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医院也要走一阵,幸而赶往医院的途中遇见孙家的车,蒲郁请司机行个方便。司机却道听也要去医院,奉太太之命,接万小姐回家。
蒲郁一听即明,不是接,是逮。万霞曾在南京的妇女联合会做事,当下不可能不出力。
街道空荡荡,烟雾弥漫。战机的轰鸣就盘旋在头顶。
司机是要了命才以最大马力开往医院。
较避难所的情况,医院尤其让人难捱。过道、房间,目及之处全是横陈的奄奄一息的人,可能下一瞬就会变成尸体。而还在走动的人,都在找医护人员。
蒲郁看见前方闪过的白影,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医生!这小孩等不了了,请你救救她!”
医生一顿,转过身来。
“蓓蒂!”蒲郁惊呼。
吴蓓蒂哽咽,说不出话来。使命在身,她抬手查看女童的状况,静默片刻,道:“救不了了……”
蒲郁不相信似的探怀中女童的脉搏,浑然怔住了。她咬紧牙关,艰涩道:“还是个孩子啊,有没有六岁……”
“小郁。”吴蓓蒂同样不知作何反应。但没时间闲话,不远处的护士唤吴医生做手术。
“快去罢。”
蒲郁将女童安置在凉席上,遇护士寻人帮忙,索性投身于救助工作了。
运送伤患时,蒲郁撞见孙家司机与万霞争执不下,放话道:“你回禀孙太太,晚上我保证把万小姐安全送到府上,否则我的命任拿去。”
司机与万霞皆是一惊。司机还要说什么,蒲郁转头道:“万小姐,那边的患者在喊,你去看看。”
司机也知此刻万般道理都是无理,只得离开。
入夜,医院依旧忙碌。吴蓓蒂勉强得个空闲,给蒲郁送来盒饭。蒲郁道:“我不饿,给万小姐罢。”
“还有的,我去拿。”
三人找了个稍微安静的地方坐下。吴蓓蒂与万霞这才在蒲郁介绍下认识了,蒲郁暂且没提二哥的事。
吴蓓蒂出声却道:“二哥还好吗?”
蒲郁斟酌道:“你回来的事,吴先生可晓得?”
蒲郁在人前向来称二哥为“吴先生”,吴蓓蒂没作他想,道:“我瞒着他的,你可不要说出去。你晓得,我起初念的不是医学,听到第一次淞沪抗战的消息,我考了医学,没告诉他。天津爆发战事,我和同学们赶上最后一班飞机回来了。”
任蓓蒂再讲下去,旁人就要听出蒲郁与吴祖清的关系不简单了。蒲郁故意碰掉万霞的筷子,趁其俯身之际,对蓓蒂轻轻摇了摇头。
吴蓓蒂了然,转移话题道:“不过我见到大哥了。我本来跟着同学们在前线救助,不想那个团是大哥在指挥,给轰到这儿来了。”不禁忿忿道,“岂有这般道理!”
万霞出言宽慰:“吴小姐是女中豪杰,前线与后方同样重要,在这里也能发挥作用的。”
“可谈不上豪杰,小郁比我勇敢多了,不惜涉险送不相识的小孩来救治。”
蒲郁黯然道:“我没做什么。”
吴蓓蒂拍了拍蒲郁的背,“这样的事,你我难免,不要过于自责。”
万霞看出其二位情意深重,或许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找借口走开了。
没一会儿,万霞急急忙媒回,“吴先生来医院了!”
吴蓓蒂猛地起身,“我得藏起来,你们替我打掩护!”
吴祖清当然知道小妹的行踪,可无暇给彼此找不痛快。方才联络员来报,蒲组长在医院,他放心不下,这才来的。
蒲郁与万霞来到走廊上,当即同吴祖清打了个照面。
人完完好好,他松了口气,淡然道:“蒲小姐怎么在这儿,你的人不要管了,还显不够乱么?”
话未说明,其实是指责她身负要务,不该在此。
万霞看在眼里,觉得他们关系匪浅。至少不是孙太太说的“不要放在心上”的关系。
蒲郁不想拂了万霞的颜面,客气道:“吴先生,张记等事宜我自安排妥当了,多谢关心。”
吴祖清有意做给万霞看,说“你们该回去了”,却只抬手扯蒲郁的志愿者袖章。
万霞道:“吴先生若无要事,可否送我们一程?”
分明吃味了,还考虑着蓓蒂的处境。教养可见一斑。
蒲郁心下叹服,道:“我答应了要送万小姐回府的,那么有劳吴先生了?一会儿不那么忙了,我再走。”
话说到这个份上,吴祖清不应承便是没风度了。他颔首道:“蒲小姐万事小心。”
“辛苦了,保重。”
是这些日子里想说,但无缘说的话。
望着渐远的背影,蒲郁莫名惆怅。
“你怎么让他们单独走了……”吴蓓蒂冷不丁探出来。
“蓓蒂,真是有好多事要同你说。很高兴你回来了。”
第58章
万霞甫一回到孙府,便被禁足。孙太太说,小姑娘唯在这件事情上拧不转,那么多人哪,缺她一个做事的嘛。闹脾气,不让出去,便回南京去。
蒲郁忙劝,路途危险,不能让万小姐回南京。
实际是听二哥分析了战况。日方见上海久攻不下,在侧翼作祟,导致战线拉长。我军不利,他日若撤离上海,南京则是下一个战场。
二哥的战略远见,蒲郁在第一次淞沪抗战之前便领略过。但此番,非二哥一人之言。
蓓蒂忧心战事,托蒲郁出面陈情,吴家三兄妹得以小聚。战时的相聚是很珍贵的,何况这三位都系关重任,如今一聚不知何时再见。蒲郁本来不去的,但蓓蒂胡话,拿“不然便喊你二嫂”要挟。
蒲郁去了,蓓蒂也二嫂长二嫂短的,还说不是二嫂,怎同二哥来见大哥。蒲郁语塞,人前不好发难。
吴祖清斥道:“没规矩。”
吴斯年却是笑吟吟的。
吴家这位大哥年长吴祖清几岁,二人同出长房,模样肖似。大哥穿戎装,端坐时不怒自威,较二哥多些豪爽匪气。
吴斯年不知蒲郁的身份,全当弟妹看待,谈论时局也不避讳。
“讲这些干什么呀。”吴蓓蒂嗔道,“这会儿可是‘过年了’。”
吴斯年道:“阿如还是细蚊仔。”
“小郁,我们三兄妹是‘嘉’字辈。”吴蓓蒂依序指过去,“嘉慈、嘉悯、嘉如。”
蒲郁瞧了吴祖清一眼,抿笑道:“原来二哥本名吴嘉悯。”
吴祖清也笑,“家父要大哥和我一个慈悲一个怜悯。只得她这么个宝贝女儿,寓意如愿。”
兄长们面前,吴蓓蒂显小女儿态。蒲郁心生羡慕,也不免有些许落寞。
许是看出蒲郁的情绪,吴斯年问:“不知蒲小姐椿萱可好?”
问及父母,蒲郁一时有些拘谨。
吴祖清代答道:“大哥,蒲小姐祖籍奉天,后迁居天津,避难来的上海。”
各中详情吴斯年大概有数了,也不再问。转而道:“阿悯与你结缘,莫不是抽签来的?”
吴祖清道:“也许。”
吴蓓蒂忆起这么桩趣事,道:“大哥投戎,二哥继承家业,是抽签决定的。”
蓓蒂以为的继承家业,应当是别的。抽签决定往后的道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蒲郁这才明白,他们不是在说笑,而是询问她的身份。
话家常,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吴斯年请辞,派军用吉普送他们离开。
“二哥。”蒲郁轻轻唤了一声。
“怎么?”
“好像二哥是真的了。”
吴祖清看过来,不解何意。
“就是感觉……又亲近一点儿了。”蒲郁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吴祖清另一只手覆上来,“我大哥好不好?”
“嗯,蓓蒂讲得对。”
“什么对?”
同我见了大哥,便是一家人了。
有的话,不用说。
上海不见萧条,人们心里是萧条了。政府欲以《九国公约》的条例,让英美诸国出面制约日军。可诸国借口称中国率先挑起上海战事,作壁上观。
此前,日方为打探中方真实意图,向许多亲日官差抛出橄榄枝,其中还有原北洋政府的泰斗之一。
情报掮客游走在各方之间,破坏别动组行动,惹得蒲郁很是不痛快。别动组组长,组织鲜见的女校官,连这一情报也抖了出去,蒲郁立即找到吴祖清,称必须除掉名声最响的独眼龙,杀一儆百。
言之笃定,其实多少有点儿打商量的意思。毕竟开战前,吴祖清就把独眼龙发展为了线人。
目前为我所用,日后说不准。
吴祖清考虑再三,顾念与蒲郁的情分,最后同意了。
吴祖清借口商谈要事,邀独眼龙在秘密寓所见面。晚六时三刻,独眼龙先行离开寓所,人员还未抄上去,蒲郁一枪狙击命中他的头部。
尸首横在马路上,不日见报,谓为汉奸。情报掮客们藏匿的藏匿,潜逃的潜逃。
大老板对蒲郁的果敢行动嘉以赞许,还拿到近来成立的青浦特训班作宣讲。
“你知道余主任说什么,”吴祖清在床笫间对蒲郁道,“当初别动组看不上的小姑娘,转眼拿下别动组,戴主任欣赏得很哪。”
蒲郁去拍那狠掐在腰上的手,扭动道:“那二哥有没有和余主任说,小姑娘还拿下了我们伍教员。”
“得意了?”吴祖清压低蒲郁的背,发力顶撞。
蒲郁喘着气,绵绵道:“二哥,功归你,赏归我。左右你还是得了好处的。”
余下狂浪卷挟檀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