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下雪了,前几日还只是随意地落了点,护工做西红柿炒蛋的时候撒的白糖都比这雪粒子多。
程航一生长在西南方,家乡终年四季如春,莫说是雪,连冷风都少有。来上海那么多年,这样的雪粒子他见得太多,却从来没有让程航一如愿地见过一次大雪。
没想到昨天夜里竟然还真细细密密地下起了雪,缠绵地铺了一地。程航一站在房间床前往外面看,连那些灌木丛的上面都对着厚厚一层雪白。
室内很暖,就连一向都要多加一件衣服的徐开慈现在也只是随意地在外面披了件开衫薄毛衣。
程航一转过头看了眼徐开慈,他左手握着个小球,这会正在护工的配合下做着复健。
护工把他蜷着的手指掰开,然后递给他一个小球,小球的颜色有很多,需要徐开慈自己抬起手来把小球放进同样颜色的小盒子里。
徐开慈做得很慢,要么手抬起来一丁点就掉下去了,要么握着的球又被手指头攥得死死的,怎么都放不进盒子里。几次下来手上那点仅存的力气已经没有了,左手掉在轮椅侧面,连抬起来放回到腿上的劲儿都没有。
程航一微微摇摇头,这种复健活动徐开慈隔三差五就会做,但是那么多年了也没看到他又什么长进,反而手越来越越差。
以前手指头的肌肉还没萎缩的时候,手倒是没蜷着没那么难看,但是几乎抓不住任何东西。后来手指肌肉一天天萎缩,再也撑不起来他细长的指骨,手也慢慢蜷缩起来,变成今天这样像枯树叶,瘦鸡爪的模样。
说起来程航一还觉得蛮好笑的,他搞不懂这些短视频平台的推送机制,但昨天玩手机的时候他看过类似的游戏动作,只是那个短视频的创作者是一个婴幼儿早教机构。
多可笑,以前一双按在二胡弦上能翻出花来的手,现在竟然只能做这种类似小孩才做的训练。
程航一忍不住笑着叹了口气,声音被徐开慈听到了耳朵里。他转过头来,冷声轻斥:“皮痒了真是,都敢笑话起我来了?”
程航一耸耸肩,干脆直接朗声笑起来,“我哪儿敢啊?我就是看外面下雪了,心里还挺开心的。”
徐开慈让护工帮他把手放在操纵杆上,他自己慢悠悠地按着操纵杆来到窗前,还真的下挺大的,洋洋洒洒把小区换了个颜色。
饶是他从小在上海长大,也很少看过那么大的雪,上一次看到大雪漫天,好像还是大学的时候陪着梅静和外婆去国外旅游滑雪的时候看到的。
徐开慈歪靠在轮椅上,扬起嘴角笑说:“程小爷那么土的吗?这些年日本美国俄罗斯都去过了,还没见过雪啊?也值得你看这么半天,还能笑出声来,真没出息。”
程航一绕到他后面把轮椅往后拉了一点,刚刚为了方便看雪,他开了一点点窗户。怕徐开慈靠得那么近,被冷风吹到回头又感冒。
他转身把窗子关上,就靠在落地窗嵌的栏杆上抱着手对徐开慈说:“外面的雪是外面的雪,和家里下雪不一样。你别说,不管是在y城,还是在上海,我真的一次都没见到那么大的雪,我真的还挺喜欢的。”
小的时候可能一包辣条就能开心很久,再长大一点就会想要更多,最新款的mp3手机,又或者是酷炫的山地自行车。而现在成年了,赚的钱也还算可观,物质上能不需要向家里伸手要钱就能满足自己,却已经没有太多的东西能让程航一那么开心了。
家里的雪……
徐开慈心里涌动上来一点温暖,他笑了起来,仰了下头用下巴指着窗外同程航一说:“那么喜欢?那下去看看啊,光站窗子口看有什么意思?”
“真哒?”程航一眼睛一亮,随后又灭了眼底的那点光,他伸了个懒腰,又看了看窗外说:“算了,一个人没劲。外面还那么冷,我不去,我要在屋里吹空调。”
徐开慈按着操纵杆往前一些,轻轻撞了一下程航一的腿,他清浅笑着:“我想去,我想下去看看。”
这架轮椅是今年徐开慈生日的时候程航一送他的礼物,相比较以前梅静替他买的那架这架几乎算得上是为徐开慈量身定制的。他坐在上面要比以前稳当很多,除非要坐很久,去很远的地方,否则都不需要替他绑上那两条碍事碍眼的安全带。
美中不足的是,为了确保坐在上面的人安全稳当,也为了保证轮椅的功能,这架轮椅做得有些宽大,甚至略显笨重,徐开慈骨架那么大的一个成年男性坐在上面都显得有些瘦弱。
并不是徐开慈和程航一想象得那么美观。
以前徐开慈坐在轮椅上脚面还能伸出来一些,他养成习惯每次坐在轮椅上想要和程航一玩闹就会开着轮椅轻轻撞一撞徐开慈的小腿。后面换成这架轮椅,撞到程航一的小腿就不一定是他的脚了,也有可能是延伸出来的脚踏。
脚踏顶着程航一的小腿让他有点不舒服,他拉着脸弯下腰来一把摁住徐开慈的轮椅,“疼的呀,每次都撞我,谋害亲夫么这是?”
徐开慈耸动肩膀,把胳膊带起来抬高,他伸手蹭了蹭程航一,面带狡黠地说:“那你带我去,我都好久没出门了,你自己算算我有多久没下过楼了?也不能软禁我吧?”
程航一受不了徐开慈这样,这人真的挺没脸没皮的,上一秒还拉着脸教训着他,下一秒就可以低声软语地扮可怜。
他把徐开慈的手放回到轮椅上,一脸不悦地回他:“做梦呢?外面那么冷,你要是病了我非得被你/妈把皮给扒了。不去不去,别想扮可怜,小爷我不吃这套。”
“那你可别后悔啊,奇了怪了我又不是非得要有你才能出去,家里那么大个护工还不能带我出去了?”徐开慈瞥了程航一一眼,说着就往后退还仰头叫护工来帮他换衣服。
程航一急忙走上前去,推着他进了房间,嘴底下嘀咕着:“徐大少爷,徐大祖宗,我陪你去还不行吗?先换衣服,穿暖和了再去,溜一圈就回来……”
“知道了……怪啰嗦的,跟个老太太似的。”
瘫痪后徐开慈很少会在那么极端的天气下出门,大多数时间空调房里呆着的他穿得都不多,这还是头一次被程航一包成这样。
程航一把徐开慈抱起来坐轮椅上,徐开慈把轮椅方向调换到穿衣镜前,先是一愣,后侧头对着正在穿外套的程航一怒吼道:“程航一,你特么把我穿成了米其林轮胎了!”
毛衣,羽绒服,腿上盖着条绒毯,不知道腿上套了几条裤子,才会显得那么臃肿。再往下看,点在踏板上露出来的脚尖也是被棉袜裹得像个粽子。
真丑,他徐开慈还没那么丑的时候。
程航一看了看镜子里的“米其林轮胎”,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像确实穿多了一点点,现在他露在外面的,也就那张俊秀的脸了。
他清了清嗓子,装作严肃地说:“那不然呢?可不得穿那么多吗?我不管,出去就得穿那么多。你要不想穿就不去了,我帮你把衣服再脱了就成。”
“不光得穿那么多,还得戴顶帽子。”说着,从衣柜里翻出来了顶毛线帽,这还是那会刚出院他剃了寸头那会买的,搁在衣柜里这么多年就没再拿出来过。
徐开慈歪了下头,满是不悦地骂道:“你敢把这玩意儿带我头上,你今晚能进房间睡觉就奇了怪了,你特么什么时候见过我戴过帽子了?”
程航一拎着那顶帽子不敢再有什么动静,拿不准徐开慈是真的生气还是开玩笑的。
过了一会,他又把帽子扔进衣柜里,讪讪笑着说:“不戴不戴,不过先说好了,一会就上来了。”
徐开慈瞪了他一眼,再不同他说话,按着操纵杆往前走着,只留下一句不耐烦的“啰嗦死了,都快赶上宁望了……”
到了楼下才发现,雪下得有点厚,轮椅开在上面不算好走,压得地上的雪“嘎吱”作响。
怕轮胎打滑,程航一不敢再让徐开慈一个人走,只好推着他慢慢地在雪地里转悠。
从窗子里看出去挺好看的,等出来两个人觉得也就这样,只不过图个新奇,多走出去一节就没意思了。
前面有几个小孩大概也是觉得这雪下得大,这会正在把灌木丛上干净的雪团成团打雪仗来着。
程航一怕徐开慈被这几个小孩误伤,打算带他回去算了,还是在空调房里吹空调来得舒服。
正打算离开,程航一的电话响了起来。这年头微信已经能满足大多数的沟通联络,很少再会接到电话,更何况是这大好假期。
他低下头拿着手机在徐开慈面前晃了下,让徐开慈等会,他接个电话,然后走开了一段路才把电话接通。
是陈敬打来的,y城那边的电话程航一都不会当着徐开慈的面接,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愿意现在的生活和以前有太多的瓜葛。
他心不在焉地同电话里说着话,又时不时地回头看着徐开慈。这会雪又下下来了,有些雪飘落到徐开慈的头发上,落了零星的白点,然他的长发又随风飘舞起来,发丝有些飘到了脸上,他只能侧着头抬着肩膀蹭两下,让头发不要粘在自己脸上。
侧头的时候徐开慈看到了正在看着自己的程航一,眼睛弯弯的冲程航一笑一笑,在大雪中徐开慈看着又美又孤独。
这般景象,程航一真是第一次看到。雪中的徐开慈,美得让程航一心尖上一颤,甚至完全忘记了自己还在接电话,只顾着愣神,好半晌才用嘴型比了句:“你去树下,躲躲雪。”
徐开慈原本是眯着眼睛的,看到程航一的口型,好像不确定,他眼睛又瞪大了些,等看清后,又摇了摇头,只是静静地等着程航一。
等着程航一和他的旧友说话谈天,等着程航一挂了电话后带他回家。
原先陈敬说了什么程航一没听清,反正就是问一些近来怎么样这种废话。他回答得敷衍,从他到了上海后,虽然一直还有联系,但总觉得没太多话要说。
他所有注意力都在徐开慈的身上,恨不能掏出个相机把这一刻记录下来,心里盼望着陈敬赶紧把电话挂断。
一直到陈敬问出那句:“孟仔的搬家酒,你来吃吗?”
程航一才突然回过神来,然后低声说了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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