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阿嫣立时出言反诘。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声音渐渐拔高,将争执声隐约传出窗户。
    阿嫣想着刚嫁来时受的种种委屈、昨日谢瑁的威逼、玉泉平白蒙受的猜疑,吵架时也有了底气,直斥谢珽刚愎自用,心存偏见,视人命如草,拿无辜的玉泉息事宁人,刻薄冷清之极。
    谢珽亦将神色压得阴沉。
    待阿嫣越骂越激动时,猛地扫落茶壶,拂袖而出。
    阿嫣瞧他要走,立时追了出去。
    院里仆妇丫鬟听着里头动静不对,各自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卢嬷嬷原就怕昨晚的沉默会令夫妻心生误会,听见这争执声,更觉不妙,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劝,就见谢珽摔帘而出,神情森寒得如同腊月寒冰。
    阿嫣随之追出来,小脸上尽是怒意。
    素来温婉安静的姑娘,这会儿也顾不得王妃仪态了,冒着寒风钗簪歪斜,追住谢珽往外走,口中尽是斥骂——
    “我决不许你拿玉泉去顶罪!当时喂饭的还有嬷嬷,你怎不去追问她,却非要对玉泉严刑逼供!牢狱里那些刑罚用上去,屈打成招的还少吗!”
    “先前那么多的事我都忍了,还尽心竭力的照顾你起居,如今这样欺负人,以为我楚家当真没人了吗!”
    柔软的声音带了哭调,她的腿不及谢珽修长,只能小跑着追,口中犹自道:“我好歹是皇上赐婚嫁来的,三媒六聘,婚书俱在。玉泉是我的人,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别想动她半根汗毛!与其折辱她,不如给我一纸休书送回京城!谢珽,你薄情寡义,狼心狗肺!”
    一声带着哭腔的控诉,响彻院子内外。
    满院仆从被这阵势吓得呆住,甚至忘了去劝,心惊胆战的直愣愣跪在地上,看着素来温柔美貌的王妃哭成泪人儿。
    谢珽大步走远,连头都没回。
    只剩惊慌失措的卢嬷嬷缀在后面,将仓促拿来的披风裹在阿嫣身上,吓得脸色都变了,“王妃这是做什么?满院子的眼睛都看着呢,这一路过来,怕是要闹得太妃都要知道了。”
    “她知道又怎样,本来就是谢珽铁石心肠,心里没半点仁义。”阿嫣痛快追骂了一路,这会儿扑在卢嬷嬷身上,像是力气都被抽尽了似的,哭道:“我事事忍让,他却要把玉泉屈打成招,要发卖出去!他的心肠怎么这样狠毒啊!”
    卢嬷嬷大惊失色,赶紧和随同赶来的田嬷嬷将她扶回去。
    不消片刻,春波苑几乎人尽皆知。
    王爷和王妃吵架了,王妃伤心欲绝,吵着要拿休书回京城!
    第36章 入彀 那边有动静了,收网吗?
    一场架吵得春波苑噤若寒蝉。
    阿嫣被扶回屋里后, 一直闷着头没说话。就连卢嬷嬷和玉露小心翼翼的劝着哄着,她也像是没听进去,只管抿着唇在站在榻边出神, 晚饭也是胡乱对付的, 没吃进去几口。
    众人见状,大气都不敢出了。
    卢嬷嬷既为玉泉悬心, 又怕她这样伤了身子,千哄百劝, 才让阿嫣多吃了几口夜宵, 而后伺候着沐浴盥洗、宽衣就寝。
    临睡前, 瞧见谢珽那个枕头, 气鼓鼓地又锤了两下。
    整夜安静,屋子内外的仆从都噤着声。
    到了翌日清晨, 卢嬷嬷按着时辰将阿嫣叫醒来,她也没有去照月堂的意思,只恹恹的道:“今日不大舒服, 就不去了。”
    卢嬷嬷怕她真病了,要请郎中来瞧, 她又不让。
    这模样分明是在生闷气。
    卢嬷嬷瞧着阿嫣长大, 最清楚她的性子。老太师过世后, 因着不得长辈偏疼, 阿嫣从小就臂楚嫱安静忍耐些, 平素甚少与人争执, 多半会竭力克制着讲道理。若碰着说不通的, 也不至于死缠,往后吃一堑长一智的避开,或者各自冷静了再谈就是。
    但十五岁的小姑娘, 谁还没个脾气?
    自打嫁进谢府,委屈和凶险一重重袭来,阿嫣先前都忍耐着,竭力做好王妃分内的事。昨晚跟谢珽吵成那样,口不择言分寸尽失,分明是积怨久了气得太狠,闹起执拗脾气来了。
    卢嬷嬷心疼之极,一时间愁眉不展。
    出屋后见田嬷嬷在甬道上站着,轻轻摇了摇头。
    田嬷嬷无奈道:“小夫妻难免磕磕碰碰,偶尔吵个架也没什么。我去同太妃回禀一声,让玉露照顾好王妃,别伤了身子。”说着话,自出了春波苑,往武氏住的碧风堂去。
    她从前就是武氏的亲信,被分派到春波苑来,往上是为了规劝辅佐主母,往下是为管辖震慑仆从。这小半年来,阿嫣和近身伺候的是何性情,她都看在眼里,玉泉摊上的事情她也知道,遂不敢妄议谢珽的决断,心里到底有杆秤。
    到了碧风堂,慢慢将事情禀明。
    武氏听说小夫妻吵架,阿嫣一改往日的沉静模样,追在谢珽后面骂了一路,颇为诧异,马不停蹄赶去外书房。
    大半个时辰后,田嬷嬷回到春波苑。
    卢嬷嬷和玉露瞧见,忙迎上去,就见她摇头道:“太妃说,小夫妻吵架的事,长辈不便太掺和。事既有疑,自须彻查到底。王妃若身体不适,这些日就在屋里歇着休养,等心里静下来,误会偏颇之处,或许也就想通了。”
    玉露闻言不由脸色微变。
    阿嫣听了这话,却觉宽心许多。
    婆媳俩虽相识未久,她却知道武氏的性情,主掌王府中馈、协理军政之事的女中豪杰,遇事不会糊涂。若果真信了这吵架,定会来这里问清楚,不至于听一面之词。如今婆母这样说,想必是谢珽交了底,没打算隐瞒久经风浪、慧眼如炬的太妃。
    如此一来,她这儿倒好办了。
    遂埋首在屋里,只做闷闷不乐赌气之状,就连谢淑闻讯来探望,也怀着歉疚给了个闭门羹。
    春波苑的氛围迅速冷沉了下去。
    隔日谢珽过来,阿嫣原是抱了暖炉在庭中坐着,见着他,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只冷冷瞥了一眼。
    谢珽见状拂袖而走,再未登门。
    暗处揣测横生,不知怎的又滋生流言,说王妃遭了冷落,怕是在谢家待不久了。
    毕竟么,阿嫣初嫁来时夫妻间虽不甚亲近,却颇受婆母照拂,以至渐渐站稳脚跟,连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谢珽都常来留宿,夫妻间渐渐融洽。哪料她恃宠而骄,非但在院里口无遮拦的大吵大闹,还心高气傲不肯低头,给婆家人大摆臭脸。
    如今非但谢珽,连太妃都不闻不问了。
    拿着休书回京的话怕是要成真。
    这些流言,经由卢嬷嬷的口陆续传到了阿嫣耳中,她也置之不理。卢嬷嬷原想劝她退一步服个软,免得平白吃亏,见没什么用,加之玉泉那儿没坏消息传来,只能作罢。
    陪嫁来的那些人见状,难免惶惶不安起来。
    ……
    外书房里,谢珽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
    自打袭爵之后,这书房几乎成了他的起居之处。每尝沙场杀伐、军营巡逻归来,他不是在长史府商议公事到深夜,就是在此处挑灯到夜半,待手头积压的事都处置干净了,熄灯往里走几步,便可卧床歇息。
    连着五六年如此,早已成了习惯。
    然而这一回,不知道是不是时常去春波苑留宿,看惯那边销金软帐、暖炉熏香的缘故,孤身睡在这里时,他竟无端觉得空荡。明明陈设并无变动,嬷嬷亦时时换洗从无懈怠,还在他吩咐后添了炭盆,却还是让人觉得冷清。
    宽敞的拔步床上毫无遮挡,旁边几案简洁,偏头就能看到墙壁上挂着的宝剑,和旁边耸立的着铜鼎盔甲。这是他从前最习惯的陈设,曾在袭爵之初的许多个长夜里伴他入眠,这些年几乎也没挪过位置。
    这会儿躺上去,却总觉得缺点儿什么。
    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到深夜,好容易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摸向枕畔,察觉床榻冰冷,怀中空荡时,他竟无端惊醒了过来。
    彼时长夜清寒,冬风凛冽。
    谢珽瞧着孤衾单枕,懵了片刻才想起来他跟阿嫣吵架了。小姑娘边哭边追,将他斥作薄情寡义、翻脸无情之人,骂得情真意切,酣畅淋漓,也不知道是她现编出来的,还是当真那样想过。
    她这会儿想必睡得很熟吧?
    谢珽捻着指腹,无端想起了曾被他揽着的细软腰肢,想起春波苑的合欢锦被、温香暖玉,小姑娘安静的睡颜亦浮入脑海。
    他忽然就失眠了。
    面朝春波苑的方向出神了许久,再睡过去时便有少女温软入梦,身姿袅娜窈窕,春光中娇憨欢喜。她笑吟吟投入他怀抱,眸底藏了一丝勾人的妩媚笑意,那感觉在梦里真切分明。
    以至于清晨醒来,谢珽大冬天的冲了个凉。
    连着数夜辗转,却只能分房而睡,这滋味有点难熬。谢珽自认是个持重克制的人,即便夜里再神思不定,到了清晨穿衣理冠出了门,便仍是惯常的端贵威冷姿态。在校场、长史府和书房间往来忙碌,一贯的脚不沾地,却仍精神奕奕,似丝毫不知疲惫。
    譬如此刻。
    夜色渐深,他坐在圈椅里,正对灯翻看文书。
    春波苑里的鱼饵已然洒出,流言散播出去后,陪嫁过来做杂事的仆从瞧着情形显然有点慌了。依着阿嫣给的线索,加上这两日徐曜查到的动静,嫌疑已缩到了两个人的头上,待行迹再明朗些便可收网。
    毕竟是内院的事,不宜用太酷烈的手腕来逼问强审,拿出耐心钓鱼的功夫便可,他等得住。
    这几日间他的心思在于剑南。
    西禺山刺杀之事后,谢珽与贾恂商议了人选派往剑南,这两日已收到了回信。因是举兵征伐的大事,一旦联手出动,就得将郑獬一举灭了,往后陇右的地盘如何处置、朝廷那边如何交代,也得提早谋划。
    消息机密往来,都得他来定夺。
    书房里灯烛照得通明,他才将手头的事料理清楚,就听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殿下,太妃来了。”
    “请进来。”谢珽随手理好文书。
    武氏推门而入,瞧见他案头先前那一摞厚厚的卷宗已搬走了,不由笑道:“看来这几日没去春波苑,晚上都忙着办事了,你倒是勤勉。怎么样,那边可有消息?”
    “这两三日应能有结果。”
    “倒是挺快。内院不比外面,诱她自己露相总比硬查的好。”武氏带了些夜宵,挨个从食盒里取出来摆在桌上,笑眯眯瞥了他一眼,“你晾了阿嫣这些日,别说春波苑里人心思动,就连照月堂都坐不住了。你祖母今日还说想选个孺人放在屋里,早些开枝散叶,催着我过来劝劝你。”
    谢珽闻言皱眉,“还早。”
    “话也不能这样说。你大哥在这年纪上已经得了奕儿,就连那边的谢瑾,比你还小呢,孩子也都快出襁褓了。其实不止你祖母,我也想早点添个孙儿,身边能热闹些。”
    武氏说着,将一碟子南瓜糕推到他面前。
    谢珽坐久了有点饿,就势取南瓜糕来吃,不知怎的就想起先前在春波苑时,阿嫣很喜欢吃这东西,每回早饭夜宵都要添进去,次数多了,连带他都渐渐吃成习惯。
    除却芜杂梦境,夫妻俩已有数日未见。
    谢珽上回去春波苑时还被她冷冰冰的未予理会,这会儿被武氏触动心思,目光忍不住落向笔架上阿嫣做的那枚香囊。
    “不是娶妻了么,添什么人。”他说。
    武氏听得笑了,“我虽没打算乱添人,也很喜欢阿嫣这孩子,却是认真想抱孙子,你可别拿这种话糊弄我。”见谢珽疑惑抬眉,她屈指扣了扣桌案,道:“演武大典之前,你说什么来着?”
    说阿嫣虽貌美多姿,却年弱稚嫩,与他所求相去甚远,往后要另寻个去处送走。那姿态,好似半点不为女色所动。
    这种话武氏当然不会信,但不妨碍这会儿拿出来调侃儿子。
    谢珽想起旧事,似噎了下。
    武氏脸上笑意更浓,道:“都说日久见人心,她的品貌如何,我们都瞧在眼里。翻过年就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若放到外头去,定有许多人争着求娶。你别总摆着这张臭脸吓唬人家,当心她冷了心,到时候想要再焐热可就难了。”
    这话虽是打趣的语调,神情却含劝诫。
    谢珽垂眼啜了口茶,目光在热腾腾的夜宵间打转,不为所动般淡淡道:“我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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