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节

    这仿佛像是一种诅咒,在劫难逃。
    陆镇行把视线从陆承杀脸上收回,面向众人缓缓道:“今日,我陆镇行以停剑山庄庄主之名,将陆承杀逐出停剑山庄,从此恩断义绝。今日之后,他不再是停剑山庄的弟子。他所作所为,也与停剑山庄,再无干系。”
    第88章 尘埃落定(重修)
    陆镇行的话掷地有声, 仿佛一锤定音,花焰先是一怔,情不自禁再度看向陆承杀。
    虽然很对不起陆承杀, 但她……其实还蛮高兴的。
    然而陆镇行的话一说完, 立刻遭到白崖峰长老的强烈反对:“这处罚也未免太轻了!你们停剑山庄果然是在包庇他!”
    陆镇行冷冷看他。
    白崖峰长老道:“你至少该废了他的武功!让他此生再不能习武!不然他若离开正道,怀恨在心, 从此投入魔教怎么办?他武艺如何,陆庄主心中应当有数,他若有心为恶,那定然是一大祸害。”
    这话说得乍一听似有道理,可陆承杀名声在外, 他杀戮了那么多魔教之人, 若武功尽失,又被逐出停剑山庄,只怕走不出多远就会被当场诛杀,更别提可能会有的落井下石之人。
    陆镇行不言,他只是背过身去, 步履缓慢地朝着殿内走去。
    已有停剑山庄的弟子上前去解陆承杀手上的束缚。
    那白崖峰长老的语气愈急:“你们停剑山庄当真要包庇他到底?包庇这个前魔教教主的儿子?哪怕他犯下诸多大错也要置之不理?”
    陆镇行余威太重, 其他小门派弟子纵然觉得这件事全程匪夷所思至极, 想再问个清楚陆承杀如何便成了那前魔教教主的儿子, 停剑山庄难不成还能和魔教有什么姻亲关系, 倒也不敢在此时开口。
    至于青城门掌门徐不惊,他素来不爱管事,此时作壁上观;而梵音寺的住持慈忍大师更是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当真觉得这实在是一段孽缘。
    当山派的大弟子褚浚盯着陆承杀看了一会,便觉得这闹剧实在没意思,不如他下去和陆承杀打一架。
    先前遮天蔽日的火势也逐渐散去, 只剩下滚滚浓烟伴随着烧焦的气味,已有停剑山庄的弟子进来扶起桌椅,收拾残局,这场寿辰宴席到底成了一场闹剧,陆承杀已被逐出停剑,隐约之间也仿佛要尘埃落定。
    那白崖峰长老眼中凶光一闪。
    他本以为按照陆镇行的性子,必然不会姑息与魔教勾结的陆承杀,可他到底小看了骨肉亲情。
    陆镇行打得再狠,他根本下不了手杀陆承杀。
    白聿江已废,陆承杀不废他如何能甘心——真要让他再回停剑山庄,也不过是陆镇行一句话的事情!
    “陆庄主,既然你一意孤行,便怪不得我与你再谈一桩旧事了。”白崖峰长老冷道,“此事事关重大,原本我们也想再多找些证据再说,可眼下你这般包庇的态度实在令人心寒,不免让人怀疑你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心向正道——陆庄主,我问你,你们当年到底有没有和魔教有过勾结,那谜音龙窟惨案又是否和停剑山庄有关。”
    提到这个话题,几乎所有人一下子正襟危坐起来。
    陆镇行的脚步也停住了。
    就连徐不惊都神色惊愕地看了过来,他三十来岁却成了青城门掌门,直接原因便是他的师兄们都死在了谜音龙窟惨案,若平时青城门对于魔教还没有那么深仇大恨,但只要提到这件事,态度便会骤变。
    他开口道:“你可有证据?”
    那白崖峰长老道:“当年我便觉得有些蹊跷,谜音龙窟惨案约见众人的是铸剑大师段研,所以停剑山庄因擅长铸剑,来得人极少,几乎只有零星那么两三个小弟子。这场惨案里各大门派都损失惨重,尤其我白崖峰与你青城门,更是将峰主与掌门都折在了里面,而停剑山庄却是几无损失。之后数年里不管是问剑大会还是五门大会,停剑山庄都独占鳌头,隐隐有主位之意,过去十来年其他门派才稍稍缓过劲来,这难道不令人怀疑吗?”
    “原本我也不想这么想,可哪知道查探之下发现当年退了衡珏亲事的陆家大小姐陆怀仙竟与魔教教主有过私情,还产下了一子,此子甚至还在停剑山庄,以杀戮魔教而闻名,偏又与那魔教妖女纠缠不清……我实在怀疑,你们停剑山庄号称与魔教势不两立,是真的势不两立,还是只是做给大家看的,私底下却早已勾结在了一起!而陆承杀所谓杀得魔教闻风丧胆,是真的闻风丧胆,还是彼此早已串通好,演给全江湖看得一场好戏!”
    他字句铿锵,言辞间的猜测却是让众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然陆承杀为了魔教妖女不惜以下犯上,与全江湖为敌,那妖女更是多次企图残害正道弟子,这可都是她亲口所说,即便到了如此地步,你们停剑山庄竟还只是轻轻放下,不肯重罚,实在难以不令人想多。”
    说到这个份上,他已经是逼着陆镇行表清立场了。
    正道与魔教势不两立,如若停剑山庄不肯严惩,那便证实了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他们根本不是这么深恨魔教,不止此后门派声誉大受影响,其他各门派也断不会轻易放过。
    更何况涉及到谜音龙窟惨案的事情,总是格外敏感,这桩案子已是板上钉钉的谢长云所为,而陆承杀又是谢长云的儿子,至于停剑山庄是否有参与,虽然眼下并无证据,但白崖峰长老的话无疑在众人心里埋下了一点疑惑的种子。
    怎么就这么巧,偏偏是停剑山庄来得人少,损失最轻。
    又这么巧,停剑山庄的两代人都与那魔教有情爱纠葛?
    不少人甚至心中在想,难不成停剑山庄下一代还能是那陆承杀和魔教妖女的后代不成?
    这就实在太过滑稽了!
    那魔教妖女长得那副妖娆惑人的模样,陆承杀要是真的被逐出停剑山庄,说不定会明知故犯,再度与那魔教妖女纠缠不清,届时正道更是无力管束,他原本就杀起人来毫不手软,若入了魔教,简直似蛟龙得水,那不更是肆无忌惮,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一来就连其他门派的小弟子都不禁嚷嚷起来。
    “你们停剑山庄真的不是在故意包庇吗?”
    “这也罚得太轻了吧。”
    “只是逐出师门那不跟没罚一样,陆承杀的武功到哪不能横着走?”
    “谜音龙窟不会真的……”
    停剑山庄弟子也无法再装聋作哑,他们都纷纷看向了陆镇行,希冀自家庄主能出来说些什么。
    陆镇行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此时陆承杀离他不远,一双漆黑无比的眸子正在看着他,双手束缚已经解开,但他还是站在那里,嘴唇翕动,似要说什么。
    陆镇行道:“承杀。”
    陆承杀闻声,也缓缓走了过去,只是他走得比方才陆镇行走得还要慢,每一步走得都很沉重。
    直到现在,大家才发现,这位话题中央的人物,被他们评头论足,争来执去,曝光身世,甚至对于他的处置结果反复纠结,可他本人从始至终都不曾说过一句话,也不曾为自己辩解过一句。
    在这场闹剧中,显得分外孤寂。
    满场的争论声里,其实并没有人真的在意过陆承杀的意见,也没有想过去问陆承杀是真是假,他们替他决定对错,替他决定结果。
    就像在过去这么多年里,他所走过的那条既定道路一样。
    他是陆家的剑,只需要斩杀魔教之人。
    陆镇行缓缓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你极为严苛残酷,用最残忍的方式逼你习武,让你敌视魔教,确有我的私心,你可以怨恨我。只是你自己也亲耳听到了,那个妖女是如何待你的!她只是利用你,玩弄你,对你无丝毫感情,见你不肯就范,甚至盼你去死!到了此时,你总该清醒过来了吧。”
    陆承杀:“……”
    陆镇行道:“你曾经答应过我,我不杀她,你从此不再见她。”
    陆承杀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个,顿了一下。
    陆镇行道:“我保证此后不会再杀她,你能信守你的承诺吗?”
    陆承杀怔住。
    花焰没想到还有这番变故,瞬间傻眼,反应过来,躲在角落急得要命。
    那陆承杀是个傻的!
    真逼他应这种承诺,他绝对会当真的啊!
    她还没动,肩膀已被人按住,谢应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轻举妄动,看下去。”
    花焰咬唇道:“我知道。”
    陆承杀极为艰难地动着唇。
    陆镇行再次喝问道:“她今日都敢上我停剑山庄来放火,又对你百般羞辱,难不成你竟还对她留有念想?陆承杀,你醒醒!你难道也非要被她欺骗利用,伤透了心,连命都送了才肯甘心吗!”
    他目光定定望着陆承杀,说到最后声音几近咆哮。
    所有人都不明白他为何此时要说这样的话,但没人敢上前打断。
    四周安静,仿佛连呼吸声都止住了。
    陆镇行突然放低声音道:“你就……非要像你娘一样吗?”
    他不再像个高高在上的停剑山庄庄主,而变成了一个愤怒但又无能为力的长辈,就连停剑山庄的旧人也从未见过陆镇行如此。
    他总是威严的冷漠的不苟言笑的,但此刻他显得疲惫而苍老,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人。
    陆承杀被他迫着,终于微微合了合眸,动唇道:“……我不会如此。”
    白崖峰长老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二人,道:“陆庄主,你们还要聊到何时?能不能告诉我们,你究竟打算如何处置他?”
    陆镇行目色冷冷,徐徐转过身来道:“陆承杀与魔教妖女勾结,以下犯上,对同道出手,枉顾正道,确实罪无可赦,其罪当诛。”
    他声音朗朗,众人听了都是一震。
    说话间,陆镇行已举起了他的无前剑。
    虽然到刚才众人已预料到停剑山庄被逼无奈,只得自己动手清理门户,但当真到了要大义灭亲的这一刻,还是难免会有些怵然。
    当然也有少部分人松了口气。
    陆镇行的无前剑,得名于一往无前,就像他的一生。
    他一生无所畏惧,永远向前,不论遇到怎样的敌手,都不曾退却,为了结义兄弟孤身一人杀上魔教大本营时,遍体鳞伤浑身浴血,几近垂死,也没有一刻想过放弃与后退,那是他的道,他的义——
    剑身之上寒光烁烁,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可他再是一往无前,有些地方也始终鞭长莫及。
    他可以杀上魔教,和谢长云打得天昏地暗,至死不休,却那颗挽回不了陆怀仙一意孤行执着坚韧的心,只能明知她飞蛾扑火,下场凄惨,却无力改变,到头来连替她收尸都做不到。
    即便经年来他再是悔恨懊恼,也没有人能把他的女儿还回来。
    他甚至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
    陆镇行始终记得那个乖巧懂事,从不让他心烦的少女,有着最温暖的笑容,她不会怪罪他忙于山庄事务无暇陪她,也不会觉得他过于冷漠不近人情,反而时时宽慰他,绞尽脑汁逗自己严肃的父亲开心,竭力缓和山庄内严肃的气氛。不论何时见她也总是在笑,仿佛永远没有忧愁烦恼似的。
    陆镇行也记得那个不管他如何疾言厉色逼迫练剑,也从不曾有过一句怨言的少年。从很小时起他就习惯默默无声把所有伤痛都独自咽下,在屋顶上静静舔舐伤口,不向任何人倾诉,待伤好后再若无其事地继续接受他严酷的训练。他没有问过为什么,也没有问过凭什么,却一次次做得比他要求的更好,也几乎从不让他失望。
    “然而,这一切终究是老夫教女无方,才令他出生,也是老夫没有尽到教育孙儿的责任,才让他又一次误入歧途。”陆镇行顿了顿,看向陆承杀,道:“你以后,也不必再做陆家的剑了,你走罢。”
    说完,他收回视线,看向众人,高声道:“这一切皆是我的过错,我愿一力承担。只求诸位看在老夫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也还停剑山庄一个清白。”
    话音一落,陆镇行已然举剑抹向了自己的颈侧。
    越听他的话越觉得不对,见他如此动作,怎还能不知道他是何意,周围的弟子师叔长老立刻扑了上去阻拦,虽然紧接着无前剑便被击飞,但剑锋还是割开了陆镇行的喉咙。
    霎时,一片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惊变震住了。
    没有人能想到,这位已年愈七十,威名赫赫的停剑山庄老庄主,会在自己寿辰当日举剑自刎,为的还是保住一个与魔教妖女勾结的,前任魔教教主之子。
    其他离得远的停剑山庄的弟子也已哭天抢地地奔了上去,大声呼喊。
    平素淡定的陆怀天也已冲上前去扶住陆镇行的躯体,一边为他止血,一边两眼通红嘶声哽咽道:“快叫大夫来!”
    此时他们也顾不得厌弃魔教叛徒,立刻便闪身让羽曳和几个慈心谷大夫冲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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