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物?
她做得面里怎么可能会有异物?她怎么可能会犯这种低等级的失误……
服务员小哥说完就端着菜走了, 鱼莜尚在疑惑和惊讶中,紧接着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从走廊里传来。
何美心来到面点房前,恰看到鱼莜在里面, 敲了下玻璃门, 指了指身后,示意她出来。
鱼莜顺手拿过桌边搭着的毛巾, 擦干净手上的水渍后,快步走了出去。
“后厨的锅盖面都是由你经手和负责的?”何美心开门见山地问。
鱼莜点点头, 后厨的绝大多数菜品都是众人分工合作, 但自上次她做的什锦鲃鱼锅盖面大火后, 钱昆便把所有的锅盖面订单都全权交给她负责。
“刚刚有客人反映, 从锅盖面的面汤里吃出了这个东西……”何美心手里拿着一张对折的白色手帕,在众人面前缓缓打开。
只见手帕里包着的一根貌似才从汤水里捞出来, 油光瓦亮的头发丝。
“早就跟你们说要把头发全包进厨师帽里,你们不听,觉得我是在为难你们, 现在出了事,你们开心了?”
何美心扫视了一圈众人, 美目中带着凌厉, “鱼帮厨, 你知道出了这种事, 会给我们餐厅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和损失吗?我在大厅给客人又是赔礼, 你在后厨跟没事人一样, 你也好意思?”
她的语气里颇有几分为大家好却不被信任的心痛和语重心长, 而当她转身看向鱼莜时,语气则完全转变成了严厉的责问。
何总厨不常来后厨,一来必出什么大事。在她来面点房时, 几乎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聆听吩咐似地堆扎在门口。
狭长的后厨的走廊内,身穿包臀连衣裙、外搭羊绒短西装外套,妆容精致、御姐范儿十足的行政总厨,同一位个头稍矮娇小,身穿洁白厨师服头戴厨师帽,指尖上还沾染着些许未干水渍的女帮厨,两两对峙着,孰强孰弱,气场立判。
她二人周围不仅有面点房的人在围观,还有一些热炒区和冷菜间的学员经过,朝鱼莜投来或担忧或看笑话的目光。
鱼莜紧紧盯着何美心手中的头发:“这根头发不是我的……”
她在烹饪时留海是全别进厨帽里的,麻花辫也是垂在身后,她平时很注意卫生之类的问题,绝不可能出现这种发丝掉进汤里的事。
她的头发从没染过,这根头发隐隐泛着棕色,还带着弯曲的弧度,虽然因为常常编辫子,她的头发散下来后也有些自然的弯曲,但并不会卷得这么厉害。
何美心冷笑:“负责端菜的服务员是男生,这碗面从制作到出锅,经手的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人,这头发不是你的,难不成是我的?”
鱼莜抬头,看了眼她一头海藻似的栗色波浪卷发,别说,还真觉得有点像……
何美心不给她任何反驳和解释的机会,一字一顿地冷声说道:“鱼帮厨,因为你个人的疏忽和渎职,致使客人的餐点里出现头发丝,餐厅的名誉严重受损,因此从今天起,你将暂停所有后厨的工作,至于什么时候再回来上班,等我另行通知。”
何美心说完,面点房的人都急了。
熊三儿:“总厨,这样的处罚是不是太过严重了?”
袁园也跟着道:“尚未搞清楚事情始末,就直接停掉鱼莜的职,这样做有些不妥吧……”
“……那头发未必就一定是鱼莜的。”郭宝宝难得地说话利索了。
一位不知名的水台厨工:“总厨,退一步说,就算是鱼帮厨的疏忽,想必她也不是故意的,她工作一向认真努力,你就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众人越帮鱼莜说话,何美心的脸就越黑:“怎么着?觉得我的处理方法不公平?那你们来替她受罚?”
何美心不满地眯起眼睛的样子,就像传说中油盐不进的教导主任,挨个从说话的学员面上扫过,看得众人欲言又止。
“如果是我的错,什么惩罚我都认,如果不是我的过失或是……有人栽赃我,我也绝不背这个锅,”
比起面点房众人心急地打抱不平,鱼莜显得理智又冷静,“何总厨,请将这手帕交给我,我会拿到医院和相关机构去鉴定,这根头发到底是不是我的,我需要确认,也需要还自己一个说法。”
见她欲要头发,何美心迅速地收起手帕,将塞进外套的口袋里,挑眉道:“要做鉴定也是我拿去做,谁知道你会不会偷偷动手脚?”
说要鉴定,只是鱼莜灵光一闪,想要诈她一诈。浸过油水的头发丝能不能有效的鉴定,已经是另一说了。
鱼莜深吸一口气,从何美心欲盖弥彰的反应来看,什么头发不头发,只是个幌子罢了,她显然是铁了心了要赶自己走。
袁园气不过地站出来,刚开口又要说些什么,只见鱼莜摘下了厨师帽,轻轻放在出菜窗口的桌台上:“暂停工作就不必了,何必这么兜兜转转地绕圈子,等下我会把辞职报告写好,还请何总厨批准。”
袁园大惊,忙扯住她的袖子:“鱼莜你别冲动啊,停职就停职,总会查清楚的,你直接辞职可就说不清了……”
厨师帽脱掉后,散落下来的留海遮住了她的眉眼,看不清她眼神中的情绪,唇角紧抿,唯有嗓音不卑不亢。
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提起了辞职,正中了自己的下怀,只见何美心双手环胸,红唇勾起:“看来最近的传言不虚,鱼帮厨想必是有了更好的去处了,那么我们沁园春也就不留你了,希望鱼帮厨在秦忆楼发展得更长远。”
何美心的这番话,迅速地把矛头指向了最近盛传的鱼莜要跳槽秦忆楼的传言上。
看,并不是我要赶她走,是她自己上赶着要投奔新东家了。由此一来,就连面点房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鱼莜本欲转身离开,听到何美心凉凉的讽刺,忍不住顿住脚步。
不顾周围人的议论,鱼莜背对着她,意有所指地说:“身为餐厅的最高管理,理应知道什么该碰,什么碰不得,什么东西无关紧要,而什么是餐厅老板不能容忍的底线……
使用小伎俩开掉我倒没什么,但大老板的眼里可揉不得沙子,希望何总厨自重。”
鱼莜这话说得含糊,围观的众人们都以为她是不服总厨的决定一气之下辞职,临走前的抬杠,唯有何美心渐渐变了脸。
她难道知道那件事?不可能啊……
看着鱼莜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何美心陷入了慌乱的揣测中,惊疑不定。
***
天光拂晓,沿街的绿化带上挂着霜露,空气中还残留着湿漉漉的雾气。
鱼莜只背了一只小挎包,随人流一起排队检票,坐上了最早的一班通往西庭镇的巴士。
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将脑袋抵在窗框上。透明的玻璃倒映出她的面容,巴掌大的脸有些苍白,眼底隐隐泛青,显得有些精神不佳。
这几天,她都没有休息好,接连的失眠都是因辞职而产生的后遗症。
她很喜欢面点房那票小伙伴,很喜欢固执地坚守苏菜、对她帮助和指点颇多的钱主厨,也很喜欢在沁园春的工作状态,所以这几天每到夜深人静时,她都会在反思自己。
从孙宝田到何美心,她似乎总是被刁难的那个,是不是她真的哪里做错了,才惹得这些人屡次三番地针对自己?
鱼莜认真琢磨了几晚,也没想出答案。
辞职的时候很决绝,但她心里未免会难过,会不舍,可她并不后悔辞职的决定,何美心口中的停职跟开除无甚区别,与其被拿捏在别人手里,不如自己主动走得潇洒一点。
手机的草稿箱里还躺着一条未发出的短信,收信人是大老板。她本想把辞职的事告知他,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她已经把工作室的门禁卡送到了烹饪体验馆,托刘经理还给柯奕臣。大老板现在人应该已在京都,在参加某个商业活动,不用她发信息打扰他,等他回来,无论是去体验馆还是沁园春,他总会知道。
再者过几天,她去京都参加烹饪比赛,若有机会碰上,还是当面给他道个歉吧。
工作虽然丢了,但比赛总要参加的,这是她努力争取到的机会,不可能放过。
京都不比苏州,路途遥远,听主办方说还要坐飞机,鱼莜从离家那么远,去之前,总要跟师父打声招呼。
鱼莜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那只布挎包,这还是当时去沁园春面试时背得那只,是师父托镇上的裁缝给她做的,虽然款式土气,但是胜在结实又能装东西。
师父没有任何的通讯方式,在外大半年都未曾同他联系,现在是时候回家看看了。
西庭镇是终点站,期间会经过十几个小站,巴士一路走走停停,到最后车上只剩下鱼莜一位乘客了。
两个多小时后,巴士在镇子东头停下。
鱼莜下了车,空气中扑面而来的,是泥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
远处炊烟袅袅,一座座土坯矮房相连,两只土狗一前一后追着大白鹅在到处跑,鹅毛飞旋地飘了一地。司机随即也下了车,走到破旧的便利店前,熟稔地同老板聊着天,讨水喝。
小镇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一点都没变,回到家的感觉,让鱼莜的心情都变得畅快了不少。
走了半个多小时崎岖的山路,熟悉的黑瓦宅院近在眼前。
墙砖上青苔斑驳,黑漆木门上的铜环有些剥落,屋檐上的爬山虎刚抽出嫩芽,交错的枝桠似乎又浓密了一些。
院门没有锁,老旧收音器的声音混着滋拉的电流声,时不时从虚掩的门缝里飘出来。
一扫在巴士上的萎靡,鱼莜跨过门槛,脸上抑制不住的喜悦:“师父,我回来啦——”
第63章 师父 以后啊,就不回来了。
“师父我回来啦——”
正坐在躺椅上闭眼假寐, 边听着收音机边跟着哼哼的鱼连海,乍闻院子里清亮又熟悉的女声,一骨碌坐起身来。
鱼莜满面笑容地踏进门, 手里大袋小袋地还拎了不少东西。
鱼连海原本半阖的睡眼, 瞬间瞪得老大:“丫头,你怎么回来了?”
将从镇上买来的水果放在墙角, 对上师父惊讶的眼神,鱼莜颇为无奈:“……怎么感觉师父您好像不欢迎我回来啊?”
鱼连海盯着她看了两眼, 复又躺回藤椅上, 手下悠悠摇着扇子, 轻哼一声:“你突然回来肯定没好事, 是不是在城里混不下去了,想回来啃你师父的老本?”
鱼莜嘴角抽了抽:“您老人家就不能盼我点好嘛, 我是想您了,所以回来看看您……”
她刚刚从沁园春辞职,原本想着能从师父这讨到些安慰, 谁知他一开口就戳到了她的痛处。
然而就算她离开了沁园春,还有很多餐厅排着队抢着要她呢, 怎么就混不下去了?
在师父面前, 她从不藏着掖着, 露出了些小孩子脾性。径直走到师父旁边的藤椅处坐下, 也不看他, 撅着嘴, 腮帮子鼓鼓的, 活像一只受了委屈的河豚。
收音机里昆曲的唱腔咿呀婉转,鱼连海按下了暂停键,眄视她道:“当初下山的时候, 你可是信誓旦旦地说不达成梦想绝不回来,怎么,这短短半年的功夫,你就完成梦想了,当上大厨了?”
鱼莜支着脑袋回忆了番,当初自己对未来踌躇满志,好像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她轻声说:“本来是快要当上大厨了,但是我辞职了。”
她简短的一句话道明了原委,再次惹来师父惊讶的目光。
在师父开口问之前,鱼莜便主动把自己下山后经历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同他说了。
鱼连海一边耐心的听着,一边从桌子下面取出烟杆,点上了烟叶。
自己是如何面试进沁园春,如何在徐府私宴上立功,如何连续三次通过员工餐考核,如何婉拒孙宝田的招揽,后来又是怎样赢了苏州站的比赛,后来又是怎样被何美心栽赃辞职。
鱼莜说着说着,忍不住把自己这几日的疑惑也道了出来。
鱼连海老态龙钟地倚在躺椅上,听罢深深地嘬了口旱烟,感慨地说:“你这丫头就是太死心眼了……”
紧接着,他缓缓道:“沁园春革新派和守旧派的对立很明显,你做的新品锅盖面成功化解了面点房的危机,或许你觉得这没什么,但在别人眼中你俨然是已经站了队。
你若是只想安安分分地做个领薪水的厨子,那自然是你错了,可你并非是这样的人,你有自己对烹饪的坚持和要求,那么你做得这些又何错之有?
孙宝田的排挤,何美心的刁难,包括你的辞职,不过是你在坚持中式料理的道路上,必要的牺牲罢了。”
师父这厢在吞云吐雾,说出的话却宛若一阵清风,瞬间让鱼莜拨云见日。
“师父您说得太对了,果然一日不听你的念叨,我脑子就糊涂了……”
鱼莜伸手抚上额头,她干嘛总是往自己身上找原因呢?她坚持自己的烹饪道路又有什么错?若非要说她的问题,那就是她不够强大,她辞职并不代表她输了,如果有一日,她有与何美心相同的资源和权力,在公平的竞争下,她不信本土的中式料理会输给那些外来的新派菜。
鱼莜目光炯炯又有些崇拜地看向师父,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师父只听她说了几句,便直接指出了问题所在。这几日内心的不快,及导致她失眠的郁结全被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