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裴郁卿抬眼,语气漫散,“温大人,本官这回是真落在你手里,半步后招也没有。”
    苏氏这趟浑水,他本可以不蹚。
    “难说。”温庭之目光含笑,语气是平淡的认真,“不过,一切放心。”
    “眼下最重要是战事,想来太子殿下也没有多余的功夫来对付我。”裴郁卿垂眸道,“但肯定有人总担心我,万一惹了什么麻烦,温大人多担待。”
    温庭之视线落在他身后院阶上不远亭立的身影,“裴大人语气大可不必这般骄傲。”
    裴郁卿闻言低声轻笑,望向他意味不明道,“公主殿下任性起来,也是很难招架的。像温大人这样的君子,容易被她轻易说服。”
    否则也不会在千军破城之夜,放她毫无顾忌地来寻他。
    温庭之微抬了抬眉,“那,下官只能尽量守住底线。”
    裴郁卿淡笑着抬袖揖礼,这一俯身,抵万千所言。
    秦书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出府门,望着那道修清的身影消失在白石阶梯下。
    *
    上京城外十里亭坡,往下可见道路延展,绵绵无尽。
    一辆无缀玉牌的马车在不窄的路上缓缓行驶,从京城方向来,一路往南。
    秦书看着那辆车,心下怅寥。
    “庭之,苏氏也会像陆氏一样重振的,对吧。”
    她轻声问,身边温和的嗓音道,“嗯,有些东西,是流于血脉,难以断舍的。”
    苏寒怜怀有身孕,或许也算是冥冥之中天定安排。
    血脉传承,希望不灭。
    马车越走越远,激将要消失在路的尽头。
    “不过,万一那孩子以后长大了,并不想走仕路呢……谁知道呢……只希望他坦荡明朗,一世顺遂吧。”
    秦书说完,山下道路归于荒芜,马车也彻底不见了踪迹。
    温庭之道,“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不如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坦然知足。”
    秦书缄默几许,收回目光看向他,“我问过苏寒怜,她也是这个意思。”
    他安静淡笑,秦书轻叹道,“还好,至少留了一线希望。你知道吗,裴郁卿真的差点就杀了她。她可恨又可怜,或许做了许多难以原谅的事情,对太子殿下却是如厮痴情,做的所有事情也都为了他。”
    “她说她知道殿下一点也不喜欢她,也知道自己只是一枚好用的棋子,可就是甘愿为他……太子殿下以为自己是利用了她,却不知道只是恰好顺了她的意……”秦书眉绕淡愁,“温卿,人的感情,还真是复杂的很。”
    这样的女人,也真是少见。
    “因为爱恨嗔痴,都不是非黑即白。情感千丝万缕,爱非只有情爱,恨非只有嫉恨,人心也才如此难测,复杂又珍贵。”
    秦书轻笑,“温卿说话越来越高深莫测了。”
    她回头看了眼山下的路,有些出神地低语,“太子殿下的血脉……庭之,我还真没办法想象,太子殿下也会有孩子。”
    温庭之微偏了偏头,看着她,“太子殿下是男人,有孩子有什么稀罕?”
    秦书回眸望向他,愣了一瞬,语塞地拽了拽他的袖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说……像太子殿下这样的人,他的眼里和人生好似只有权势地位,类似温情的这种东西,和他似乎并不沾边,颇违和了些。”
    这回换了温庭之无言,他默了片刻道,“殿下说话还真是挺狠。”
    秦书无辜地看了看他,随手摘了片书上的叶子沉吟一息,“其实,我觉得太子殿下,同样是一个太过复杂的人……”
    “因为他的野心和欲望,并不会让人觉得他卑劣无耻,他只会令人为之臣服。”
    温庭之接过她的话,秦书同他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他总能很准确地寻到她思绪的别枝,轻易地领会她所想的一切。
    他所说的,其实也是他们一直以来忽视的一点。
    秦书长舒了一口气,扬了手上的树叶,朝温庭之抬了抬下巴,“走罢温大人,咱们该回去了。”
    *
    上卿府外始终有人在暗监视。
    秦书将苏寒怜送出京城,是好不容易逃离了暗处的眼睛,自不能就这么简单地回去。
    她得进宫。
    在寿辰之前,陛下往来最多的地方是終云殿。
    琉璃瓦镶绿剪边,过二桥绕廊柱。
    角楼蒙下沉淀余晖,一路无人。
    秦书身着子衿宫装,遇人便始终半低着头走路。温庭之不答应帮她,太子殿下盯着上卿府,宫里她更是进不来,唯此下策。
    这还要归功于太子在她新婚夜赠予的玉笛,她将那坠玉摘下来,当作持牌令,从西门进。
    秦书长这么大也不常进宫里,对宫中内廷的路更是不甚熟悉,只能按着记忆去找静嘉的公主殿。
    她躲了两次巡侍,此刻天色渐暗,不失为好时机。
    秦书顺着砖阶上楼梯,正走了两步,目光便看到了远处廊下转角走过来两个人。这个角度望过去只看清了其中一个,是镇襄候。
    她微惊,连忙弯腰退回去。
    腰身忽然被人拦回去,秦书下意识想喊,在这之前已经被人捂住了嘴巴。
    眼前晃转一瞬,她被人带到了月台下同转阶之间不宽不窄的死角。
    秦书被捂着嘴巴抵在月台砖墙,她睁大眼睛看清眼前的人,连忙拍拍他的手。
    他没松开,直到透过台阶扶栏的间隙,看廊角而来的人走远。
    温庭之放开她,扫了眼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衣裙,皱眉掐着她的下巴左右瞧了瞧她这宫女装扮,“你就是这么答应我的?”
    秦书试探地伸出脑袋瞅了眼,“人走了?”
    “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回头看向他小声抱怨,“那你又不帮我。”
    “我说让你回府乖乖等我的消息。”
    “我哪里能等的住……”她背靠着转墙,倦丧地低头揉了揉脖子,“庭之,我看着冷静稳重,可是我心里一点也静不下来。别人不知道,你一定知道。”
    夜色凉如水,昏暗沉幕下,新月悬角楼。
    风吹过来,浸人周身。
    温庭之走了一步,挡了些穿席而来的晚风,“我知道。”
    “我相信裴郁卿,相信你,可我没办法坐以待毙。”
    “那你答应我……”
    “我答应。”没等他说完秦书便抬头应承,温庭之悄然轻叹。
    裴大人说的没错,他的确容易被她说服。
    “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
    她握拳保证,温庭之将话收回去,看了看她这一身,“你从哪里弄来的这身衣裳,不冷?”
    “……冷。”秦书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缩了缩肩,“但是我只能弄得到这一身……”
    他顿了顿,问道,“你怎么混进来的?”
    “我光明正大来的。”她挺直了腰板,摸出那块坠玉给他看。
    温庭之笑意下几分无奈,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夸她。
    不过总而言之,她总算顺利寻摸到了公主殿。
    彼时静嘉正坐在圆桌前,在拆叶华年的信。
    桌上被人送来了一盘桂花糕,“公主,吃点东西?”
    静嘉头也没抬,“不用,我不饿。”
    她说完顿住,猛然抬头,撞上秦书嚣张的笑容。
    “阿姐!唔——”
    她刚喊了一声就被秦书扑过去捂住了嘴巴,她冲着她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压着嗓门训她,“你小点儿声!”
    静嘉连忙点头,抱着她诉苦,“阿姐,我想死你了。我哪儿也去不了,也没办法去看父皇。”
    “我知道。”秦书拍拍她的背,“上卿府也有人盯着,所以我只能这般鬼鬼祟祟地进宫来。”
    她搬了凳子和她面对面坐下,“宫里现在什么情况。”
    静嘉放下信,神色落寞凝重道,“长生殿什么风也不透,根本没人知道父皇到底怎么了。但是最近似乎有另外一件事情分散了朝前的注意……”
    她说着忽然想到什么,“对了阿姐,有什么事情需要你进宫来?裴哥哥呢?”
    秦书倒了杯茶,“他被行令召办,押入刑部大牢。”
    “什么?!”
    静嘉显然才刚知道这件事,一下子站起来,“为什么?”
    “因为苏大人……”她转了圈杯子,简单言明了情况,“总之,是完全限制了他。不过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刑部大牢难进,我怕他受苦。”
    秦书敛眸缓了缓心绪,牵她坐下,“你刚才说,有什么事情分散了朝前的注意?”
    静嘉稳回思绪,想了想,“具体的我不清楚,只知道是什么求亲和诏……和坦族有关。”
    她蹙眉,心沉了半分,“只怕是战事难息。”
    在这个时机呈一封求亲和诏,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第58章 坠落漫山 (一) 暮色沉沉。……
    近来织室造办处例呈新衣自各宫殿, 派往終云殿分批次的宫女两两同行。原本是好机会,孰料和秦书一道的小宫女将衣裳都推给了她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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