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节

    “小侯爷。”老主簿走到灯下,看见云琅叫人心忧的脸色,低声劝,“好生歇息……”
    云琅睡不实才起了身,叫老主簿满腔担忧拦着,有些哑然:“我这不就是去好生歇息?”
    老主簿叫他问住,怔了怔,劝拦力道稍缓。
    “他不见我,也睡不着。”
    云琅道:“主殿光明匾下,有个紫金木的锦盒,四面锲刻了獬豸卷云纹……虎符该放在那,还要劳您一趟。”
    老主簿看着虎符下衬着的白麻布,心底一绞,双手恭敬接过。
    当年端王回京接掌禁军,受封亲王,赐黄金槊,在大庆殿前受了禁军虎符。
    云琅在燕云打仗,没能赶上热闹,回京后追了萧小王爷整整三日,问出了虎符藏在府上什么地方。
    老主簿拦之不及,叫玄铁卫牢牢抱住了腰捂着嘴,眼睁睁看着小侯爷扯着世子跑进了主殿,愁得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云琅踩在梯子顶上,兴冲冲踮高了脚,举着雪弓的弓弰一点一点往外扒拉紫金木盒子。
    萧朔半夜被他扯起来,困得晃晃当当。一边规劝云琅当知进退、守礼仪,一边半闭了眼扶着竹梯,拿虎头亮银枪颤巍巍帮忙支着自家御赐的嵌金匾额。
    ……
    这些东西,如今终于都被一件件好好的收回来了。
    老主簿说不出话,紧闭了嘴默默点头,朝云琅深深一礼,捧着虎符快步出去了。
    云琅阖了眼,扶着桌沿歇过一阵,攒足力气,转出书房去了暖阁。
    暖阁内,萧朔躺在榻上,肩背几处伤势已包扎妥当。
    “睡觉。”蔡太傅沉着脸,“老夫替你守着王府,你也放不下心?”
    萧朔低声道:“放心。”
    蔡太傅当年亲自看护重伤的云琅,便被磨得焦头烂额,如今又来盯着萧朔睡觉,想不通这是哪辈子的债:“那为何还不合眼?”
    桌上放了梁太医刚熬的三大碗蒙汗药,老太傅抄起一碗,压着火气逼过去:“若再不睡,这一碗也喝了!”
    萧朔拿过来,问也不问便向下咽。
    蔡太傅叫他一唬,皱紧了眉,匆忙收回来:“非要回书房去?”
    云琅尚在书房昏睡,萧朔不放心,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蔡太傅知他心思,尽力和颜悦色:“你如今发着热,在暖阁稳妥些。何况这伤才裹好,贸然动弹,又要出血——”
    萧朔心头不知为何一牵扯,神色微动,撑了手臂坐起来。
    蔡太傅:“……”
    梁太医在边上,满腔感慨抚掌:“天魔星,天煞星。”
    蔡太傅一戒尺砸过去,耐心终于耗罄,面无表情掏出绳索,准备将萧朔捆在榻上。
    正要动手,萧朔已下了榻,片刻不停,推门出了暖阁。
    这下连梁太医也坐不住,举着绷布伤药追出去,追到门口,不由怔住。
    蔡太傅几步赶上来,愣了愣,也停了脚步。
    云琅倚着墙,叫迎出来的萧小王爷伸出手抱了个结实。他走这一段路已耗尽了力气,面上不带半分血色,在萧朔颈间蹭了蹭冷汗,朝两位老人家没心没肺一乐。
    ……
    一刻后,云琅被梁太医捆在东边暖榻上,看着西榻绑得结结实实、可望不可即的小王爷,不由唏嘘:“咫尺天涯……”
    “再说一句。”
    蔡太傅牢牢系上最后一处绳结:“你二人每人三碗蒙汗药,四面盯着,五个时辰不准动。”
    云琅本能便要接下联,被萧小王爷以目视提醒,堪堪紧闭了嘴憋住。
    蔡太傅巡查一遍,看着再动弹不得的两个学生,勉强满意,拍拍手直起身。
    梁太医总觉得不对:“你我这样,算不算棒打鸳鸳?”
    “打就打。”蔡太傅沉了脸色,“一个两个的不惜命,少时不知道小心,不知休憩不懂调养,还求什么百年?”
    梁太医已尽力,朝两人一拱手,施施然点了支倦神香。
    夜色愈深,两人都已老老实实闭了眼睛,不再动弹。
    梁太医收拾药箱出了门,太傅又在袅袅香气里硬撑着守了一刻钟,才终于再撑不住,呵欠连天地出了门。
    房门严严实实合拢,老太傅的脚步声渐远,廊间重归清净。
    云琅睁开眼睛,侧头悄声喊:“小王爷。”
    叫了两声,萧朔侧过头,朝他看过来。
    云琅在严严实实裹着的棉被里折腾了一阵,解开绳结,扯着绳子团在一旁,舒了口气。
    两位老人家都心疼晚辈,下手处处留情,生怕绑得太紧将人勒坏了,还特意厚厚裹了层被子,容易挣脱得很。
    云琅解了自己的,撑着翻了个身,想要下榻去替萧朔解开捆缚。
    萧朔垂眸,反剪的双臂舒开,将攥着的绳索搁在榻边。
    云琅怔了下,没忍住乐了:“士别三日,小王爷好身手……”
    “太傅只是看不惯你我糟蹋身子,小惩大诫,教训一番。”
    萧朔轻声道:“睡罢。”
    云琅躺回榻上,枕着胳膊:“你睡得着?”
    萧朔一言不发,阖上眼躺回去。
    云琅微怔,撑起身看了看。
    室内昏暗,萧朔躺在另一头的暖榻上,气息宁缓不紊,竟真像是困倦已极睡得熟了。
    云琅向来最爱搅人清梦,小声招呼:“起来,陪我说话。”
    萧朔静躺着,一动不动。
    “你那毛病好了?”
    云琅道:“事情越是遂愿如意,便越要叫梦魇困着,合不上眼。”
    这些年吵萧小王爷吵了不知多少次,云琅自说自话惯了,枕着胳膊:“今日宫内情形究竟如何,你带兵逼宫,他是何反应?”
    右承天门前一场血战,听见侍卫司暗兵营的都尉下令调强弩,心底终归寒到极处。
    云琅身在马上,一瞬几乎动过杀进宫去、索性就这么改天换日的念头。
    只是宫中防卫何等固若金汤,云琅心里,也终归远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们这位皇上皇位来得不正,对朝堂的把控未必牢固,死死攥在手中的御前护驾兵力却绝不会少,也绝不是侍卫司摆在面上那般疲弱庸废。
    侍卫司的剑,与殿前司一同打造、险些要了他性命的那一柄无锋剑,仍在御前,只怕还隐着獠牙暗中蛰伏……
    “那把剑。”萧朔道,“叫我毁了。”
    “……”云琅:“啊?”
    萧朔知他定然不肯安心休息,索性撑坐起来,将事情说清:“我入宫求兵符圣旨,文德殿殿门紧闭,我等了一刻,劈开了殿门。”
    承天门拦不住杀声战鼓,烛火映着寒月,风里都带着血气。
    殿内的阁老官员、宗室皇族,尽数惊破了胆,慌乱着瑟瑟抖成一团。
    “于是。”云琅心情有些复杂,“你便进得殿去,抄起那把剑,一用力撅折了吗?”
    “皇上强作镇定,令暗卫将我拿下。”
    萧朔不与他斗嘴,看了云琅一眼,淡声道:“我知玄铁卫纵然出身朔方,遇上那些暗卫,却尚且敌不过。”
    纵然心念已决,要整肃社稷重振朝纲,两人原本的计划也绝不是在此时便涉险逼宫。
    强敌虎视眈眈环伺,西夏的铁骑险些踏破了汴梁城,国中却在内斗。
    荒谬至极。
    萧朔敛了视线,望着床边烛火:“我对他说,若不开城派兵增援,我与你都不会再管西夏铁骑,先里应外合破开宫城。”
    “到时西夏铁鹞骑兵无人拦阻,见城破,定然也直冲进来。”萧朔道,“战火肆虐之下,玉石俱焚,再无完卵。”
    云琅失笑:“这话他信?”
    “不信。”萧朔垂眸,“他说你迂直透顶,忠的非君非王,是家邦山河,不会坐视强敌外侮无动于衷。”
    云琅万万不曾想到,一时甚至有些诧异:“吐的象牙这般顺耳吗?”
    萧朔看他一眼,暗学了云少将军这一句不带脏字的讥讽,又道:“两相对峙,一时僵持住了……我知外面耽搁不起。”
    萧朔靠在榻前,看着烛影:“恰好想起袖中藏了枚烟花,便破开窗子点火放了。对他说,我与你约好以此暗号,他信便信,不信便罢,你我亲手毁了这座城。”
    云琅皱皱眉,坐起来些,目光落在萧朔叫阴影半拢着的身上。
    萧朔轻声道:“他赌不起,终归畏惧胆寒,交出了禁军虎符。暗卫退去,那把剑投进了滚火炼炉,御史中丞送来你的枪和旗,到城楼上,幸而赶得及……”
    “小王爷。”云琅探头,“你这惊心动魄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究竟不高兴在哪儿了?”
    萧朔一顿,微蹙了下眉,迎上云琅探究注视。
    云琅是真没想清楚,只凭着本能听出他语气不对,探着身子,借了昏暗烛火仔细端详他。
    萧朔安静了一刻,慢慢道:“那烟花是给你的。”
    云琅:“……”
    云琅心说好家伙,看着锱铢必较的萧小王爷,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捧场:“那可……太可惜了。”
    云琅咳了咳:“多大一个烟花,什么样的?你跟我说,我买一百个回来,花你的银子——”
    “我放了烟花,对他说你什么事都做得出。”
    萧朔道:“说你能抛了忠义,能弃了家国……能亲手破开汴梁城。”
    云琅愣了下,总算隐约听明白了,一阵哑然。
    琰王殿下心事太重,事事皆往心里去,四十岁怕是就要有白头发。
    云琅在心里给他定了三百斤何首乌,攒足力气要坐起来,终归力不从心,又侧了侧身:“小王爷,你我在谋朝,又不是在学宫答先生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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