,谢行俭揽住小妻子半躺在床上,幽幽道,“当年平阳郡的人似乎很怕得罪美人巷,雁平县学林教谕的儿子是个小灵通,他细细的将美人巷的来历跟大家说了一嘴。”
    罗棠笙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谢行俭的怀里,听到这话,罗棠笙脸上的笑容倏而不见了。
    “夫君那位同窗是怎么说美人巷的?”罗棠笙抬头问。
    谢行俭再次挑眉,能怎么说?不就是一个“皇上,您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xx”的小套路吗?
    “林大山说四五十年前,年轻的越皇帝微服私访,一路乘船南下来到平阳郡,邂逅了一位美人,一夜春风后,越皇帝就回了京城,平阳的这位美人望北思夫却迟迟见不到越皇帝,直到太上皇登基后,允许越皇帝下发最后一道圣旨,据说这道圣旨就颁发给了这位迟暮的美人,故而有了美人巷的说法。”
    谢行俭笑了两声,“平阳郡的地志中还记载了这件事,一度有人笑谈越皇帝深情…”
    “呸。”罗棠笙嗔怒道,“世人不知其中的隐密,蒙在鼓里还不自知呢!”
    谢行俭收敛起笑容,连忙问道,“难不成美人巷另有说法?”
    “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毒之地,配取美人为名吗!”罗棠笙愤愤不平道,“你当我爹他们武将为何转头支持太上皇夺权,只因为越皇帝是个大昏君!”
    “新朝建立后,太上皇顾及自己曾经是越皇帝的臣子身份,便给越皇帝留了一丝脸面,将越皇帝当初做的混账事抹去了大半,这些原是宫廷隐晦,如今也只有像我爹这样的三朝元老才知情。”
    “越皇帝做了什么?”谢行俭追问,“莫非和美人巷有关?”
    罗棠笙重重点头,“美人巷里的那位接客妈妈,才不是越皇帝南巡邂逅的风流债呢!”
    “我之所以说美人巷是个魔窟,是因为美人巷是越皇帝暗中叫人发展起来的娼.妓楼,那里头的女人大部分都是越皇帝从良民家里搜罗来的,妈妈会强迫她们做皮肉生意来赚银子充实国库,这种银子全被越皇帝拿去挥霍了,碰上姿色好的,美人巷还会千里迢迢的送去京城给越皇帝享受。”
    “夫君说越皇帝临终前曾下了一道圣旨给美人巷?”
    罗棠笙边说边哼了一声,“这是太上皇给越皇帝擦屁股罢了,美人巷里的肮脏事不能被随意曝出来,它得需要一个幌子,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世间,所以太上皇才以越皇帝的名义颁发了那道旨意。”
    “下达圣旨的同时,府城那位知府大人恐怕也接到了一道圣旨,内容大抵不过是让他悄无声息的端掉美人巷的老窝,美人巷是越皇帝当政期间的污点,如果美人巷不早点除掉,哪一天底下的秘密大爆于天下,越皇帝仅有的名声都会荡然无存。”
    谢行俭像听了惊悚故事一样瞪大眼睛,这这这…怎么跟他听到的美人巷故事大不相同?
    谢行俭幽幽叹气,“这么说来,太上皇的出发点是为了维护越皇帝……”
    罗棠笙道:“太上皇原是越皇帝一手扶持上来的权臣,到底一朝天子一朝臣,两人之间是有君臣情义在的,所以太上皇才会这般费心费力的去遮掩越皇帝的丑事。”
    “太上皇当初为何要——”谢行俭欲言又止。
    罗棠笙会意一笑,“越皇帝沉溺酒色,类似于美人巷这样的青.楼楚馆遍地都是,你若不信以后有机会去大江南北走动,可以向当地的老人打听打听,肯定能听到——比方说“娇柔馆”、“锁心院”等“名胜古迹”名字。”
    “这些地方应该都不复存在了,全被太上皇叫人悄悄关了门。”
    “当初太上皇还是权相时,曾经上书谏言过,希冀越皇帝好歹能收敛一些,越皇帝充耳不闻,作为一国之君竟恬不知耻的和朝中大臣入股做这种皮肉生意便也罢了,可越皇帝还大肆广开后宫,夫君应该也有耳闻,越皇帝一生有二十三位皇子,三十九位公主,这还不包括散落在民间叫不上名号的。”
    一提儿子女儿,谢行俭莫名想起软糯糯的小弟团宝,他不由的将视线移到罗棠笙平坦的小腹上。
    这里…什么时候能有他的孩子…
    罗棠笙久久听不到自家夫君的话,忍不住抬眸,却见男人火热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的肚子。
    她的肚子……罗棠笙愣了半秒,随即报应过来,霎时羞红了脸。
    “夫君……”罗棠笙嘤嘤捏着甜腻腻的嗓子喊人,边柔柔拿手捂住自己的脸,边举手锤谢行俭的胸。
    罗棠笙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手劲有多大!
    这一下锤的谢行俭差点呕血,他强撑着一口气,淡定着握住小妻子的手,忍不住喟叹:“棠笙不愧是武将之子,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有老侯爷的英武风范,这小拳头…咳,有劲!有劲!”
    “……”罗棠笙默默的将自己的手从谢行俭手中抽出来,随后塞进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
    谢行俭抿紧嘴唇不去笑裹成春蚕模样的妻子,大手一捞,连被子带人抱在怀里。
    两人温存了一会,罗棠笙终究放不下今夜发生的事,在紧要关头让谢行俭停下了。
    谢行俭正值年轻气壮,美人在怀却吃不着,当即憋足了怨气。
    不过到底他的理智还在,知道罗棠笙担忧罗家,故而忍了忍,起身灌了半壶凉茶才将身上的热火浇灭。
    罗棠笙愧疚道:“夫君担待了,实在是今晚我没心思。”
    谢行俭不在意的笑笑,“你刚才说到越皇帝的子女,然后呢?”
    “还说呢!”罗棠笙哼了声,“太上皇之所以篡位,爹爹等武将之所以转头支持太上皇,里头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些皇子公主造的孽。”
    谢行俭恍然大悟,后面的事他也知道。
    庆元58年正月,越皇朝大乱,朝中皇子夺嫡纷争便也罢了,远嫁北方部落和亲的几位公主竟然也插足其中想分一杯羹,她们鼓动北面蛮人趁皇子夺嫡混乱时,发兵向母族越皇朝进逼。
    在这种情况下,太上皇这个权相终于看不下去了,太上皇是文臣,他想要从皇子夺嫡中胜出,就必须有武将的支持。
    这时候,被诸位皇子视为唐僧肉的罗老侯爷站出来了。
    皇子们目瞪狗呆,谁也没想到他们死活拉不过去的武英侯,竟然破天荒的去支持一个文臣造反。
    武英侯的一番举动震惊朝野,当时京城还流传了一堆武英侯助纣为虐的流言。
    用脚丫子都能想的明白,这些不好的言论当然是那些不甘心的皇子们散布出去的。
    这边,太上皇欢喜不已,在武英侯的帮助下,太上皇很快占领皇城,随即发兵攻打北面蛮人,一举收复失地。
    北面蛮人的气焰消下去后,太上皇回过头来开始清理朝廷,史称梁之乱越,在这三年间,太上皇王梁逐渐掌握越王朝的大权,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纠正武英侯的流言。
    被盖上“为虎作伥”印记的武英侯,这才得以沉冤得雪,被授予了一等功,太上皇感激武英侯雪中送炭,为了笼络住人心,太上皇当着群臣的面剖符作誓,赐罗家丹书铁券。
    罗棠笙平躺在床上,苦笑道,“夫君可知太上皇为何要赐罗家丹书铁券?”
    谢行俭想了想,道,“侯爷助太上皇登基,又领兵平息战乱,可谓是功勋显赫…”
    丹书铁券不是寻常物,但老侯爷战功赫赫,颁发给老侯爷是理所当然的事啊,谢行俭如是想。
    罗棠笙却久久不语,忽而泄气道,“古往今来,朝中大臣皆以获赐丹书铁券为荣耀,可夫君你知道吗?前朝越皇帝时期,丹书铁券的颁赐毫无章法可循,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东西就跟家里的筷子一样,几乎家家都有。”
    谢行俭:“噗嗤。”
    罗棠笙嗔了夫君一眼:“你们读书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谢行俭急了,“这事干读书人何事?”
    罗棠笙道:“太上皇就是读书人啊,他明明知道前朝丹书铁券遍地都是,还将这个颁赐给罗家,不就是想堵住悠悠之口,好彰显他爱惜功臣之心嘛。”
    谢行俭扶额道:“若我没记错,丹书铁券一般都是赐给一等公侯,岳父的爵位已经到了顶峰,皇帝的荣宠当然不能再往上叠加,所以才赐予铁券,让岳父拥有一道护身符,倘若日后遇上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岳父还能拿出来挡挡死劫。”
    “丹书铁券确实有“王法不临头,刑吏不进门”的作用。”
    罗棠笙不可置否的点头,“但这并不是什么罪都能抵消的,比方说宗亲王和孙之江犯的谋逆大罪,就行不通了……”
    “等等——”
    谢行俭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定定得瞧向罗棠笙,猛然问道,“你刚说什么罪行不通?你再说一遍!”
    罗棠笙被唬得一愣,结巴道,“谋谋谋逆大罪……”
    “是了!”谢行俭恍然回神,大叫道,“我想起来了,丹书铁券上标注有“谋逆不宥”四个字,因为这四个字,古时好些武将皆不得善终,朝为座上宾,暮为眼中钉…”
    罗棠笙听的有些不是滋味,一想到家里祠堂供奉的那道丹书铁券,便生出了几分别的念头,“夫君,你说绿容背后那人会不会走曼姨娘的老路?以谋逆大罪陷害爹爹?”
    “曼姨娘是谁?”谢行俭呆了呆。
    “你忘了?”罗棠笙哼哼道,“我爹的小妾,宗亲王之妹……”
    谢行俭回神惊道:“莫非那人想在罗家藏匿不能见人的东西?敬元帝疑心重,倘若侯府搜罗出不该出现的东西,怕是……”
    末尾的话当然不是什么吉利的词语,所以谢行俭没再继续往下说。
    当然了,敬元帝又不是傻子,那种明显栽赃陷害肯定骗不了他,谢行俭想,这也许就是绿容背后那人为何将杂耍团的人都安排在罗家,如果那人掩藏的证据足够多,足够充分,说真的,罗家也许就要哑口无言咽下苦果了。
    罗棠笙急得哭,一想到爹爹身边此刻有数百条毒蛇虎视眈眈,罗棠笙哪里还睡的下,当即就要穿衣服哭吵着要回娘家。
    谢行俭连忙拦住人,“你现在回去有什么用?罗家仆人不下千人,你能保证从那些人里头抓出杂耍团的人?”
    “更何况,你现在风风火火的回罗家就是打草惊蛇,也许会激得那人提前实施计划,将罗家提前毁掉!”
    罗棠笙哭得泪水涟涟,“那我该怎么办?我就这么干坐着吗?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歹人将罗家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棠笙你别瞎想。”谢行俭张开双臂将人紧紧抱在怀里,怀中的女人哭得不能自己,娇柔的身子更是吓的发抖。
    “咱们如今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那咱们就已经占了先机,棠笙,你听我说,你先别哭好不好?”谢行俭举起袖子拭泪。
    无奈罗棠笙的眼泪止不住,她睁大眼,泪水哗哗的往下淌,惶然道,“夫君,我不想哭的,可我忍不住,爹爹说武将的孩子流血不流泪,可我就是做不到,夫君,我是不是很没用?”
    谢行俭没说话,捧着小妻子的脸亲了又亲,罗棠笙伏在他怀里哭得手足无措,一双手紧紧的揪着谢行俭,谢行俭只觉得手臂发疼,这一次他没喊疼,只咬牙默默忍受着。
    两人就这样相拥而眠,直到天色大亮,哭肿眼睛的罗棠笙朦胧睁开眼,一摸身侧床榻冰凉,罗棠笙急忙喊:“汀红汀兰——”
    守在门外的两个丫鬟急忙进来,问罗棠笙是否要洗漱。
    “姑爷呢?”罗棠笙径直问。
    汀红愣了愣,忙答:“回小姐,姑爷清早就出去了,还叫奴婢不要进来扰了小姐睡觉…”
    罗棠笙哭了半宿,眼下头疼的很,听到这话,罗棠笙心头一暖,她抿了抿嘴角,问汀红可知道谢行俭去哪了。
    汀红:“姑爷特意交代了奴婢,说小姐若是问起,便说去了北郊住的林姓公子那里,安抚小姐别担忧,罗…罗家的事,他自有法子解决。”
    一提罗家,罗棠笙坐在床头,双手环膝忍不住又开始泪水滚滚,汀红汀兰一瞧,顿时慌了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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