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郁扑似的跌跪在呢绒毯上,膝盖将将触着他的皮鞋。他复坐下来,手轻轻覆在她头顶,指尖穿进鬓发发帘,将头发拨至耳后别着。
已由不得她拒绝了。
事后,蒲郁借吴祖清的手起身,旋即落在他怀中。侧坐着拿起边桌上的银烟盒,抽出一支烟来引燃。
各自吸着烟,她暂时没去想整理半敞的旗袍前襟。他的手便探了过来。
“二哥。”她笑这人饕不足。
可他只是在下缘掠过,绕上来握住了脖颈前的翡翠挂坠。
“在哪里买的?”
“二哥对翡翠有兴趣?”
吴祖清松开手,淡然道:“是一对罢?”
大抵,对他们来说戒指是无所谓的东西。其他成双的东西则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嗯。”蒲郁起身,扣上前襟的盘扣。
吴祖清忽然没兴趣追究了。也许是不敢深究,比起他来,她的先生能给她的多太多了。而他们呢,似情人非情人,唯躲在这僻隅偷欢。
“没有打探的意思……”蒲郁出声道,“就是觉得二哥今日心情不大好?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了吗?”
“我的处境,你多少知道一些。”他处处不顺心。
“二哥要是有时间的话,在这里多陪小郁一会儿罢。”多会说话,令人熨贴。
他们在寓所里待了一个下午,只谈诗词歌赋、风花雪月。让人生出一种错觉,还是多年前,他开始引导她典籍。那时,他还不知道她这么惹人惦念。
“小郁,如果有摩登机器能够让人回到过去,你想返回什么时候?”
“嗯……”蒲郁思索着,“大约会回到二哥还在的时候罢,再放一次风筝也好。”
当然,她说的是蒲二哥。吴祖清牵了下唇角,说不出什么感觉。
蒲郁反问:“你呢?”
“一九二八年。”
他们相遇的那一年。
蒲郁笑道:“原来二哥想再见十六岁的小郁。”
不是的,若时光倒转,他一定不会在戏院门口搭那把手。
那是他罪恶的起始。
“在那之前,我会去香港找到一位吴先生,”蒲郁又道,“告诉他我长大后要嫁给他。”
当是玩笑了。
当下,露台朝向外滩的复式公寓。背向的厨房炊烟袅袅,蒲郁把餐食接连端到饭厅桌上,朝外喊:“淮铮,吃饭啦!”
那边朗声应了,而后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傅淮铮边资料便坐下来。蒲郁拿筷子敲了敲他的碗,“傅先生,吃腻我做的菜了是嘛?再看你不要吃了。”
傅淮铮立马放下文件,拾起筷子,“不敢,怀英的厨艺恐怕是太太中最好的。”
“少恭维我。”蒲郁道,“资料拿来拿去的,就不担心不安全。”
“当着你有什么不安全,一会儿就烧掉了。”
蒲郁边动筷边说:“我这儿有则消息。孙仁孚的表弟你晓得,杨先生同日本一些团体来往比较多。近来‘满洲里演艺协会’要到上海来,杨先生受托替他们找日语一流的人作助理、翻译之类的。”
“你想我去试试?”
蒲郁玩笑道:“不是你说不能让太太养你,得找份‘正经差事’?”
傅淮铮点点头,“可我有点儿改注意了,让太太养着也蛮好的。”
“也不是不可以啊。只是你要学厨艺、洗衣服、做家务……”像是知道淮铮要说什么,蒲郁接着道,“请钟点工不要想了,保密工作第一。”
“难为了我这个少爷了不是。”
蒲郁一下凑近,狡黠道:“少爷,其实我这个消息让你很心动罢。”
满洲里演艺协会由日本特务控制,会中有的歌星、演员也是特务。傅淮铮当然是知道的。
可此时,他竟然没间隙去思考这件事。蒲郁的明眸近在咫尺,还有润泽的唇。
傅淮铮不着痕迹地侧过脸去,动筷道:“是有些心动。”
第63章
其实傅淮铮就是肯学,也未必学得来蒲郁的厨艺,随时令变化餐桌上也似有风景。
赏红枫的季节到了,傅淮铮听演艺协会的日本人说起。经杨先生介绍,傅淮铮凭流利的东京话和对日本文化的通晓,拿下了翻译席位。
差不离的时间,距离张记不太远的静安寺在举行庙会。婚后几乎与组织失去联系的万霞,得以见到了韩先生。万霞可以声称是来求签的,司机在外等候也看不清情况。另外,这处据点为吴祖清所不知晓。
可谓费尽心思才选在了此时此地会面。
“万霞同志,这段时间有什么发现吗?”
万霞有些紧张,“从观察来看,他基本在书房办事。他在书房的时候我倒是可以进去……可他不在的时候,家里的佣人很机敏,我随时被盯着。”
“也就是说,你还没取得信任?”
韩先生缓缓道:“万霞同志,感谢你为了组织牺牲部分个人情感。只有你才能胜任这个位置,继续潜伏下去会有重要贡献。但是——”
“我会争取到信任的。”尽管万霞尽力掩饰,可还是让韩先生瞧出了什么来。
韩先生笑了笑,“你不要着急。这次找你来,主要是有几个要点向你交代。我重申一遍,他们内部肯定也是有好的分子的,但这个‘好’或许不是对组织来说的。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接触的这个人,是善于伪装,甚至攻心的。”
“请组织放心,我不会动摇立场。”万霞也是对自己说。
“很好。”韩先生起身道,“之后的由其他同志和你说。”
韩先生出去后,一位女同志步入暗室。
不像孙太太对婚姻关系的荒凉认知,让对爱情还很向往的万霞感到困惑与抗拒。这位女同志从心理学入手,细细讲恋爱与婚姻生活。
万霞与吴祖清即使是爱恋关系,起初也很难论平等。他们的悬殊在于年龄,年龄带来的经验,还有在社会所处的位置。
何况他们不是恋爱关系。万霞的质问、要挟,只能对吴祖清起到反作用。
好在,这样真实的反应对潜伏工作反而有利。只是不能将人愈推愈远,往后要过渡到和缓的状态,再谈论感情。
近来,吴祖清稍感顺心了些。那个闹腾的女孩不见了,万霞慢慢恢复到婚前的样子。二人也就能坐下来吃餐饭,或者闲话一会儿。
“你想和蒲小姐学麻将?”听闻万霞的话,吴祖清抬眉道,“蒲小姐牌打得很好吗?”
他怎么会不知小郁的牌技。这两年,她不必再假意输给太太们,赢的时候比输的多。
万霞斟酌道:“应当还不错罢?我想请她到家里来,不赌钱。当然前提是她愿意的话。”
“你们两个怎么打?”
“可以请蓓蒂小姐她们呀,或者你有空的时候。”万霞试探般地唤了声,“二哥。”
原来万霞不是要找小郁的麻烦,而是想对他示好——大度地请小郁到家里来,给他们制造机会。
这很古怪,即便娘家人授意了什么,以万霞的妒忌心不会做到这个地步。前后种种蛛丝马迹,几乎要揭开万霞的面纱了。但需要最后的确证。
“随你的意。”吴祖清这样回答。他忘了驳回那声“二哥”,之后也不好驳回了。
不知万霞怎样向蒲郁进行游说的,蒲郁答应了,隔三差五来吴宅打一个钟头的牌。
蒲郁有时八点钟,有时七点钟到。并不常见到二哥。他有很多应酬。
有回吴祖清得闲在家,上牌桌来。桌上还有一位是不用值夜班的蓓蒂。她和万霞完全不亲昵,一句“二嫂”也喊得别别扭扭。她比蒲郁大一岁的,可这个年纪了有些地方还像小孩子一样。
其实不要紧,蒲郁听见万霞称呼“二哥”,心下才觉得刺。
白晃晃的灯照在麻将桌上,米黄底面的麻将牌翻来覆去受摆弄。前任吴太太在旧宅的光景闯进蒲郁脑海中,然后生出万霞与吴祖清亲昵的幻象,就像手牌一样打得稀烂。
“你没在状态。”吴蓓蒂道,“我也没在状态,应该是忙累着了。”
一桌四人谈不上忙碌的就只有万霞。
蒲郁笑道:“你当然忙了,我们闲人就指望每晚过把牌瘾。”
吴蓓蒂知道蒲郁的用意,也自知理亏,不再发难了。
“蒲小姐不会故意输的罢?”吴祖清出声缓和气氛。
“许是了,”蒲郁玩笑道,“又不赌钱,没滋味。”
万霞该想到,他们有别的方式私会,什么麻将教学完全是出于情面应承下来的。顿感自讨苦吃,面上佯作平静道:“那还是赌个什么好了?”
“好啊。”吴蓓蒂扫视一周,指了下蒲郁脖颈上的丝巾,“不如就这些小物罢,我随身也带着一个香盒。”
蒲郁笑道:“你想要嚜,我给你便是了。”
“赢来的才有趣呀。”
接着了打两圈,蒲郁把丝巾输给了蓓蒂,又设计使蓓蒂的香盒落到万霞手中。万霞拿到小姑子的珍爱之物,以为这是一种友好表示,藏不住笑意。
蒲郁忽然觉得自己忒没劲。这种关系忒没劲。就像不相信二哥与文小姐只是同事一样,也不相信二哥与万霞什么都没发生。可万霞与文小姐不同,如无暇白瓷。何况万霞对二哥是有心的,让人不忍给予伤害。
最后一圈,蒲郁大胡,随口要来吴祖清的羊脂玉烟杆。
她说:“多谢吴先生割爱,我当妥帖收藏。”
汽车停在宅邸前院,傅淮铮亲自来接。蒲郁在众目之下挽着傅淮铮离开了。
“不舒服吗?”他余光瞥见她侧靠在座椅上疲倦的模样。
她启唇只说正事,“近来地下党很活跃?替日本做事的掮客四处找人,竟问到我在青帮的线人那儿了。”
“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傅淮铮正色道,“日方借演艺协会展开活动,诱捕抗日人士,其中有地下党重要分子。双方较量上了,地下党的乙小组已支离破碎。”
“太不谨慎了。”蒲郁犹豫道,“我们不该帮助他们吗?”
“狗咬匪,中统乐见其成,处处限制我们不让我们插手。”
“这帮cc,什么时候了还守着业绩。日本人今天斗地下党,明天还不就是我们,他们cc能逃过?”
“我也这么想,就是为我们也得扳倒这个演艺协会。”傅淮铮道,“方案我呈上去了,看重庆方面怎么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