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节

    凌云下意识地转头看了沈英一眼,却见她一脸木然地对自己挥了挥手,而旁边的柴青和小鱼一个翻着眼望天,一个撇着嘴看地,两张黑瘦的面孔上露出了一模一样的嫌弃之情。
    凌云只装作没看见,冲他们笑了笑,一拨马头,跟着何潘仁向东边奔了过去。
    寒风扑面而来,她并不觉得冷,只觉得轻盈而爽利,一如过去的大半年时光——不管别人觉得这一路有多么辛苦或是无聊,对她而言,这根本就是一个悠长的假期。
    生平第一次,她的身上没有任何责任,任何束缚,她不再是身份骄矜的李家贵女,不再是举足轻重的义军统领,甚至不再是谁的女儿或姊妹;生平第一次,她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没有非操不可的心,甚至不用操心如何打发无所事事的时光——因为有何潘仁。
    也不知他的一日到底有多少个时辰,除了安排队伍的食宿行止,联络周旋沿路的各方势力之外,居然还能找出那么多好看的地方,好玩的事情,每每给她带来无限惊喜;当然即使没有安排也不打紧,他们只要在一起,哪怕是看看日升月落,也足以消磨掉无数时光。
    大家先是取笑,随即是羡慕,最后都变成了嫌弃,而凌云也从开始的躲闪,羞惭,最后变得无动于衷。现如今,就算阿祖真的当面喝出一声“禽兽”来,她也能装作没听见了,而何潘仁更是从一早开始,就坦然得就像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想到这里,她不由莞尔,山道一个转弯,将众人甩在后头。前头的何潘仁回身向她伸出手来,凌云随手解开身上的大氅往马鞍边一挂,搭住他的手飞身掠起,正落在何潘仁的跟前。何潘仁则是一抖狐裘将她裹住,凌云转头与他相视而笑,马匹速度未减,一路飞奔而去。
    没过多久,两人便来到了一座小小的山丘跟前。那山丘远看毫不起眼,近看才能发现,山上的黑色石壁被雪水浸润过之后,显出了天然的脉络,宛如一幅水墨图卷,银钩铁画,极有气势。
    何潘仁见凌云果然看得入神,带住马缰微笑道:“今日咱们运气好,这石壁只有雨雪过后才会显出图案来。”
    凌云笑着叹了口气,没有追问他是如何知道的,反正在这上头他自有天赋,但凡路过一两次的地方都熟悉如故土,也难怪可以走遍天下。
    两人看了一阵,何潘仁一带马缰转头向西,又小跑了一刻多钟,这才指着远方道:“阿云你看。”
    在道路的尽头,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却像是在半截上被拍了一掌,拍平了大半个山头,留下的山峰宛如花盆,四面悬崖,只有羊肠小道可盘旋而上,山顶上倒是颇为开阔平坦,如今又是积雪累累,倒是愈发显出了山形的奇异。
    何潘仁解释道:“此处叫抱犊山,山势险要,山顶上有数百亩的良田,是上好的驻军之所。”
    凌云四下瞧了瞧,摇头道:“离城池太近,不合算。”
    她说话依然简洁爽脆,斩钉截铁,但这一摇头,发髻擦过何潘仁的面颊,却又带来几丝柔软痒意。何潘仁低低地笑了起来。凌云纳闷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才道:“你说的是,所以修了鹿泉城后,这上头就成了道观和民居……”
    听着他细细地说着山峰的来历沿革,凌云心里微觉纳闷。她跟何潘仁相处日久,自然听得出他对这抱犊山更为留心,但这么远远看着,此处虽然可观,却不如刚才石壁的鬼斧神工,“咱们是要上前看看么?”
    何潘仁笑道:“那倒不必,上头风光虽好,也没什么特别的,这座山远远看两眼就好。”
    遥望着山顶,他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怀念:“在西疆那边,有个地方跟此处有几分相似,也是四面悬崖,山顶开阔,山顶上还修了一座城池。不过那里地势更显突兀奇绝,山上全是黄土,并无杂色,那座城池就更有趣了,屋子都是往下挖出来的,走在街道上,就像走在深沟之中……”
    凌云听得心里一动,点头道:“那我定要去看看,等把师傅送回山寨,咱们就走。”他一定是想念西疆了吧?不然也不会看到相似的景色,会有这么留心,这么感慨。
    何潘仁笑着摇头:“不急,咱们多陪陪师傅,我也就是觉得有趣而已……阿云,你说过的,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的声音温柔入骨,凌云胸口砰地一跳,转头对上了他的面孔,何潘仁凝视着她,低头吻了下来。
    天空阴沉,雪原阴冷,那件雪白的狐裘却兜起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世界,旖旎如春,缠绵无尽。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微微分开,还是凌云轻声道:“咱们该去追他们了。”
    何潘仁依言拨转了马头,却没有加快速度,两人同骑而行,缓缓走过这雪后的空旷原野。直到要进入井陉口了,凌云才如灵燕般掠回自己的坐骑。
    井陉道原本便崎岖狭窄,雪后更是难行,好在两人坐骑神骏,马术亦精,倒也不怕什么。走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转暗,前头果然出现了大队人马的身影。两人不约而同地正要放缓速度,却又几乎同时抬眼看向了远处。
    前方的石壁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但再远些的地方,传来的分明是追赶厮杀的声音。
    第353章 狭路相逢
    冬日群山寂静, 声音传得老远,前头的队伍自然也听到了动静,人人都颇感意外, 沈英更是诧异之极。
    在井陉这一带,他们鬼岗寨早已是一家独大;后来世道日益艰辛, 拦道抢劫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另外几股盗匪都陆续投了山外的势力, 就更不会有人在此兴风作浪了。而且前两日鹿泉城的山寨暗哨不还说过么,山寨一切都好,什么都不缺, 官兵都不找他们麻烦了……那眼下这阵仗又是怎么回事?
    她一提马缰,正要上前查看,就听身边马蹄声响,一道身影已急吼吼地冲了出去,随即是第二道——正是小鱼和柴青。在积雪的山道上, 两人蹿得飞快,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活像是两只闻到了腥味的野猫。
    沈英哑然失笑, 忙断喝了一声:“你们当心路滑!”自己控马跟在后头。
    这百里井陉,原是越往西去越是险峻,这一段相对而言还算平坦, 虽然天寒路窄, 几个人催马疾行, 走得倒也平稳。
    刚刚转过山角,有人急奔而来,却是探路的护卫回来禀报:前头的山谷里的确有两拨人马,前头那拨在拼命奔逃, 后头那拨则是一路追杀,前头那拨大概有两百来人,人数比追兵要多出不少,但队伍里有老弱妇孺和行李辎重,多半不是兵强马壮的追兵们的对手,眼下双方已经开始且战且走了……
    沈英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如今能井陉公然劫掠的,只有自家鬼岗寨的人马了吧?自己几年没管他们,他们如今居然追杀起妇孺来了?
    她眯了眯眼,一言不发地夹紧了马腹,坐骑再次加快了速度。
    果然过得片刻,厮杀声越来越近,前路上雪雾腾腾,一行人马狼狈奔逃而来,前头的那十几匹坐骑上分明还带着人,看身形打扮,果然是妇孺,队伍中有人向后头嘶声大喊:“快把最后那几辆车扔了,堵住道路,不然谁都逃不了!”
    催促声中,队伍后头轰然之声响起,似乎有人将车厢推倒在山路当中,后头的厮杀追赶之声果然为之一顿;而前头那几位骑者显然已瞧见了沈英等人,有人失声惊叫起来。
    小鱼和柴青跑得最快,离那些人已不到一射之地。听到惊叫声,柴青忙从马镫上站了起来,挥手叫道:“你们莫怕,我等不是盗匪!不是盗匪!”
    对面的人听到他的喊声,不知为何速度反而顿了顿,不过两边相距不远,片刻之间已到跟前。奔逃的队伍里有人突然大叫了一声:“师傅?”随即更多的人叫了起来:“大统领,是大统领回来了!”
    沈英自然也认出来了,叫师傅的正是她留在鬼岗的徒弟向老三,另外那几个自然也是熟面孔。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原来带着妇孺们逃命的这拨人才是自家山寨的兄弟!随即心里便生出了浓浓的疑惑;前头的小鱼更是大声问了出来:“是你们啊!那后头是什么人?”
    山寨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队伍里一个尖锐的声音已愤然道:“是唐兵,是镇守苇泽关的那些唐兵,他们李家人简直是不给人活路!”
    在马蹄奔腾和呐喊厮杀的混乱中,这声凄厉刺耳的控诉,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凌云的耳中。
    她听到动静不对,一路追了上来,此时听到这一句,手上不由一紧,坐骑差点人立而起。
    跟在她后头何潘仁忙道:“阿云,查清楚再说!”
    凌云安抚住坐骑,深吸了一口气:“好。”
    她离开长安已超过一年,却也知道,父亲李渊半年前便已称帝,国号就是“唐”,如今大哥建成和父亲一道镇守长安,二郎世民四处征战,而留守晋阳的则是四弟元吉,苇泽关的守军自然也归他调度。这里自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守卫之事何等要紧,而眼下这些守军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打量着前头越来越近的队伍,以及队伍里的那些老弱妇孺和寻常百姓,她的眉目之间不觉已凝上了一层寒霜。
    何潘仁在心里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打了个手势。身后那百余名护卫迅速分为两队,一队带着沈家人往后撤了撤,另一队则调整队形压了上来,六七十骑人马,如钢刀出鞘,利箭上弦,自有一股锐利逼人的气势。
    说话间,沈英等人已跟山寨的前队汇合,凌云也催马而上,往前看了一眼,沉声道:“师傅,你带着他们先行一步,后面那些人,交给我!”
    向老三听得一怔,抬头瞧见凌云身后的护卫们,更是吓了一大跳:“不,不必了!”
    他一面挥手让手下带人赶紧往前去:“你们快走,我和师傅断后!”一面便向沈英凌云拼命使着眼色:“师傅,此事说来话长,咱们这就去吓退那些官兵,吓退他们就好!”
    沈英跟凌云相视一眼,知道事情多半另有玄机,只得先让开道了路。
    百十人的队伍轰隆隆地冲了过去,而后头的追兵似乎被丢弃的车马所阻,追来的并不算多,待到他们的前队赶上鬼岗寨的后队,两边发一声喊,乒乒乓乓地再次打了起来,声势依旧惊人——但也仅仅是声势惊人而已。
    凌云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摇了摇头,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沈英也是愕然:“你们是在故意唬人?”这么追杀打斗一场,那些逃命的人自会吓得半死,也就愿意多掏钱财来保住性命了,至于丢下的行李辎重,自然也全归他们。
    向老三摸着脑袋嘿嘿一笑:“果然骗不过师傅。”
    沈英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语气里已按捺不住地带上了怒气:“现在山寨的日子是过不下去了么?你们居然要假冒官兵来骗人钱财了?”
    向老三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摆手:“不是,我们可没有假冒官兵,我们也不想骗什么钱财……”
    沈英听得火起,伸手一指不远处那些“打作一团”的人:“那他们是在作甚!”
    向老三舌头顿时打起了结:“他们真的是唐军,他们……他们……”
    凌云转头瞧着不远处的那些身影,心里忽地生出了几分异样,忙带马上前,定睛看了过去。追兵里有人也抬头瞧了过来,突然间有人“啊”的一声大叫:
    “李娘子?”
    “何总管?”
    “真的是你们?”
    第354章 天下太平
    这粗豪的声音着实是耳熟之极, 凌云不由得叹了口气:“向将军?”
    在打得热火朝天的人群里,向老四拿刀背一扫,将周围的人扒拉到了一边, 自己提马冲到凌云跟何潘仁的跟前,满脸都是惊喜:“娘子, 总管,这些日子你们去哪里了?你们是来看我们的么?怎么才来?”
    这个么……凌云决定忽略他的问题, 直接问道, “你们这是怎么?事?”
    向老四满不在乎道:“还能是怎么?事?如今又没人管咱们,兄弟们过不下去了,只能重操旧业。”说着又指了指向老三, “还得幸亏是遇到了三阿兄,不用真的去拼死拼活,也能弄到些粮米。就是天气越来越冷, 路上越发难行,做完这笔买卖, 估计得开春之后才能开张了。”
    他说得轻描淡, 凌云听得却是心里发沉,原来向老三和他们是兄弟,这也罢了,什么叫“没人管他们, 过不下去了”?
    抬眼看着向老四,她再次问道:“向将军, 这到底是怎么?事?”
    她的神色和语气都已恢复了平静,向老四却突然笑不出来了。
    之前他自然也察觉到了凌云的怒气,但她跟何潘仁这么联袂而来,即便是眉目含霜, 语带刺,似乎也不是那么让人畏惧,但此时此刻,当她静静地看过来时,那个令出如山、所向无敌的李三娘,分明又回来了。
    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声音也有点发虚:“三娘子,这件事,说来话长……”
    ——但真正说开了,这其实也没那么长。
    在向老四的絮叨声中,凌云很快捋清了事情的脉络。
    凌云离开长安时给民也留了书信,请他接手自己的队伍,向氏兄弟自然也在其列。但这两兄弟既不像马三宝那样自有渊源,又不如丘家兄弟投靠得早,更没法跟李仲文父子去比出身,在军中不大受重视,后来不知怎地便被“委以重任”,到晋阳这边来把守井陉了。
    但在镇守晋阳的元吉看来,他们来自世民的麾下,那便绝不是他的人,所以根本懒得过问。不知是他有意排挤,还是下头看人下菜碟,他们的军需粮饷被拖欠得厉害,向家兄弟脾气又急,几次冲突后,情况愈发恶化,他们带的三千多人马渐渐过不下去了。
    向老三跟他们原是堂兄弟,对此自是不能坐视不理,但他这数百人的山寨如何负担得起三千人马的嚼用?形势所逼,他们也不得不动起了歪脑筋。
    这两年井陉道上商旅渐少,拖家带口的倒是络绎不绝——之前为了躲避中原战乱,不少山东家族索性举家西迁;而这两个月,又有人悄悄地想要?乡了。
    这样的人家最是愿意花钱买平安,山寨自来也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但这点收入够养山寨,却不够养守军,因此他们便干脆唱起了双簧——
    每次遇到了富裕人家,他们就会选好地方“厮杀”一场,如此一来,既能得多些行李辎,多收些伤药费用,还不会损害山寨的名声,让这买卖可以细水长流下去,归根结底,是让大家都能活下去,能活得好一些……
    就在他们说间,士卒们也纷纷放下武器,过来跟凌云见礼,听到向老四的抱怨,有人附和,有人诉苦,也有人笑道:“这下好了,李娘子?来了,总算有人给我们做主了!”
    这一出,众人自是轰然应是,喜笑颜开。
    凌云却有些笑不出来。在这种情形下,所有的道理都变得苍白无力,她沉默良久,能说的也不过是一句:“以后不可如此,一切有我。”
    向老四应声道:“那是自然,我等都听三娘子的!”
    他大手一挥,盗匪官兵们齐心协力,不过片刻就新套好了马车,轰隆隆地掉头回去。
    一行人重新上路,队伍里,小鱼和柴青固然是失望得长吁短叹,沈英的脸色也有些复杂,一面听向老三说着山寨的事,一面又暗暗打量着前头的凌云,还是何潘仁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她这才松了口气,摇头笑了起来。
    凌云默然走了一段,听到后头有人策马过来。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是谁,苦笑着叹道:“我没事,我只是在想,难怪丘行恭一见二郎就决定追随于他,那时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着急,难不成是怕我会拦着他?”
    “如今,我明白了。”
    出身家大族,这里头的道理她其实也不是不懂。她早就知道,在官场上,最要紧的并不是本事和功劳,而是出身,是你是谁家的人,以及,你是谁的人,她知道,所谓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从来都不是一句空……但知道归知道,真正看到这选择的结果,终究是不一样的。
    抬眸看着前面那些守军的背影,她的心里多少有些发沉:“是我耽误了他们。”
    何潘仁轻轻地笑了一声。
    凌云诧异地转头看去,正对上他满是笑意的双眸:“阿云,我早就说过,你最大的短处就是爱把所有的事都扛在自己身上,觉得所有的人都该由你来护卫妥当;这些日子你好容易轻松了些,如今怎么又钻起了牛角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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