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节

    天涯客极有耐心,那些人走得慢,他们也马背上慢慢晃悠。
    新兵没练出来,胆小,就语调颤抖着问:“千,千户大人……坦,坦人?”
    陶继业的嘴无声的裂开,忽伸出大手抓住新兵的脖子,将他按在垛凹处笑骂道:“当你们千户老爷的暗哨是死的么?再吃这样的亏,老子喊你爷,娃崽儿……熟悉熟悉这味儿,这是~亲人回家了……”
    他兴奋极了,就趴在城墙大喊:“啊!”
    没多久,对面也是几声,啊!
    喊完,陶继宗压抑住心中过瘾的欢悦,一路从城楼奔跑下来,跑到城门口,举起手左右一口吐沫,双手握住巨大的绞车,一圈一圈一圈的将吊桥放下,又一路狂奔的迎过去。
    守军们看到头儿冲出去了,也稀里糊涂的一起往外跟随,一路跑到近前便看到自己的千户站立马前,脖子青筋暴露,面目有些狰狞,露着鲜红牙床子喊着问:“仇呢!爷们?!”
    马上的人很邋遢,一辈子没洗过脸的样子,他们身上裹着地狱的污泥,看不清模样,听到陶继业问,脸便如田地遇旱,裂开沟壑,扑簌簌掉着泥巴,也翻出粉红的牙床道:“爷们!对不住!人少,就报一点儿,您甭嫌弃,咱先出个小气儿,等三五年爷们缓过来,还去!”
    陶继宗下巴颤抖,走到头匹马前突然趴在马镫下面喊了一句:“成!爷们……老子给你踏脚。”
    “爷们外道,分内事儿!”陈大胜说完,调转马头让开,便露出后面两辆木车。
    他从另一面下马,一伸手揭开两车蒙布。
    万粒苍蝇嗡的四散,臭气瞬间散发。
    那是整整两车的人头,一眼看去,能有小二百一层一层的叠放着。
    左梁关跑出来的新兵齐齐吸了一口气,却因情景太过震撼而一动不动。
    陶继宗缓缓爬起,目光赤红的看着,恶魔的身影变成腐烂物件,可耳朵里,依旧是铁蹄钢刀浸血,无依无靠的求救,以及最后的惊悚,原来恶魔也会死,还死的这般丑。
    陶继宗安静的看着,看着,终说:“你们不来也成,这就不错了爷们,真的,咱这儿人多呢,子子孙孙接着来呗,我都预备好了,明儿遇到也整几车回来。”
    陈大胜拍拍他肩膀:“成,爷们先受累,以后你是我兄弟……”
    忽然,苍老哭声传来:“左……左梁……家……大,大集……”
    老人手里的小羊落地,满口无牙,枯瘦如鬼,哭若孩童,他离家很多年了,已经忘记中原大地话该怎么说,想了半天儿,才记起这是他的家,他的亲人就住在这城不远的村子,娘说,你要不淘气,初一十五逢大集,娘就带你去……
    可,到底是一次都没去过。
    他踉踉跄跄的向前跑,更多的人哭嚎的向前跑,一起向前跑……跑到城墙面前打滚,吃土,撕心裂肺的痛哭……
    陶继宗走到陈大胜面前问:“谁?”
    陈大胜想了下,这都是几十年来被陆陆续续的掠劫走的人,又的亏他们相助,付出无数苦奴的代价,才有了他们全身而退,却也不知算前朝还是如今的,但他依旧要说:“咱家~爷们!”
    陶继宗点点头:“那就家里过活,城里有的是地方,都是空屋儿。”
    说完他转身回到车前默立,解开裤子,对着那车上的头颅尿了起来。
    尿完,他系好裤子回到陈大胜面前,怪不好意思的低声说:“诸位跟我过来一下。”
    又吩咐属下去城内牵出早就预备好的六头牛,两只羊。
    陶继宗站在碑前说:“陛下口谕。”
    远行的人愣怔,挨个跪下。
    有多少日子了,陶继宗每天站在睥睨前都要不断念诵这首古老的军歌,陛下说,大梁没有军歌随勇士们出征,但是先贤有,那晚,陛下便认真的站在大梁宫的天地间,教了陶继宗两次。
    陛下说,他的勇士出征该有歌,他的勇士归,更该有典祝贺,让他按照古礼,带二羊,六牛。
    这些日子陶继宗一直在想,老子背的那么熟,他们能活着听到这些么?若都不回来,老子就对着天地唱吧……
    他每天唱啊,唱啊,就把一城的军士都教会了。
    才将他数了一次,大梁十一人出,九人带旧人归,如此他便对着无字碑缓缓念诵起来:
    王曰!格女众庶,来,女悉听朕言,匪台小子敢行举乱,有夏多罪,予维闻女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女有众,女曰:我君不恤我众,舍我啬事而割政。女其曰:有罪,其柰何?夏王率止众力,率夺夏国。众有率怠不和,曰:是日何时丧?予与女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及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理女。女毋不信,朕不食言。女不从誓言,予则帑僇女,无有攸赦。(汤誓,译文见留言,古代将士出征曲)
    他唱着,一个人便将牛羊宰杀,告于天地,告于亡魂……因大梁初建,国立不足,对坦人的这次刺杀计划始终不能对外宣告,诸勇士的功绩便淹没在历史尘埃当中……、
    那些头颅更不能带回燕京,陶继业小心眼,就均匀的把他们埋在左梁关的茅厕之下,城中的大路之下,他要诅咒坦人世世代代厄运缠身,头颅受大梁人千足万踩永入地狱。
    离开那日,话很少的陈大胜问陶继业,回家么?
    陶继业却笑着说,这里~便是家了。
    从此,那个一身精明老陶太太养出来的乖儿,就守在左梁关,伴着那些魂,至死未归。
    陈大胜最后看向那背影,管四儿就问他:“头儿哥?看什么呢?”
    陈大胜翻身上马,带着大家扬鞭归去,他没有说,才将他恍惚看到了自己……跟那个身影是一模一样。
    九月,燥热安闲,平慎的小仙苑又开了满园子好菊,这花开第一批就拉到了亲卫巷。
    鲜花招惹人高兴,所有人都在簪花,就连家里两个老太太都插了一朵大的在鬓边。
    咱安儿脑袋秃秃没地方,就在耳朵上夹了一朵小的,人家爱美,扶着耳朵嘎嘎乐。
    只可惜这家的奶奶一早就出门拜榆树娘娘了。
    七茜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自己拜自己,但是总要找个由头出来吧?
    那辛伯走了,她就常常接到丐帮从墙头丢来的条子。
    她虽然不收供奉,然而钱却是从她的手里转交朝廷的,如此,这百泉山周围的江湖纷争,内部无法解决的话,就得送到她这里裁断。
    七茜儿从前以为所谓裁断,大不了就是他们有仇他们决斗,自己只要保持个公正便是。
    江湖么,天涯客家山贼鬼,刀光血影。深夜屋顶纵身过。
    然而,那是秦舍,那是顶级的江湖。
    如今闹到她面前的……却是房屋滴水?她又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为什么要管这样的乏事儿?
    可负责报信的乞丐却说,人家这两家大梁二年起,每家最少给她供奉一百贯。
    拿人家钱了么?天地良心没有!都给朝廷了。
    七茜儿戴着面具,身穿红色锦衣佩银甲,盘腿坐在自己的神像前,她的造像珠圆玉润,凤冠霞帔,还穿特大的红布斗篷,不是一层,许有几十层?
    有登科如愿的,求子成功的,母亲大病痊愈的,行人已归的……我到底管的是什么事儿呢?七茜儿都替自己的木头像热的慌。
    神像前的场子,有两堆儿大汉一身糙肉,铁臂柱腿儿,最巧是,对打这两位都均匀的配了横粗眉?
    大粗眉拿着一对乾坤圈,先是一招春燕展翅,对面小粗眉便拿峨眉刺来了一招外摆莲?
    呃,为啥她知道这个,身边还坐着一个解说的乞丐,此人年纪三十有六,名曰酒不赊。
    他曾是个老乞丐捡,众乞丐养的弃婴,辛伯第一次见他,正好看到有个酒鬼柜前赊酒,老板娘趴在柜上说,酒不赊。
    对,名字便是这么来的,那天起名的不是一位,还有一个捡来的姑娘一堆倒霉,老混蛋顺嘴又给起了个名,清前账。
    这两位都被辛伯教的很好,如今是庆丰城丐帮的两位小长老,辛伯外地去了,家里的事情便由这两位管着,一位主内,一位主外,人家还是一对乞丐夫妻,孩子都三个了。
    酒不赊是个话唠,下面搏斗他就与七茜儿解释,他喝了点,说的是眉飞色舞。
    场子里却打的十分粗糙,双方武器几下就磕飞,俩粗眉便开始肉搏,一上动不停,左右拳击出,口称:“老子弄死你!弄死你!弄死你!”
    一双手叉绞,扣住拳头攻击关节,怒喝:“老子绞,绞,绞死你……”
    接着他们便缠绵在一起,开始地上无限打滚……
    酒不赊有些惭愧的跟七茜儿抱歉说:“真是污了娘娘您的眼,这大小张家一代不如一代,这,这着实打的不漂亮。”
    七茜儿无奈叹息,换了一只手托着脸啥也不想说,场子里斗殴的就是俩铁匠,家中四辈靠上一个爷爷,房子就挨到一处。
    多好的亲戚挨的太近早晚都是仇家,这俩位也差不离仇家了。
    这不是这几年日子妥了,吃饱了,买卖又起来了,大张铁匠就返修了房子,这货吃相难看,就把两套宅子中间的墙悄悄推了一尺,小张铁匠发现便生气了,这不是欺负到门口了么,他修不起房,修墙。
    如此一尺一尺接近,最后双方墙挨着墙,就把墙檐滴水的地方堵了,中间又经历五次修墙,毁墙,五次家庭之间的铁匠斗殴,当中各有损伤,耗费钱粮就够盖三套屋子的。
    气是越来越大,嘴里都是血海深仇,亲戚朋友劝不住,便闹腾到了榆树娘娘这里,要个见证。
    甚至,这两混蛋还找了江湖上的助拳,这一场之前都打了两场了,各有输赢,这场是关键之战了。
    七茜儿愁苦的不成,便低声问酒不赊:“这不就是两个普通家户人家闹纷争么,如何就来寻我?”
    酒不赊小心翼翼劝说;“娘娘再忍耐一会儿,确不是普通家户,您甭看大张小张这样,咱江湖上多少老隐侠客手里的名器,都出自他们手里,您知道北派的谷红蕴么?”
    真真问到好人了,谁也不知道,这位却是清楚的,七茜儿点点头。
    酒不赊便笑着说:“谷大侠手里的青鸾剑便出自大张之手,还有娘娘身上这幅银甲,却是出自小张先生之手。”
    天气燥热,庙里地上滚来滚去,七茜儿耐心又看了一会儿,问:“他们这要打到什么时候?”
    七茜儿今日的角色却是个证人,人家没申请裁断。
    酒不赊叹息:“看样子……总得十天半月吧,等把家里的余财打完,请不起助拳了,这事就了解了。”
    啊,还要天天来么?
    七茜儿瞬间憎恶,正要说些什么,那庙外却来了一个小丫头,这丫头十二三岁,背着一个抱着一个,背后还跟着三崽子。
    她就站在庙门口喊:“爹,娘说家里来营生了,指名让你接生意去……”
    可怜这孩子还没喊完,地上躺的大张就怒吼:“给老子滚球!没看这是哪儿……”
    小张看到他露丑,便哈哈哈大笑,接着继续滚。
    带孩子的丫头吓一跳,哭着跑了。
    七茜儿最看不得孩子挨骂,还有些惊愕道:“这么近?”
    酒不赊有些愁苦:“啊,就在您庙下面的村儿里,就属他家事儿多,老爷子从前没少被他们搅闹,一会子是抢生意的事儿,一会子是徒弟之间的纷争,人家每年这一百贯可花的太值了……”
    许是姐姐跑的急,小点孩子撵不上,就撕心裂肺哭嚎着喊,姐等我,哭声越来越远……
    七茜儿越看越气,见天色不早,她想安儿想的紧,便站起来,走到滚着的俩肉蛆前面低头看看。
    这两位本滚的热火朝天,心里刀光剑影,噼噼啪啪刚猛英雄,血色飞溅,却又被榆树娘娘吓一跳,纷纷睁着粗眉下面的铜铃眼喘粗气。
    哎?
    七茜儿劲儿大,也不多说废话,就提溜鸡雏儿般,一手一个往外走。
    边走,还问:“你二位一个祖宗吖?”
    酒不赊跟上求情:“娘娘原谅则个,这就是俩粗人,咱百泉山出名的混帐货,确是一个祖宗没错的。”
    七茜儿没生气,就晃晃左手这个问:“你们家在这边,想来祖坟不远?”
    这俩大惊失色,纷纷告饶:“娘娘饶命,咱们祖宗早就死了,您有气只管打我们就是,咱们就是心里气不过,实实在在不想给您找麻烦……”
    “问你们祖坟在哪儿!那么多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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