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七月初的日头颇为火辣, 谢行俭带着林邵白窝身蹲在竹林外, 热成火球的暑气肆无忌惮得包围着两人, 两人才在外边侯了一会, 后背就湿的往下趟水。
    林邵白出来前拿了把扇子, 此刻正使劲得噗嗤着摇扇, 然而扇出的风热气腾腾, 丝毫带不来一丁点凉爽。
    谢行俭从袖袋起取出几颗果子塞进林邵白嘴里,自己也快速的含了两枚,果子外皮包裹着一层酸涩糖粉, 入口后酸涩顿时席卷舌苔,两人禁不住打冷颤。
    “你给我吃的什么?”林邵白低声问。
    谢行俭眉头一挑,从怀里又拿出几颗交到林邵白手里, 凑近小声道, “家里做的糖腌酸梅,酸爽可口, 吃起来凉快的很。”
    林邵白眼睛都瞪直了, 心道这吃食玩意果真了得, 抿几颗在嘴里放着, 胸口立马涨起嗖嗖的凉爽, 酸涩中夹杂着甜腻滋味, 只吃这一口,身体就惬意舒服很多,燥热的心缓缓的平静下来。
    老古话说的果然没错——心静自然凉。
    两人吃下几颗糖腌梅后, 许是糖蜜勾人心窝的缘故, 两人烦躁的情绪平静了下来,找了个背阴的地方蹲下,似乎觉得眼下也没怎么热了。
    茂密竹林的另一头连接着洞口,婆娑摇曳的竹叶下,谢行俭眯着眼隐约瞧见有人站在洞口东张西望,此人背对着他,他一时认不出是谁。
    “走快点,磨磨蹭蹭干什么?!”那人一说话,谢行俭诧异的看向林邵白。
    两人隔空对视一眼,谁也没想到说话的人竟然是朱庶常。
    朱庶常给他们的感觉就是一个傻乎乎的直愣子,什么时候有说话这么硬气的一面?
    两人大气不敢出,总感觉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唯恐正对着竹林的朱庶常发现他俩,两人不约而同的往旁边更浓密的竹竿下躲,只留眼睛在外盯着绿竹中间的缝隙。
    朱庶常察觉四周无人后,对着身后的人瞪眼,暗暗用力扯出角落的人,朱庶常手肘力度极大,后边的人一不小心往前一栽,巧在有密麻的绿竹竿子拦住了那人,才使得那人免遭摔倒的横祸。
    那人整个身子挂在竹竿上,翰林院特意发放给庶常的褐色官服被竹子上的倒钩拉出破洞,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亵衣。
    朱庶常见状嗤笑,那人愈加惴惴不安的不敢抬头,一双手紧紧的握紧垂在身子两侧。
    “让你做点事怎么那么不中用?”朱庶常咬牙切齿的骂道,边说边用脚踢对面的人,对面那人微微侧身,躲了开去。
    “敢躲?”朱庶常粗眉一立,举起手掌照着那人的面,当即就是一个大耳巴子,随后拎起身上稍长的衣摆,抬起腿使劲得踹向对面那人的心窝。
    对面那人这回没敢躲开,被踹得连翻往后趔趄,皮肉相撞带出的闷哼声听得谢行俭心里发麻。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会是……
    朱庶常踢几脚撒了气后就收手,谢行俭偷瞄向朱庶常,只见朱庶常叉腰冷笑道,“谅你也不敢再躲,你躲了,你娘的赌银谁出?就凭你这个穷翰林每月八吊银子的俸禄?啊?”
    朱庶常一改人前的软弱,趾高气扬的冲对面那人呸了一声。
    对面那人脸一阵红一阵白,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朱庶常出言不逊的辱骂自己。
    朱庶常见对面那人被骂的一句话都不还嘴,顿时没了兴致,一双肥胖的手拎着对面那人的领口,将其瘦弱的身子往前一拉。
    两人脸抵着脸,只见朱庶常脸色忽变,嘴角扬起诡异的笑容,低声道,“让你将毁文书的事怪到谢行俭头上,怎么你就那么没用?你竟然敢违抗我的命令?谁借你的胆子!”
    此言一出,蹲在竹林外的谢行俭犹如一记五雷轰顶,击得他头脑发懵,之前听张检讨的意思,翰林院的文书妥妥的就是李通许故意丢进水缸的啊,怎么瞧着现在的情况,想害他的竟然是平时憨憨的朱庶常?
    谢行俭猛的抬头看向身旁的林邵白,眼眶中惧是惊恐和担忧,似乎在无声的质问林邵白,他这是走了什么霉运,田狄让绿容偷文书坑他,朱庶常也让别人毁文书坑他。
    他这是触犯了谁的利益,怎么总有人跟他过意不去呢?
    谢行俭抚摸着跳得贼快的小心脏,呼呼的喘气,就他这种“受害”的体质,他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他有点主角的感觉了,狗血剧中不就主角经常莫名其妙的被害吗?
    竹林洞口的朱庶常还揪着那人不放,那人恍如一根无表情的木棍杵在那一动不动,直到朱庶常说了一句话后,那人神色骤变。
    竹林地上长了不少冒出尖头的竹刺和竹鞭,那人此刻也不管地上的荆棘,“砰”的一声惊慌失措的跪倒在地。
    竹刺和竹鞭上矗立生长着的小荆棘猛的扎进那人的膝盖上,好在有衣服的遮挡,腿上并没有冒出血水,只不过听那人一声闷哼,谢行俭看在眼里都感觉到疼,想来那双腿不肿也要红紫。
    谢行俭默默的将头探出一些,努力的往竹林里头张望,侧着耳朵听到那人跪在朱庶常面前求饶,大意是说翰林院文书不能再出问题,再出问题这届翰林班子真的会被撤。
    朱庶常避开那人的哭求,阴森着目光,讽笑道:“你还想不想赎你娘出来?不想做就将我给的银子还回来,老子的银子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丢进水里还能荡个水花,给你?买肉包子给狗吃,狗还能摇尾巴,你呢?你能干什么!”
    谢行俭和林邵白闻言,皆冷了面容,朱庶常好歹是读圣贤书出来的书生,怎么说话这么龌龊,还带有一股江湖痞气?
    林邵白看不惯同僚这般欺辱人,“蹭”的想站起身,谢行俭手拽住人,摇头叫林邵白切勿轻举妄动。
    朱庶常长得人模人样,却对着同僚做出如此泯灭人性的事,可这终究是朱庶常他们的事,林邵白出手阻拦有什么用,没听到朱庶常说了吗?跪在地上的那人拿了朱庶常的银子。
    说到底那人若不贪朱庶常的银子,怎么可能会被朱庶常按在地上摩擦。
    何况,谢行俭心里有气。
    谁叫那人想要坑他,虽不知为何文书被毁的事没有落到他头上,但这人和朱庶常沆瀣一气害他是事实。
    如果这人当初拒绝毁文书,他哪里还需要晚上回去熬夜写文书的前半章,其他的翰林同僚也就不用唉声叹气的赶下半章的内容。
    说到底,跪地那人对不起的不仅仅是他一人,还对不起整个翰林院的人,文书是大家近半个月的心血,这人怎么忍心说毁就毁?
    还有朱庶常,谢行俭望着竹叶遮挡住的那道略显肥胖的身影,内心烦躁不堪。
    上午的时候,他还告诫李通许注意朱庶常,小心朱庶常大大咧咧的出卖了朋友,没想到打脸打的那么快,确实要“小心”朱庶常,瞧瞧朱庶常满脸狞笑的样子,若不是他亲眼所见,他绝对做不到将上午那个没心眼的朱庶常和眼前这个随意辱骂同僚,满嘴脏话的人联系在一起。
    他右手扣住林邵白的手腕,为防止林邵白出声,他另外一只手牢牢得捂住林邵白的嘴巴,林邵白眼睛瞪着谢行俭,状似不解还带着恼怒。
    竹林里头,朱庶常对着跪在地上的那人还在拳脚相加,言语间吐尽污秽,谢行俭则闭上眼,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待两人离开好半天后,林邵白挣脱开谢行俭双手的桎梏,长时间的蹲躲,加之外头烈日的灼晒,两人站起来时都发觉身子有些不爽,慢吞吞的挪到亭子休息好一会,眼前才恢复清亮。
    谢行俭给的糖腌酸梅,林邵白早就已经吃完,他又摸出一把递给林邵白,林邵白这回没接手,撇开脸拒绝,手一个劲的摇着扇子。
    谢行俭一点都不生气,丢了一颗梅子进嘴,自顾自的转头和林邵白说话:“你别怪我不让你多管闲事,朱庶常这种能将你我都瞒住的人,可见心思有多深,你若贸然得罪他,谁知道他这条毒蛇什么时候冲你吐芯子?”
    林邵白不由得一阵暗生闷气,扇子也不摇了,眉头一皱,“话虽如此,可他也太无法无天了,好歹都是翰林同僚,指不定三年后谁的官阶高,他怎敢这般欺辱打骂他人,就不担心告到杜大人和程大人跟前去?”
    “那人不敢跟两位院士大人说的。”谢行俭又丢了一颗酸梅进嘴,“你没听朱庶常说吗,朱庶常出了银子,银货两讫的事,向来讲究公平,倘若那人不接朱庶常的银子,倘若他不毁文书……”
    “给我一点,热死我了。”林邵白踢了踢谢行俭,摇头感慨,“说来说去,你不让我去阻拦朱庶常打人,就是记仇!”
    谢行俭扔了几个酸梅给林邵白,不怒反笑的呵一声,“我记什么仇?”
    林邵白磕了一口酸梅,酸的眉头拧在一块,“朱庶常让那人毁文书害你,那人收了银子,想必当初是认同了朱庶常的做法要害你,只不过不知为何文书的灾害没落到你头上,即便如此,你还是恨上了那人以及朱庶常。”
    谢行俭拍拍手上的裹糖粉,扭起笑脸,“谈不上恨,不过他俩合伙挖坑让我跳得事我岂能视而不见?朱庶常打人就当是帮我出口恶气吧,古人常言恶人自有恶人磨,这话不假。”
    见此情形,林邵白对那人的遭遇流露出的微点怜悯顷刻间消散了不少,谢行俭说的对,那人不值得可怜,就是因为他故意毁掉了文书,所以现在整个翰林院的班子都跟着赶工,这件事如果被外人知道,指不定别人打的比朱庶常还要狠。
    两人没在亭子里乘凉太久,回到屋内后,谢行俭坐下好半天才看到换了一身衣袍的李通许进门。
    有人关切的问上一句,“李兄的官袍怎么换了,还有这脸上怎么有青紫,可是出了事?”
    李通许脸色一僵,眼神不可置否的闪了闪:“没事,刚不小心摔了一跤,衣服脏了我便去换了一件,脸上这点小伤过两天就好,多谢关心。”
    问话的人点头,又说了几句日后小心点的话后,就低下头抓紧赶制文书。
    李通许望着屋内一个个奋笔疾书的同僚们,骨瘦的双手禁不住握紧,漆黑的眸子掠过一丝懊悔。
    *
    林邵白速度很快,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将文书前半章的提纲写出来了,送提纲的人是魏席坤。
    魏席坤和林邵白都排在隔壁程大人的帐下,两屋一墙之隔。
    “林兄被大人叫走了,所以让我送过来。”魏席坤忐忑的问道,“小叔,你一个人行吗?要不我帮你写一些?”
    谢行俭将中午跟林邵白说的话转述给魏席坤听,魏席坤一听谢行俭家中有存档,顿时竖起大拇指。
    谢行俭坐下来翻阅林邵白的提纲,越往后看越敬佩林邵白的过目不忘,上面的提纲详细到每小节的内容都标注了出来,林邵白还说他没怎么用心记,这要是用心记,岂不是要将文书一字不漏的背下来么?
    “莲姐儿可好?”谢行俭上回见莲姐儿还是在自己婚宴上,这几天忙着晕头转向,所以只能每回看到魏席坤的时候问上莲姐儿两句。
    “挺好的。”魏席坤摸摸脑袋瓜,龇牙笑道,“前段日子她吃了吐吐了吃,这两天算是缓了下来,人也胖了许多,我前两天请大夫看过了,大夫说大人跟小孩都安稳的很,叫我别一味的煮补膳给她吃,说什么肚子吃太大不好生。”
    “正常补给就行。”谢行俭赞同大夫的话,道,“莲姐儿身子骨小,孕期补的过分,导致孩子养太大,确实不利生产。”
    魏席坤认真的记下,点头道,“多谢小叔提点,回头我多注意些,莲儿怀个孩子着实辛苦,她现在夜里还是睡不好,一晚上要起来好几回,总说肚子大了隔着她睡不着,我没办法只能晚上陪着她在院子里走动走动,走累了就睡下了。”
    “孕中女子大多如此,你多担待。”谢行俭合上书,笑道,“家里刚腌了好几罐时下新鲜的糖梅,你不是说莲姐儿喜欢吃酸的吗,今个跟我去家里走一趟,陪我爹娘吃顿晚饭,顺便带一些梅子回去给莲姐儿吃。”
    魏席坤大声的哎道,又问谢行俭可还有别的吩咐,若没有,他得回去做事了。
    谢行俭低着头开始研墨思考文书续写的事,随意的摆摆手让魏席坤自行回去,待人走后不久,他忽然发觉他的工位前落下一道阴影。
    他蓦然抬起头,只见一人满脸落寞的站在他的书桌前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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