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从御史台到刑场铡刀底下、再一路到琰王府,他脸上始终带着的笑意终于一点点淡了。
    他向后靠进椅子里,抬手捏了捏眉心,肩背又撑了几息,也一点点、无以为继地松懈下来。
    琰王府很安静,偏殿就更安静。窗外连走动的声音也没有,偶尔能听见几声鸟鸣,和越来越凛冽的风声。
    云琅侧过头,隔着窗纸向外看了看。
    暮色已经极浓,天阴沉得动辄能扑面压下来,灯笼下面已经隐约能看见细碎雪粒,被风卷得毫无章法。
    这场雪已经憋了几天,迟早是要落下来的。
    云琅未雨绸缪,把暖炉往怀里抱了抱,扯了条厚实的裘皮搭在腿上。
    他认识萧朔的时候,人们还不会或恭敬或畏惧地叫一声“琰王”。
    先帝还在,先皇后还是云家实际的当家家主。他从小被抱进宫里养着,仗着先帝先后宠爱无法无天上房揭瓦,那天刚好看见了端王带进来的小皇孙。
    先帝为人宽善,又已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其实并不太过要求诸皇孙学业。但萧朔不知天资不好还是开蒙太晚,即使在皇孙之中,也全然算不进中上。
    不要说下棋,书都读不好。半点没能随着父亲的天赋过人、骁勇善战,涨红着脸在大殿之中站了半晌,磕磕绊绊背了篇《孟子》,勉强练了一套军中拳法。
    练到一半,脚下踩着个栗子没站稳,一头栽在了地上。
    云琅有一搭没一搭地想,没绷住,笑了一声。
    小皇孙粉雕玉琢,穿着鼓鼓囊囊的厚实夹袄,摔得灰头土脸茫然怔忡。
    故人往事,依稀还在眼前。云琅唏嘘一阵,往囚衣夹层里摸了摸,翻出个从御史台搜刮的栗子,正要捏开抛进嘴里,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云琅捏着栗子,张着嘴,愣了下。
    门外,甲兵卫士漠然森严。
    天已黑透了,掌了灯,光从廊间投过来,在屋内落下分明人影。
    一别经年,琰王身形轩峻,墨衣压着层叠金线,血红内衬映在灯烛下,翻出一片黑峦一片血海。
    萧朔背着光立在门口,眉目阴鸷,视线冷冷落在他身上。
    第五章
    云琅手一松。
    栗子掉在地上,滚了两滚,落进暗影里。
    这不是他第一回 看见袭爵后的萧朔。
    当年端王殁后,萧小王爷被接回京,先帝亲自给行的冠礼。禁军围拱、文德殿前百官朝贺,声势传遍了整个京城。
    云琅趴在钟楼顶上,远远看见了一眼。
    皇族加冠不按年纪,出阁方能开府主事,萧朔那年满打满算也才十八岁。
    旦夕惨变,端王府一案后,小王爷第一次现于人前。立在一片升平歌舞奉承恭贺里,被层叠繁复的华贵礼服压着,漠然由着礼官指引。
    眉宇间已透出分明冷郁。
    云琅回神,把暖炉往怀里揣了揣。
    他抱着暖炉,在怀里焐了一会儿,重新坐直,目光落在萧朔身上。
    佑和二十七年。
    端王平反,萧朔袭爵,皇后惊痛忧思过度离世。
    京城漫天飞雪、滴水成冰,六皇子奉皇命彻查端王冤案。
    萧朔封闭府门,不迎拜访不受贺礼。他在王府外站了三天,拎缰上马,掉头回了北疆。
    都是那一年的事。
    第二年,端王案沉冤昭雪,镇远侯府一朝倾覆。云琅从京城脱身,潜回朔北,经潼关一路逃进茫茫秦岭。
    那之后的五年,云琅再没回过京城。
    ……
    云琅揉了揉手腕,放下暖炉,捞住腕间坠着的镣铐锁链,撑起身。
    知道萧朔就是那个京城谈及色变的“阎王爷”,云琅忧心了一路,生怕小皇孙这些年出落得青面獠牙、眼似铜铃。
    如今看来,倒也变得不多。
    萧朔天赋异禀,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十来岁时就比他高出半个头,眼下看只怕也没差出多少。
    单论相貌,变化也并不大。
    轮廓更锋利了,气息更薄凉了,无波无澜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茫茫一片冻雪苔原。
    云琅在冻雪苔原里站了一会儿,往后挪了挪,有点想把那个刚放下的暖炉摸回来。
    手一动,玄铁卫长刀霍然出鞘,厉声:“不准动!”
    云琅收回手。
    玄铁卫身手了得,不容他喘息,刀风凌厉,烛影跟着一晃。
    薄薄血刃泛着寒意,已经抵在了颈间。
    云琅举起双手,苦笑:“我还带着镣。”
    “世人都知道。”
    萧朔站在门前,凝注他良久,缓声开口:“云小侯爷身手绝伦,暗器功夫了得。”
    云琅有点不好意思,抱拳客气:“世人谬赞……”
    “佑和二十八年。”
    萧朔看着他:“潼关守将报,云麾将军擅离军营,抗旨闯关。”
    云琅张了下嘴,抬头,放下手。
    萧朔的语气平,神色也淡漠,冷意却依然潜在暗影里,丝丝缕缕透出来。
    他并没斥退持刀挟持云琅的玄铁卫,缓步走过去。
    “二十九年,江南西路报,飞骑尉查获叛逆踪迹,一无所获。”
    萧朔翻了页密函:“次年,江宁府报。三百精兵围堵数日,轻车都尉被暗器击落马下,功亏一篑。”
    云琅低头笑笑,右手张开,一把莹润光滑的飞蝗石洒在地上。
    “两年前,你的踪迹在党项。”
    萧朔:“一年前你在大理。”
    玄铁卫死死盯住云琅,刀刃抵着他颈间皮肉,血色隐约沁出来。
    “王爷……心细如发。”
    云琅将开锁的铁钎也放开,落在桌上:“京城传说琰王体弱多病、封府避世,如今一见,就叫人放心得多了。”
    “京城也传说。”
    萧朔看着他,示意玄铁卫将刀收起:“云小侯爷知罪悔罪、自觉羞愧无颜见人,畏罪自尽。”
    “我原本也想。”云琅咳嗽一声,轻轻叹气,“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端王血脉——”
    萧朔合拢密函,放在桌上:“云琅。”
    云琅怔了下,抬头看他。
    “你这些年的踪迹,禁军、皇上清楚的,我知道。”
    萧朔缓声:“禁军、皇上不清楚的,我也知道得十之八九。”
    “你猜。”
    萧朔倾肩,冷戾眉眼没进烛影里:“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小王爷话音轻缓,杀意像是日暮薄雪,随着暗影悄然覆落下来。
    食肉寝皮,挫骨扬灰。
    云琅看着他,轻扯了下嘴角。
    他动了下唇,要说话,神色忽然微变,骤然抬手袭向萧朔胸肩。
    电光石火。
    玄铁卫尚且来不及反应,云琅已将萧朔纵身扑倒。
    几支暗箭破窗而入,狠狠扎在了两人方才站的位置。
    “什么人!”玄铁卫厉声呵斥,拔刀破窗而出,“防卫,有刺客!”
    窗外有人快速跑动,夜色寂静,兵器碰撞声格外响亮。
    云琅很识时务,没站起来当靶子,还在窗户底下溜扁趴着。
    这一下砸得太结实,哪怕底下有萧朔垫着,也撞得金星直冒。
    云琅眼前一阵一阵地起雾,晃了晃脑袋,捯过口气,才来得及告罪:“事急从权,冒犯王爷……”
    萧朔抬眸,视线落在他身上。
    云琅被他一冻,也觉得自己趴在王爷身上告罪确实不大合适,用力撑着翻了个身,坐在地上。
    萧朔起身。
    “不用谢,举手之劳。”
    云琅长话短说:“王爷若是方便,不如帮我把镣铐解开。”
    “云琅。”萧朔掸净衣摆尘土,“经年不见。”
    “是。”云琅点点头,帮他算,“六、七年了。”
    萧朔:“你还是这样恬不知耻。”
    云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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