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节

    于是众人便加快速度,举着火把摸黑爬塔。
    越往前走,空气中的水汽就越重,大家甚至已经能听见深沉的咆哮,似一只蛰伏于黑暗的远古巨兽,从喉管中发出惊雷般绵绵不绝的低吼。
    是长江!
    是翻滚奔腾的江水!
    无人开口,可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于是脚步越发迅捷。
    这一爬,体力差异顿时暴露无遗。
    若不管众人,白星和廖雁估计几次呼吸的工夫就能翻上去,而体力最差的庄秀秀,还没到三层就开始双腿打颤、汗如浆下,整个人累得跟热水里捞出来一般。
    好在带的护卫随从多,一干人轮番搀扶,好歹勘勘赶在晨曦突破地平线之前到了塔顶。
    庄秀秀也顾不上什么千金小姐的风范了,直接一屁股蹲在地上,一时间竟是有出气没进气。
    “不,不行了……”她颓然摆着双手,双目无神瞳孔涣散,整个人都要废了,“我,我不行了……”
    白星稳稳站着,脸不红气不喘,同情道:“你得练练。”
    庄秀秀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拼命点头。
    “看,太阳出来了!”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众人纷纷停下话头,齐齐往东边看去。
    就见黎明漆黑的天际中,突然显出来一丝红。
    那红色极细,却也极耀眼,仿佛墨汁中骤然烧起的火线,又好似九重天上掉落的火种,以不可阻挡的气势突出天际。
    仿佛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须臾一瞬,万丈金光重现人间,耀眼的光芒用力穿透黑暗,用力向未知的远方伸展出去。
    浑圆的日头身披五彩云霞,自地平线下缓缓升起,肆意挥洒金光,渐渐映红了穹窿。
    东边的天,亮起来了。
    一直隐藏在阴影中的巍巍山峦、蜿蜒河道,甚至是那翻滚的长江水都渐渐显露在面前。
    那长江多么壮阔,迷蒙的水雾遮天蔽日,深黑色的河水在微弱的晨曦下奋力翻滚、奔腾,昼夜不休,它们迎来无数人,又送走无数人,见证了悲欢离合,也目睹沧海桑田。
    无人知晓那咆哮的河水究竟来自何处,又将去往何地,但它依旧这么流淌,如一条坠入人间的巨龙。
    河岸两侧是绵延不绝的群山,山上的翠色浓到化不开,像天神无意中打翻的染料匣子。山峦之中内中烟雾缭绕,偶尔有微风袭来,那些雾气便好似仙女们手中的薄纱一般,轻轻荡开,宛若仙境。
    刚还喧闹不已的九层高塔上安静如夜,所有人都本能地屏住呼吸,贪婪地望着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哪怕被刺激得双目流泪也不肯眨眼。
    呼吸间是积蓄了千年万载的水汽和泥土芬芳,回荡在耳畔的是亘古不变的江水咆哮,在这一切面前,人类何其渺小,又何其卑微?
    第93章 一更
    也不知过了多久, 一群人才渐渐回神,感叹声四起。
    那带路的本地人为了赚钱,一年少说也要陪客人看百十回日出, 按理说早就不稀罕了。
    可大自然是多么神奇呀, 几乎每一天每一次来看,他都觉得今天的太阳跟上回的不一样。
    有时更圆一点, 有时更大一点;有时羞涩,像待字闺中的二八少女;有时热烈奔放, 像江边挥汗如雨的纤夫……
    当然, 最令他感到骄傲和自豪的, 还是这些外地客人们脸上流露出的震撼神情。
    这是我家的风景呀!
    若说早年干这个营生是为了混口饱饭吃, 可如今十多年过去,他的心态早已悄然变化。
    这条路, 还有那路边的风景,甚至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他都那样熟悉,他曾目睹它们经历春去秋来, 忍受风霜雪雨……
    他看过大旱之年,河水疯狂下降, 大小船只被迫搁浅, 百姓们惊恐的神情;
    也经历过暴雨不绝, 河水泛滥, 曾经温柔的水波汹涌翻滚, 咆哮着淹没田地和桑园……
    他用双脚丈量过这片土地无数遍, 用视线抚摸过这方山水无数次, 哪怕闭上眼睛都能感觉到风中熟悉的味道。
    他是这群山,这河水养育的孩子。
    可能这个念头很奇怪,但许多时候他真的会觉得他跟这片土地早已成了不可分割的老朋友。
    老朋友一直都在, 而他也会隔三差五过来探望,看看奔腾不息的江水,望望渐升渐新的日头。
    总有一天,他也会像东升西落的太阳一样,从壮年渐渐转为迟暮,最终走向死亡。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他和这片土地无声的约定呀。
    见众人都缓过神来,导游笑了笑,开始清点人数,准备按照约定带大家去坐画舫。
    来都来了,光站在岸边远观有什么趣儿?自然是要走进去瞧一瞧的。
    他点了一遍,“哎,咋少了个人嘛?”
    白星默默举起手,又指了指塔内,就见孟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狂奔进去,正蹲坐在地埋头狂写。
    此情此景,实在不能不叫他诗兴大发、文思泉涌。那些波澜壮阔的、优美婉转的句子都像天生天长一样,突然浮现在脑海中,宛若喷泉,突突突往外冒个不停。
    若不赶紧写下来,他一定悔恨终生的。
    于是刚才一回过神,他就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瓶子,把兔毫笔往里面略沾了沾,随便找了一块空白墙面书写起来。
    《与友人观长江有感》
    《观日出有感》
    《二月二十三登九层高塔》……
    几乎是眨眼工夫,空旷的墙壁就迅速变得充实起来,爬满了黑色字迹。
    怎么说呢,在场众人除了孟阳自己之外,学识水平都相当有限,只觉得他写得又快又多,具体内容如何……嗯,不懂。
    反倒是那带路的本地汉子因常在这里被迫观看文人骚客们吟诗颂曲,虽未曾用心学习,但十几年如一日长期耳濡目染下来,倒也略略懂得一点品鉴的意思。
    他捡了几行自己看得懂的念了一遍,又像吃糕饼一般在口中慢慢咀嚼,慢慢品出一点味道来。
    “小先生大才呀!”
    说来也怪,分明只是几个散发着墨汁味道的文字,看得见吃不着,可他嘴里却渐渐有了滋味,很香很甜的滋味,叫人品了一遍不够,还想多回味几回。
    孟阳写了半天,终于把心中所想倾诉一二,这才站起身来,嘎巴嘎巴活动着僵硬的腰身和脖颈。
    他用油纸小心收好毛笔,退后几步细细打量,也觉得今天所思所想所写酣畅淋漓,实在是过去十多年未曾有过的上上佳品。
    此时脑海中的热劲过去,若再叫他写,却是无论如何都写不出来了。
    不仅如此,他甚至觉得自己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那些曾经读过的书,写过的字,仿佛都在过去短短几刻钟内,走马灯一样从自己脑海中飞速掠过,许多曾经感到迷惑不解的地方,也都如冰消雪融,都空前流畅起来……
    “小先生不署名么?”有人问道。
    孟阳骤然回神,闻言笑了笑,摇摇头,忽觉一身轻松,“不必了。”
    本也是兴之所至,何必追逐?
    眼下日头已高,众人稍事休整,这便沿着来时的路下塔。
    庄家有钱,又有家人曾遭遇水匪丧命的经历在,便十分谨慎,特意花高价雇佣本地官府组织的甲字号画舫。
    这画舫又宽又长,楼高两层,坚固结实,可载重数千斤,装载他们这一行十多二十个人甚至还相当空旷。
    因胞兄的遭遇,庄秀秀很有些怕水。偏她又是个倔强的性子,不想终生被阴影缠绕,更不愿被人看轻,便咬牙登船,却把一张小脸儿吓得煞白,更兼手脚冰凉、额头渗汗。
    随行丫鬟婆子们见了,十分心疼,忍不住出言劝说:“其实这江水也没什么好玩的,姑娘不如就在岸边垂钓,既吃且玩。”
    庄秀秀一颗心砰砰狂跳,震得胸腔隐隐作痛。她抓着栏杆的十根手指头都泛白了,一张嘴,就对着江水吐了出来。
    可她实在是个闺阁少有的巾帼,吐完之后自己擦了嘴,又叫水来漱口,缓缓吐了口气,一摆手,“开船!”
    庄秀秀如此举动,就连白星都不禁高看她几眼,由衷夸赞道:“若你去混江湖,也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畏惧的东西,但并非每个人都能狠心直面。
    而但凡能做到这一点的,那么他/她日后无论做什么,一定都可以做得很好。
    吐完之后,庄秀秀倒像是好了不少,此时虽然还是面无人色,但已经有了几分精神气儿,可以分神与人说话了。
    她强撑着站起来,逼迫自己直面从船身两侧划过的滔滔江水,认真道:“我虽是女子,却也不愿因噎废食不战而败……”
    众人都是头一回坐船,开了一段之后,就有几人发晕,只好灌了船家准备的药汁去房间里挺尸。
    倒是白星三人适应得颇好,虽偶有头晕目眩之感,但在凝神观赏两岸风景之后,也就顾不得了。
    但见一条深色玉带从目光不能及的远方蜿蜒而出,两侧青山夹道,郁郁葱葱,倒像是山间流淌一般。
    那青山远看如披蓑衣,近看却是长满百年大树,上有朦胧水雾和薄云萦绕,间或有鸟啼猿鸣发出,一声声清冽至极,瞬间划破幽静的山谷,如水波般朝四周缓缓荡开。
    过不了多久,就从远处传来悠长的回音。
    许多毛茸茸的小动物不知道这是什么,还以为远处有人与自己说话哩,于是便在枝头辗转跳动,冲着声音来源处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谁也说不清长江中究竟有多少水,只知它从遥远的西边来,中途汇聚大小溪流河湖无数,一路裹挟着、奔腾着,最终东流入海。
    江水幽深,若探头往下看去,是决计看不见底的,唯余一片深青发黑。
    但表层的水却极其清澈,那水流肆意奔腾,不断冲刷着两侧岩石,溅起朵朵白色的浪花。
    无数大小船只或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若从崖顶往下俯视,竟有几分像深秋落叶。
    客船、货船,竹筏、扁舟、大轮……不一而足。
    巨大的画舫在河水中稳稳前行,船头激起水花,两侧推开涟漪,像一只温顺的巨兽。
    中间画舫与另外两艘擦肩而过,隐约有丝竹和嬉笑声传来,看来,也是谁家出来游玩呢。
    孟阳仰头四顾,大为触动,笑着感慨道:“不身临其中,怎能体会这般壮阔美景?这一趟真是来值了。”
    世人常说:人贵自知,许多事情越深入了解,就越能发现自己的渺小,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他幼时读书,曾看到过一则故事,说某朝某地有位琵琶名手,倾慕仰望者甚众,不服者也甚多,几乎日日都有人前来挑战。
    某日有两个琵琶手前来挑战,第一个听了名手的演奏后,一言不发,自己也弹了一曲,名手笑而不语。
    可轮到第二人时,那人却起身一揖到地,然后一言不发就此离去。
    后有人追出去,问他为何不弹,那人便唏嘘道:“先生一出手,我便已自愧不如,又何必再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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