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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节

    谢问挑起眉。
    一旦开了这个口,他就顺畅多了:“不止一回,还有大火烧过来的时候,忽然挡过来的金翅大鹏鸟。”
    “——的翅膀虚影。”老毛跟闻时一样板着个脸,严谨地补了一句。
    “对,反正那不是我能弄出来的。”大东说,“我差得远呢,没那个能耐。”
    从三米店那个笼出来,他就总会想起那一幕,反复想、反复琢磨,有时候想着想着就会发起呆来。他当然幻想过自己还有隐藏的天资,在危急之时被激发出来,然后震惊众人。但他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即便是道虚影,也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
    那就是有人出手救了他们,还把功劳推到了他头上,而他至今也没能找到一个机会说句谢谢。
    他应该说声谢谢的,但他五大三粗毛躁惯了,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礼貌人,这句话他总以别的方式一带而过,这辈子也没说过几回,在这种场面下,冲着谢问和闻时,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于是大东别别扭扭、抓耳挠腮了半天,只想到了一个不那么鲁莽的表达。
    那是他跟着师父修习傀术之初学来的一个古礼。作为一个急性子的年轻人,他始终觉得那动作在现代的那个场合下都不伦不类,所以从没好好做过。
    今天是第一次,他冲着谢问和闻时躬下身,行了个生疏又认真的大礼。
    “你……”
    这一来,闻时是真的怔住了。
    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大东已经像猴一样弹了起来,火烧屁股似的从他们面前让开,窜到了周煦身后,抓着他唯一敢抓的人,平复着自己的心跳。
    “我他妈快不行了……”大东小声对周煦说。
    周煦默默瞥了一眼自己胳膊上的手,“哦”了一声,装着大尾巴狼安抚道:“不至于,他们又不吃人。”
    大东又缩头缩脑地环顾一圈,说:“卜宁老祖呢?我怎么数都没数到他,灵相在哪儿呢?”
    周煦“嗯——”地拖着音,心说这真是个奇妙的问题:“我想想要怎么告诉你……”
    没等他跟大东比划解释,僵立在空地上懵然许久的张岚忽然打了个激灵,在风里咳呛起来。
    她咳得脖脸通红,血液逆冲到了上面也不见停止,好像要把五脏六腑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咳呕出来才算数。等到她终于直起身来,狼狈地看了谢问和闻时一眼,手背抹过嘴角,才发现那上面有一层淡淡的血迹。
    “我……”张岚声音都已经咳哑了。
    她咽下口中的血味,本想对自己之前的举动解释一番,但开了口又发现自己无从解释。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手背上的那抹血迹,用力搓了半天,搓到皮肤比血迹还红,手指都是抖的。
    “抬下头。”闻时冲她说。
    张岚抬起头来,手指却还在搓那块血。她有点乱了,急急开了口:“我跟雅临是打算等你们睡着了回一趟张家,也不是要做什么,就是觉得老……”
    她习惯性想说“老爷子”,看着手指上的血又卡住了,顿了一下道:“觉得他们那样会出事,还是想告诉他们一声。结果下楼就看到这里已经对上了。”
    闻时盯着她的眼珠,又朝谢问看了一眼,抬手用掌根敲了一下她的额心。
    那一下不轻不重,张岚周身一震,闭起了眼,不断搓着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等到重新睁开,她的眸光终于有了定点。
    “动手脚了。”闻时垂下手来。
    周煦忽然想起什么般插话道:“是因为点符水么?就是小时候见家主,要用符水点额头那个。”
    大东天资一般,小时候没受过这种待遇。但他听几个厉害同辈提过,一直留有印象。上次在三米店的笼里看见闻时叩那个沈家小姑娘的额心,他还觉得眼熟。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现在周煦这么一提,好像是有些异曲同工的意思。
    谁知张岚摇了一下头,哑声说:“不是因为那个。”
    闻时和谢问转眸看过去,她重复道:“不是因为那个,我跟雅临小时候不明白,大了之后见……见他给别人点过。雅临学傀术的,好翻书,旧式的定灵术也知道一二。我们有想过会不会跟定灵有关,就去探了一下。那些被符水点过的小孩并没有什么异样,也没有出现傀的征兆和痕迹,相反,灵相会更稳一些,气劲也更足一些。”
    用老一辈的话来说,就是灵窍更开了。和很多祝福、助力性的符法咒术一样,找不出岔子。
    更何况真要有岔子,别家元老长辈第一个不答应。
    就因为那次的怀疑,张岚和张雅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爷爷张正初抱有一种微妙的愧疚心理。所以在后来许多事上,他们总是更倾向于相信他。
    时间久了,这种心理不知不觉变成了一种强迫性的习惯。甚至后来有些一闪而过的细节真的值得怀疑,他们也会下意识略过去。
    但人的本能是趋利避害的。所以姐弟俩慢慢拿稳了张家的话语权,拓展与各家的联系,大事小事能不惊动张正初就不惊动。
    到头来,还是没能躲过去。
    张正初给他们用的,就是傀术里很简单的一种。不是什么厉害本事,胜在不留痕迹,在人防备心低下的时候就可以埋上,往往是跟某个动作、某句话或是某段回忆关联。
    这样埋下的东西效用其实很不明显,也只能影响影响心智不定的普通人。所以越是厉害的人,越不会把这些当回事。
    但如果从小到大反复埋上很多回……那就是另一番结果了。
    其实闻时不说,张岚也知道自己被动手脚了,就在刚刚咳呕出血迹的时候。
    她只是还抱有一次残存的念想,想着万一呢。毕竟是亲爷孙,毕竟他们自幼失怙,是张正初看着长大的。
    “……雅临受的影响可能比我还要大一点。”张岚说,“毕竟他是下一任家主,有时候一定要去后屋,也都是他去。”
    她停顿了一下,想起来道:“来天津之前他还去过一趟。”
    在张正初屋里呆了挺久的。
    她还想对闻时和谢问说“你们不要怪他”,但话没出口又咽了回去。因为她发现自己既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说这句话。
    张正初是她爷爷,看到他不人不鬼的是她和张雅临,插手导致他跑了的还是她和张雅临。
    张家现在在场的人里,能做主的就她一个。她沉默片刻,面色苍白地开口说:“是我和雅临自以为是、疏漏在先,不管怎么说,张家会给一个交代。我先替我爷爷……替他道个歉。”
    “先别急着替。”谢问的语气很淡,听不出什么让人跑了的焦恼之意,“你也不一定替得了。”
    张岚愕然抬眼,没明白他的意思。
    谢问也没给她多解释,只是转头朝周煦看了一眼,又对张岚说:“你家可能得开门迎客了。”
    哪怕到这个时候,他说话语气都是客客气气的,又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压。
    张岚都懵了。
    直到她看见周煦点头应了一声,随手笼了一把石头进掌心。这才明白对方的意思。
    她连忙道:“本家是开不了阵门的。”
    周煦转头看向她。
    这话太像维护和辩驳,张岚连忙又加了一句:“真的,本家的房宅地点是祖辈精心挑的,占了个绝佳的位置。在风水上是个天然的易守难攻局。而且历代祖辈都给本家埋过阵,未免哪天出乱子,家宅遭殃。所以,阵门是开不到家里的。这点周煦肯定知道——”
    她说着又转头朝那百来人的大部队望了一眼:“这点真不是骗人,各家都知道这点,要不他们怎么会在去本家的时候选择走车道?”
    周煦点了点头,却依然弯了腰往地上搁着阵石。
    他在搁放的时候,左手下意识去按了右手的袖口,就好像他穿着的是什么袖摆宽大的长衫。
    大东原本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看见他挽着袖子镇静沉稳地摆放阵石,熟练自如得像摆放过千万遍,当场脸色就不对了。
    “周、周煦?”他声如蚊呐地叫了一声。
    话音落下的时候,十二枚阵石摆放完毕。周煦直起身,冲张岚斯斯文文地点了一下头:“叨扰了。”
    说完,他伸出右手,在阵石之上的虚空处不轻不重地一拍——
    霎时间,万丈狂风拔地而起!在他拍下的那一处横生成一个巨大的涡旋。
    浓重的黑色从涡旋中心泵涌而出,眨眼就成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阵门。没人能看到阵门通往哪里,却能听见涡旋深处传来的炸裂之声。
    连响八道,震得张岚面无血色目瞪口呆。
    更没有血色的是大东。
    他大张着嘴看着那道风云翻涌的阵门,又转头看着周煦,半天才颤颤巍巍地问了一句:“卜、卜宁老祖?”
    周煦颔首道:“幸会。”
    他又冲谢问和闻时比了手势,道:“师父师弟,我先进了。”
    说完便抬脚走进了阵门里。
    大东叫了一句“沃日”,左右为难了两下,一猛子也扎了进去。
    阵门掀起的狂风吹得人鬓发凌乱,也吹得后面百余人踉跄着人仰马翻。闻时在风里眯眼看向他们,忽然感觉垂在身侧的手指被人握住。
    “走了。”
    谢问牵了他,低头进了阵门。
    夏樵和老毛紧随其后。进阵门的时候,小樵忍不住担忧了一句:“万一那个老头子不回本家呢?”
    闻时:“他在那里受供养,不回那里是想死么?”
    这是一切活物的本能,惠姑也不例外。
    “那他会不会已经跑了?”小樵还是担忧。
    却听见谢问在前面应了一句:“跑不了,宁州有人。”
    ***
    宁州,张家本家大院。
    张正初所住的后屋里夜风拂动,带着门窗一下一下地翕张着,就像屋里有什么看不见的活物正无声呼吸。
    不知哪里忽然传来了狗吠声,划破寂静夜色。
    院落里眨眼间聚起了薄薄的雾气,带着一股潮湿的怪味,仿佛来自于黄泉地底。
    厅堂的门忽然“咯噔”碰撞了一下,透过缝隙,隐约可以听到里面淅淅沥沥的水声。就像有什么液体正顺着地面蔓延流淌。
    又像是谁的影子活了过来,墨似的一大片,从厅堂滑移到后面,又顺着门缝滑进了卧室。
    偌大的卧室地面即刻变成了一片深黑泥沼,泥沼平整的表面忽然凸了起来,慢慢变成了一张人脸。那张脸苍老至极,嘴角的纹路僵硬下拉,褶皱里藏着或浓或淡的老人斑。
    那张脸从地下探出来,然后是脖子,再然后是手脚……
    正是张正初。
    他爬在地上,悉悉索索地忙了一会儿,又从泥沼深处拉拽出另一个人来。那人面容苍白,双眸紧闭,毫无声息地歪倒着。
    窗外的月光穿过缝隙和玻璃,投落在地上,照出那两个人的影子。他们像两滴墨色的水一样融到一起。
    半晌,其中一个歪拗了几下伸出头来,像蛇虫蜕皮一样挣动了一会儿。
    他从地上爬站起来,影子被光拉得又细又长。他走过窗棂的格影,在屋里翻找了一阵,发出叮叮当当的磕碰轻响。
    不消片刻,门窗缝隙里便渗出香炉细白的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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