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明事理的冯会长的秘书招呼说:“吴先生,抱歉,没有等你。”
    “是我来迟了。”吴祖清欠身,同在场的人问好后,拉了张椅子坐在边上。
    在这儿只得这个待遇,椅子、茶水、点烟的柴火由他自己张罗。小小的利利商行入不了他们的眼,饶是经会长的引荐,交了高昂会费进来的也不被高看。关系户,商会里顶多,轮不上小本生意。
    只有各家的太太对他客气些,可太太们青睐的,先生们尤嗤之以鼻。男人的嫉妒心是很可怖的。
    “我看哪,高松文存心捣垮商会,这么大的帽子扣上来,我们如何担得起啊!”
    “就是,为了瞒黑账,把高会计打成赤-色分子,商会成了什么,我们成了什么?”
    “那小子不是赤-色分子,怎么会被秘密警察盯上的?我听说当时戏院去了好一帮人,除了秘密警察,谁杀人这么大阵仗!”
    “哎呀哎呀……别吵了,高会计是不是赤-色分子不重要,他不是也得是了,不然这件事怎么了解?眼下要紧的,是让他老子高松文登一份公告,澄清误会。”
    “酒会上高松文都开枪了的呀,你让他承认是误会,承认儿子是赤-色分子,哦!莫非我们给一笔钱,他就承认了?”
    “依我看,这事还得让冯会长出面。”
    “是嘛,篓子是冯会长捅出来的,会长要有担当不是?”
    吴祖清听他们争论,把玩手中细长的白玉脂过滤烟杆。半嵌在其中的烟卷燃着星火,缥缈烟雾。
    许是发现还有这么个未发表言论的人,茂安船运的孙董事说:“吴先生,不知你有何意?”
    吴祖清说:“涉及商会旧事,在下没参与过,不好有意见。”
    “你既然进了商会,就是我们一份子,有想法只管说嚜。”
    “是啊,吴先生,窝藏赤-色分子,事关商会存亡,是出力的时候。”
    一场闹剧,变成商会为隐瞒黑账把做账的会计打成赤-色分子,再变成窝藏赤-色分子,事关商会存亡,这些人不也扣得一手高帽子。
    指尖抚过白玉脂烟杆,挑起来往下挞,一截烟灰轻轻落入玻璃烟盏中。吴祖清平缓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直观上看事情是高教授引起的,那么还要从他入手。”
    有人急忙道:“不能的呀,都讲了行不通的!你看……”
    耐心等他一堆啰嗦完,吴祖清说:“让高教授登报澄清自是行不通的,事情成了这个局面,要做只得做绝。”
    人们面面相觑,孙董事其实会意了,还是装模作样地说:“恕我等愚钝了,吴先生不妨直说。”
    老狐狸,假谦虚,实则不想说出来被指摘。
    吴祖清心下笑笑,面上不显,“高教授被洋巡捕带走,肯定要录口供的。各位先生都是有门路的,能拿到巡捕房的口供吧?”
    “你是说……篡改口供?”
    “这……”
    议论纷纷。
    冯会长的秘书第一个表示支持,“恐怕只有这个主意行得通了。”
    孙董事沉吟片刻,点头道:“没法子的事,看来只能这么做了。”
    而后附和的人愈来愈多,有人问:“谁来办这个事?”
    嘀咕声再起,提到李副会长有门路。
    李副会长不得不开口道:“这样吧,我同警务处那边打声招呼,你们哪个跑一趟?”
    冯会长的秘书说:“这事由吴先生提出来,就由吴先生同我去,吴先生意下如何?”
    吴祖清拱手道:“为商会出力是应当的。”
    商会催得急,晌午一过,吴祖清二人就将事情办妥了。可怜高教授还在拘留中,浑然不觉。
    “高松文教授毕竟是会长昔日旧友,会长应该不想伤害友人的,之后保释高教授等琐事,还要再劳烦吴先生了。”秘书说。
    吴祖清面露难色,最终应承下来,还说:“冯会长卧病,我许是不得空去探望了,还请哥儿帮我解释一二。”
    “自然的,自然的。”秘书心道,这果然还是个阿谀奉承的主,办这么点事就想在会长那边邀功。也罢,替他美言几句,得了冯会长的心,之后要吃苦头的。
    高教授与冯会长是旧友,早年同在日本东京留过学。高教授的独子学的商科,托了当时还不是会长的冯会长的关系进入商会做会计。这五年兢兢业业工作,直到前些日子丧命于夏令配克大戏院,忽然被打成赤-色分子。
    高教授四处求人,昔日从东京回来的一帮友人没一个肯出手相助,仅有几位搞学术的朋友劝慰他们夫妇二人。可做母亲的无法忍受失独之痛,趁高教授离家之际上吊而殒。
    高教授对妻子说出门买些吃的,实际是接到一通陌生电话,说手上有关于商会的秘密资料。来到约定的咖啡厅,高教授没有见到那个人,只有留在座位上的几份资料。
    他立即回家去,想告诉妻子这一消息。看到眼前的景象,他的希望转化成了更深的绝望。他拿起藏在家中的枪——那可是是东京一帮友人结义的信物啊!
    在扣下扳机前的一瞬,他决定前往礼查饭店。横竖是死,他要为儿子讨还公道。
    事与愿违,高教授没讨回公道,也没死成,被拘留在巡捕房。
    为免保释过程生出麻烦,秘书还介绍了一位讼师。办完利利商行的日常要务,吴祖清去事务所见讼师。
    这位讼师常帮商会各位处理官司,知道大大小小不少腌臜事。谈完高教授的案子,同吴祖清说个没完。讼师嘴皮子快,却是有职业操守的,讲的都是上了公堂、登了报的事情。
    讼师讲得有趣,吴祖清听得过瘾。倒不是对这些陈年旧事真有兴趣,而是由此多少了解到商会里面各人的处事方式。联系他们在早上会谈的表现,对各中亲疏、阵营,渐渐明晰。
    月儿悬在枝头了,吴祖清孑然回到赫德路的里弄。
    红砖洋楼二层的窗台亮着灯,他抬头便望见那女孩抱膝做在阑干上。明明五英尺多,站起来快到他肩膀那么高了,时常看她仍觉得小小的,细细的,猫儿一样。
    女孩不经意低头,也见着了他。
    吴祖清伸
    出食指与中指,朝旁边晃了一下。
    蒲郁指了指楼下。
    吴祖清摇头,指自己,再指楼上。
    蒲郁也指自己,又指向东侧。
    吴祖清扬起唇角,低头,抬步走进门厅。
    第15章
    蒲郁跳下阳台,一阵风似的跑去开门。
    隐约懂得了阿令着迷的那些鸳鸯蝴蝶派中描绘的“小鹿乱撞”是什么感觉。
    旋转楼梯上的灯盏随心跳声节节亮起。皮鞋底踩在木板上,细微的吱轧声,愈来愈近。期盼着,期盼着,终于看见了他,撞入他深邃的眸眼。
    “二哥。”她欣然而小心翼翼地出声,尾音都是哑的。
    没由来的,其实深究一定有由来的,吴祖清稍有一点儿触动。
    他说:“坐露台上那么危险。”
    “我不怕。”她语气笃定,还是那张小巧的脸,颊微有点儿红晕,看着没那么苍白了。
    “也是,连我都不怕,还怕什么?”
    “谁说不怕二哥的。”蒲郁眼风扬上来,睨着他,竟有往日所没见过的少女的生动。
    吴祖清挪开视线,伸出一直别在背后那只手,“给你的。”
    手上拿着一个长方体彩漆铁盒,盒面环绕着赤条条的天使,还拿着弓箭。盒盖正中印着凹凸的哥特体英文,蒲郁依稀认出几个字母,看不懂。
    她抬眸看他,眼里有疑惑。
    “今日去了诉讼事务所——”
    他刚开口就被打断,她蹙眉,“诉讼?二哥遇上麻烦事了?”
    吴祖清笑笑,“没有,商会的事。我在那边遇上一桩喜事,然后有人给了我这盒什锦糖果,说是美国带回来的。我尝过了,还不错,只是太甜腻,不合我胃口。”
    “所以给我吗?”蒲郁问。
    吴祖清缓慢地点头,弓着背放低一点儿,说:“上午惹你不高兴了,寻到机会借花献佛,向你赔罪。”
    铁盒一半塞到她手里,一半他还握着。感觉到他快松手了,她忙找话说:“这小人儿是什么?”
    吴祖清甚至没有去看盒子,只是将视线象征性地往下移了,“丘比特,罗马神话中的爱神。”
    他松开手,盒子完全在她手里了。
    她迟钝却轻轻地,“噢。”
    他重复道:“嗯,丘比特。”
    “多谢二哥。”
    “勿要客气。”吴祖清说,“……我上楼了。”
    在吴祖清转身之际,蒲郁说:“二哥,再会。”
    看着他走上台上,她接着说,“再会。”
    “再会。”他没回头,声音在楼梯间有微弱的回音。
    蒲郁把糖盒藏着掖着带回房间。幸好施如令在写功课,没闲心关心别的,只随口问:“姆妈回来了?”
    蒲郁说:“我也以为,结果是楼上吴先生。”
    “小郁的耳朵也有不灵的一天呀。”
    “又不是猫耳朵。”蒲郁自己提起“猫”,自己倒怔住了,耳根发烫。
    早上与二哥分别,也是他非要说猫儿什么的,教人落荒而逃了。不成想被他当做生气的表现,要来赔礼告罪的。
    像骗来的宝贝一样,她把糖盒藏在平时放裁缝料子、工具的藤编织箩筐里,珍重、谨慎。
    可她还是有良心的,摸了一颗糖出来,在屋子里虚晃一阵,把糖放到施如令课本旁边,“哦,对了,方才吴先生给了我一颗糖。说是美国的,给你吃。”
    施如令缓缓抬头,头脑里还没能放下功课,似有些胡言乱语,“糖啊,你吃吧,我不要。”埋头继续写,回过神来了,“吴二哥怎的这样,一颗糖?拿回去给蓓蒂吃也好嚜,让我们怎么分。”
    蒲郁问:“那你要不要吃?总之我放这里了,我不爱吃糖的。”
    施如令“嗯”两声,没再搭话。
    楼上吴先生脱外套、松领结,坐在沙发上。忙活一整日,一盏茶歇的时间都没有,他也会觉得疲劳。
    尤其是做调查
    劳什子商会,他没兴趣扮演侦探,在这堆人人鬼鬼里找零碎线索。可这桩案子与“花蝴蝶”一案牵扯颇深,想要找出名单,仍留守的上海的苏共;退一万步,即使只为了自保,他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高松文教授的真实口供里说,有人故意提供商会秘密账目,导致高教授持枪闯入酒会。不管高教授的枪有没有打中冯会长,商会的丑闻一样见报,理事、成员们都有意推冯会长下台,提前换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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