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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小食光 第38节

    秋菊的语气像说梦话一样飘忽:“娘娘还是自己看看吧。”
    挑起湘帘,一股浓郁的煎蛋香气四溢。
    张羡龄脚步忽而一停。
    傍晚温润的阳光里,朱祐樘守在炊炉旁,一边的案桌上摆着煎蛋,锅中正咕噜噜煮着长寿面。
    第49章
    一碗长寿面煮好, 卧了两个煎蛋,摆上膳桌。
    面盛在暗云金龙盘碗里,汤是汤, 面是面,荷包蛋的颜色比碗的黄色还要深一点, 略微有些焦。
    她吃荷包蛋,不喜欢煎得微微熟, 蛋边白的很明显的那一种, 而是爱吃煎得有些老的荷包蛋的, 最好是蛋边煎得炸开一样蓬松, 吃起来有味。
    朱祐樘则不一样,他偏好水煮荷包蛋, 是那种, 在水将要滚开的时候, 将生鸡蛋磕破, 很快的整个倒进去,蛋清包裹着蛋黄, 水又包裹着蛋清, 煮成圆圆白白的一个。
    为了这个, 两人用早膳时, 坤宁宫膳房总会准备两种不同的荷包蛋。
    张羡龄怔怔望着金龙碗上绘着的游龙, 久久未动。这样关于荷包蛋的小事, 他是如何注意到的呢?明明没吃什么东西,她却觉得像在盛夏吃了一大碗雪乳冰糖, 凉爽的甜自肚里发散至四肢,连头发丝都像抹了点雪乳冰糖香气的头油。
    “快吃,等会儿面坨了。”朱祐樘递过来一双金箸。
    “舍不得吃呀。”张羡龄低声道, “我想画下来。”
    说真的,要是此时有个手机就好了,她一定要把这碗双荷包蛋长寿面全方位拍一遍,拍一个九宫图,晒到她自开通就没怎么用过的朋友圈里。
    啊,她现在原谅那些在朋友圈里发狗粮的同学了。若是能穿越回去,她一定会把他们从屏蔽的列表里放出来。
    “画下来?”朱祐樘眼睛瞪圆了,语气里含着笑,“又说怪话,试一试,看好不好吃。”
    张羡龄夹起好大一卷面,送到嘴里,细细咀嚼。
    “如何?”朱祐樘望着她。
    张羡龄斟酌了一下,说:“不错,面劲道,也挺清淡养生的。”
    朱祐樘听了这话,也拿起了箸儿:“不介意吧?”
    张羡龄笑起来,将面碗朝他的方向一推。
    朱祐樘试了试味,有些懊恼:“忘了放盐了。”
    “挺好的,我就喜欢不放盐的。”
    “小骗子。”
    四目相对,两人一齐轻笑起来。
    ***
    二月的月历翻篇,头一件大事就是宫人试。
    天没亮,沈琼莲就醒来了,她一向习惯早起。将床帐挂好,被褥理好之后,沈琼莲往一个砂锅子里放了米、肉末、青菜,又舀了两碗水,放在蜂窝煤炉子上熬煮。
    从水缸里舀了水,她直接用冷水洗脸漱口,原本还有些迷糊的睡意,被冷水一激,全然消散了。
    快速做完这些事,她照例往桌前一坐,用火折子点燃油灯,就着灯光温书。
    这是她的习惯,在当差之前,留半个时辰给自己温书。
    往常这时候起来,这一带廊下家都静悄悄的,今日倒是有了许多声响,烧水的,做饭的,最多的是嘀嘀咕咕背书的,拉长了调子,不是背“子曰”,就是背“妇人之过无他,惰慢也”。不必说,都是临时抱佛脚的。
    本着有机会别放过,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心情,有不少女官宫女都报名了本次宫人试。平日里忙着当值,有不少人未曾好好看过书,这两日则一时发愤图强。有些人家里的灯,熄灭的比沈琼莲家的晚,点的却比她家的还要早。据说连灯油的价钱都往上调了些。
    沈琼莲倒不在乎左邻右舍的灯亮没亮、灭没灭,她依旧按照自己的习惯,好好温书,好好办事。今日便是宫人试的日子,她想了想,决定重温一下算经。
    这些与算学有关的书,前几个月六尚局的书楼里忽然多了好几本,那时沈琼莲就留了心。后来又听说中宫娘娘很看重宋持盈,她打听了一下,原来这宋持盈除了貌美之外,还有擅算的本领。自打那以后,沈琼莲便将一些精力分给算术。
    说实在话,她自幼读书,到如今四十岁,还从未涉及过算术,因此学起来颇有些费尽。有时候学得烦了,把毛笔往桌上一搁,再不想拿起来。
    从没听说谁靠算术成了状元的,想必宫人试也不会考。她心里这样想,烦躁的将书合上,睡了一夜,还是重新学起算术来。
    必须看,沈琼莲告诉自己。中宫娘娘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倘若宫人试当真出了算术题,她却连看都没看,那必定追悔莫及。
    潜心研究了好几个月,算术于她而言,已经不是问题。中宫娘娘推广的阿拉伯数字,更是令她学算术的进程如虎添翼,演算起来当真要比大写数字、小写数字要更简练些。
    温了半个时辰的书,炉子上的粥也熬好了。
    用过早膳,穿戴好,她推开门,清晨,仍有些凉意,墙角边的金银花叶上犹带晨露。
    已经有不少女官打开门了,左邻右舍打个招呼,聊得都是宫人试的事。
    “沈女官一定准备的很好吧?”一个女官笑着说。
    “还成。”沈琼莲笑了笑,“不过还是有点慌,不知道宫人试会考什么。”
    一边闲聊,众人一面往坤宁宫的方向走去。
    等到远远可见游艺斋,大家就都不说话了。
    游艺斋边上设了一个考棚,宫正司的几个女官守在此处,一脸严肃的搜查有无夹带,端详准考证。
    提前两天,参加宫人试的人便都领了准考证,小小的一片卡纸,有点像牙牌的意思,写着姓名身份,样貌特点,还有一串数字,说是考生编号,要写在试卷上的。
    一切规章隐隐向科举看齐,甚至更奇特,倒比多年前沈琼莲考女秀才时,要严格不少。
    当然,想必正儿八经一连考八九天的科考,宫人试考试的时间短,只有上午的两个时辰,她们是不必带锅儿、铲儿、米面油之类的,也不必在考场做饭吃。
    搜检完毕,往里走还有一张桌儿,高高的堆着几层竹蒸笼,揭开来,是热气腾腾的馒头,围着白围裙的内侍吆喝着:“没用早膳的女官女史,可以来这拿两个馒头吃。”
    沈琼莲是吃过早膳的,自然不用,但她却觉得挺稀奇,没想到中宫娘娘还考虑到了没用早膳的考生。事情不大,却令人感觉喝了一杯温水。
    进场的时候,亦有内侍指引:“准考证上天字号的往这边,地字号的往那头。”
    这分区的方式,还是沿用了科举里头,依照千字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排序法,只是没用那么多字。
    沈琼莲是宙字号的,按着指引进场,寻见自己的考桌,安稳坐好,闭目养神。
    等了一会儿,三声陶瓷哨响彻天际,她睁开眼,知道这是预备哨的意思。
    等到完整的一套试卷分发完毕,沈琼莲听见不少女官都发出了低低的抽气声,很是惊讶。
    沈琼莲将最上面一卷策论的题挪开,便瞧见了出题方式五花八门的行测卷。
    当看见算术题时,她甚至有一点激动,果然,她日夜学算术是没错的。
    嘴角噙着微笑,沈琼莲提起笔,开始埋头作答。
    ***
    坤宁宫明间四扇门大开,张羡龄于宝座之上端坐,监考。
    看别人考试,一开始会是一种乐趣,尤其是这份卷子大部分是她出的。
    她有点想下台巡视一番,又担心自己会干扰到考生,最后还是觉得坐着看热闹。
    许多考生翻到行测那一部分时,都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活像自小到大吃甜豆腐脑的人,头一次见着咸豆腐脑的表情。
    许多卷子被翻来翻去,纸页哗啦啦响,但考场实在太大了,因此这声响十分轻微。震惊之后,绝大部分人选择先写策论。
    张羡龄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无聊了,坐着发呆,顺便想一想中午吃什么。
    昨日坤宁宫膳房禀告,说是江南的官儿新进贡了河豚,问要不要吃。
    河豚这东西,张羡龄之前从没吃过。她对于河豚的了解,除了那首著名的诗“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之外,就只有河豚没处理好,吃了会中毒。
    她有些意动,问膳房的人:“听说若是料理不到位,河豚会有毒。”
    “请娘娘放心,做河豚的师傅都是很有经验的,从来都是料理的干干净净的,没出过差错。何况,还有司膳女官先试菜呢。”
    “那,河豚烹调之后鲜味如何。”
    “味道极好,美而肥。”
    听了这话,张羡龄肚里的馋虫给勾出来了,便叫他们将河豚好好料理一番,午时进膳。
    时间掐的刚刚好,宫人试在悠长的陶哨中结束,春日河豚汤也料理好了。
    河豚肉与蒌蒿一锅熬煮,散了几瓣玉兰片,汤色如牛乳,飘着翠绿葱花,盛在青花边白地绿彩云龙纹大盘里,格外好看。
    张羡龄左右开弓,一手拿箸儿夹河豚肉,一手拿勺儿舀汤喝。料理过后的河豚肉鲜滑爽口,咬起来很好玩,微微有些弹牙。她尤其喜欢汤底,河豚肉的鲜香之中融入丝丝春日蒌蒿的清逸,鲜到掉牙。
    吃罢春日河豚汤,张羡龄起身至坤宁宫西暖阁。
    宫人试的试卷已经整理、清点、封卷完毕。
    连着三日,考务组都忙得团团转,依照张羡龄给的判分标准,一项一项的细看,满分为一百分,两个人共同给分,再取平均数。若是判分相差巨大的,则交由许尚宫再改。
    等到前十名的卷子改出来,许尚宫便请张羡龄来看策论卷,择定谁为第一,谁为第二。
    呈送至张羡龄案上的,都是九十分以上的策论文章。
    她一篇一篇翻看着,看罢一篇文章后,忍不住叫了声“好”。
    旁的《守宫论》,多是围绕如何管理宫闱而行文的。
    这一篇《守宫论》则与众不同,开篇极为大胆,是这样写的:“甚矣!秦之无道也,宫岂必守哉!”
    第50章
    张羡龄被这篇《守宫论》的立意给惊艳到了。
    这可是明朝啊, 一个土生土长的女子,就能有“君王有道则守,君王无道则不必守”思想, 就像她独自在夜里色荒漠里跋涉,忽然逢着一棵开花的树, 再定眼一看,原来有许许多多花树隐在夜色之中, 这是何等的珍贵。
    她将文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提起红笔, 在试卷左上角空白处标了一个显目的“第一名”。
    晚上, 朱祐樘回来,等他换了衣裳, 坐在塌上歇息, 张羡龄便立刻拿着自己发现的这一篇宝藏文章给他看, 献宝一样。
    “不试不知道, 女官之中真是人才辈出啊。”她感慨道。
    朱祐樘倒有些意外,宫人试的结果这么快便出来了么?他以为还要等几天。
    她办起正事来, 倒很有几分雷厉风行的样子。
    他将那篇文章接过, 也有几分好奇, 能得笑笑如此称赞的文章, 不知写得怎样?他从前接触的女官不多, 唯有两个尚仪局的女官立在御驾后头, 手中时时刻刻拿着纸笔,默然记录, 偶尔也往后宫传达旨意。她们在后头无声无息的站着,很不显眼,除了“遵旨”之外, 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是以朱祐樘当真没想过,这些女官的才学如何?是否有什么抱负?左右记事传旨这件事,也不考察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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