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封不发一言,将剑与外袍扔在草地上,纵身跃入了江中。
这分明是徒劳,好似这般寻找就能弥补些他心底的愧。
纵使他有满身武艺也敌不过涛涛长江水,直至筋疲力竭被亲卫抬到草地上。卫封俯身大口吐出满口泥沙与浊水,他的眼猩红,亲卫不知那是江水还是泪水在眼眶打转。
不休不止的三日找寻,始终都没有一丝消息。
卫封发了疯般,自荥泾顺江流而下,一路去了更远的地方打听消息,但都一无所获。
卫夷劝道:“皇上,不要再找了,朝中还等您回去。”
“小卫不会有事的。”
卫夷附和:“是的,小姐不会出事。”可袖中的拳紧紧握着,卫夷也不愿相信这个噩耗啊。
江水泡坏了卫封的眼,他又接连只睡一两个时辰,一双眼猩红骇人,嗓音也极嘶哑。
他突然想到什么,急迫翻身上马:“我们去怀京!”
“皇上,此去怀京再返回齐,恐要耽搁半月之久!”
“朕不管。”卫封调转反向,但始终被卫夷带着亲兵拦住,他恼喝,“让开!朕去怀京面见周帝,请他发动举国之力寻找小卫。那些捞上岸的尸体朕也要一一核对,朕不信会有小卫!”
卫夷虽也痛心,却知此事不可急躁。
他们就只带了二十多人来,此去怀京,没有帝王文书,也无帝王仪仗,若是周帝拒见,失的可是一国颜面。更甚者,若是周国中有不轨之人,他们如何护得了圣驾。
卫封想要驾马,但亲卫跪成一个圈,用命在拦,谁都不让。
卫夷跪在卫封马蹄前,锋利的剑反转对准自己,只要卫封的马往前一步,那剑便要没入他体内。而亲卫见此,亦纷纷拔刀对准自己。
卫夷恳求道:“为了皇上与齐国的安危,属下不得不如此冒犯。如若皇上执意要过,就从属下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卫封恼羞地弃了马,施展轻功飞出这围困。
“朕等不得。”
这四个字从他疼痛的心脏穿过,自他灼痛的喉间迂回。
事实似锋利刀刃,剥落他一切伪装,让他承认心底的不甘与不愿。
把她托付给陈久只是因为局势所迫,他只是想要让她好好活着,他真的愿意亲手送她出嫁么?他做不到,在写信给陈久赔罪时,他便想好了,哪怕陈久不愿,他也要将她带回身边。
她是他一手带大的,她的思想受他影响,善良纯真。她的身体也是他每月悉心嘱咐林婶,喂她滋补的东西,让她长高长大。
秋风凛冽,天地萧条得冷漠,他望着这天,在内心里用江山与命起誓,他要找到她,他要娶她。哪怕夫子弃他,百姓唾他,她不喜他,他也要娶。
卫夷跪行到他跟前:“皇上,去书院看看吧?或许小姐在书院!”
卫封明知道这是卫夷的权宜之计,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回了书院。
他们到时,残阳落入西山,天边铺开绚丽霞光,云卷美如画,但往昔热闹的书院萧条冷清。
小壮与小虎、石旺等人仍住在书院,但已先被亲卫支走。
卫封疾步行进熟悉的庭院,推门后却没有见到那小小的身影。
闺房仍是从前的摆设,她的妆台小小一张,奁盒里放着那套头面,她笑着说过等及笄了就能美美地戴上啦。
一旁是他竞买的南海珍珠,珍珠与红宝流光溢彩,却颓然静躺全无生机。
卫封坐到床帐中,闭着门,久久不愿离去。
庭中不少房间在那次打斗中破落,仍有修葺的痕迹。卫夷在庭中收到卫云的飞鸽传书,见信后才终于有了主意。
…
夜色下的庭院,静谧得了无生机,满地残落的桃与梨,已日久发烂。
那秋千在晚风里轻轻摇荡,卫封站在檐下静眺许久,回到他那间书房。
她第一次送给他的札记本还在,没有用尽,空余许多页,扉页上那练武的小人儿仍是皱巴巴的。她写的札记也在他书案上,娟正字迹是他手把手教的。
【哥哥走的第十一天,我想他。】
案上竟有一袋青梅糖,卫封欣喜拿过,但袋子里只剩下两颗。
他舍不得吃,爱惜地藏进衣襟中。
“皇上。”卫夷来到书房,恭敬地端上晚膳,“亲卫做的,他们不善做饭,您先将就着吃。”
卫封虽无胃口,但也知要保存体力。
他咽下饭菜,喉间干涩疼痛,不忘吩咐卫夷:“去喂马,朕用过饭便去知府等消息。”
只是这顿晚膳用下,他已昏睡在书案上。
卫夷示意亲卫将他扶上马车:“出城,回齐。”
作者有话要说:告诉你们一个对我来说不幸的消息,2月了,我想拿全勤小红花,每天至少都要写6000字了呜呜,我好惨
第72章
再次睁眼,已是在齐皇宫内。
卫封望着龙床明黄的帐顶,恼羞成怒,罚了卫夷冼马。
让他昏睡着回国是楚夫子的主意,楚夫子在信中叮嘱卫夷,若是寻不到人,万不可冲动,一切等回国定夺。
寝殿外檐雨顺着雨链滴答淌落,丙坤殿后方庭院内也传来清脆的铜铃声,那是风雨里护花铃的脆鸣,可这寒秋冷瑟,又哪还有娇妍花草。
卫封望着殿上跳跃的烛火,坐起身,忍着周身迷药带来的酸乏,同楚夫子道:“夫子回去吧。”
这是他唯一还算平和的神态与语气,待楚夫子回通慧宫后,他面庞严峻威冷,披上外袍起身,绕过连接书房的长长宫廊。
廊上宫女五步跪一人,用最敬畏的姿态,颊额触地,虔诚俯跪在帝王之威下。
他玄金色龙袍逶迤而过,回到书房,端坐龙椅上,取来象征帝王身份的龙章文书,提笔写下一封去给周国皇帝的信,加盖玺印。
“备玉器一十九匣,珠宝二十九匣,白银三十九箱。八百里加急,将此文书送去周国皇宫。着礼部与卫夷去办。”
福轲领命去传旨。
那些没有被亲人领回安葬的罹难尸体都被官府统一掩埋,他请求周帝开棺让卫夷验尸,若是没有庄妍音在,那便让礼部将画像呈上,请周帝举国寻找。
卫封回到寝宫,紧握着手中铃铛,彻夜无眠。
十日后,他终于收到从周国传来的信。
丙坤殿上正有厉则、史生民等五位朝臣议政,信递到御案前,卫封的手都是颤抖的。
史生民等人从不曾见他如此失态,皆是暗自惊异。
厉则感知到是与庄妍音有关,躬身行礼:“那臣先告退。”
其余四位朝臣也都忙行礼告退。
卫封终于展开那信,但还是不敢看。
他的手握剑斩敌不惧一分,掌帝王印予夺生杀也不见觑懦,但是唯独这张信纸让他惧怕。手指捏不住,那信纸飘落到地面。
福轲拾起双手呈给他,他的手仍在颤抖,连指尖都被这股惧意控制。
终于,待他用尽毕生勇气将信读下去时,褐色瞳孔瞬间大放奕彩,紧绷的身体也陡然松懈。
【罹难尸体三十六具,成年男骸二十八具,无陈久体貌,少女四具,无小姐与陈眉体貌。】卫封朗笑出声,唇边的“好”字数次重复。
厉则一直候在殿外,闻此也入殿来安慰他不必担心,不禁也是纾了口气。
厉则递给卫封手帕:“皇上擦擦吧。”
卫封这才摸向自己的脸,他额头与面颊、鼻峰上皆是密集的汗。他大笑着拿过手帕,又急得顾不上擦汗,提笔疾书,让卫夷礼待周帝,一定要在周国内找到他的小卫。
没有尸体,便是还有希望。
卫封终于有了精力与心情,每日扑在国事上,被处理国事的冷静拉回了理智,也开始去想他的小卫为什么会不见了。
最坏的结果只能是他的小卫在那部分没有被打捞上岸的尸体中。
但这个结果他不愿去相信,小卫是谁呀,她是仙女般的存在,是他的太阳。
她梦他自亥国归来,穿着金灿灿的衣裳,而他真的登基穿上了玄金色龙袍;她梦他父亲给他钥匙,而他真的收到父皇的立储圣旨;她梦季容,而他顺利安排了季容到卫肃身边。
她一定还活着的,他信。
但既然芜州城寻不到她,说明她与陈久兄妹三人正逢难,又或者是陈久不愿他再找到她,隐藏了她的踪迹。
他把所有可能都罗列了一遍,重新提笔给卫夷去信。
查陈久的底细。
找到那个曾在盐庄打杂的长工,他记得此人叫王福贵,后被陈久送走。
调集户部所有婚籍或妾籍。
但那毕竟是周国,此法也许行不通。
他只好加了最不希望的一条,去青楼等风月之地找人。
卫封仿佛重新做回了那个沉睿冷静的人,心里已经相信她还活着,就像钟斯说过的话,山河久长,他们终有重逢之日。届时不管她变成了什么身份,他都要将她护到身边来。他不会立后纳妃,也不要什么侍寝宫女,他就等着她,等她长大,等她回到他身边那日。
这股力量让他冷静,重回朝政上,只有他足够强大,才可以完全保护她。
……
傍晚的兰章殿宫灯明媚摇曳,殿上设宴款待四品以上的朝臣。
这是新皇第一次设宴朝臣,许多臣子还拿捏不住分寸,现如今也仍没摸清楚新皇的喜好。但能被设宴,也是一场庆事。
几轮推杯换盏,众臣已知这只是皇上欲与他们亲近的宴会,才放些心。
穆慈是曾被屈氏党羽打压,如今被卫封提拔上来的工部侍郎,他只有二十五岁,一心热枕愿报效朝廷,见龙椅上年轻的帝王对几个老臣谈论的政事不怎么感兴趣,便说起诸国间的闻论。
“亥国设立女太子,听闻此太子不过年十六七,又无文韬武略,亥国难道不担心一朝倾灭?”
一旁臣子接话:“亥国那好歹还是个勤学苦练的女太子,但周国……”那臣子笑了几声才继续,“近日传来的监举信箱各位同僚都知了吧?不知周帝如何想的,信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的话。”
“周帝那般昏庸荒淫的君主,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宠完后妃宠女儿,依我之见,那国都得被败完。”
徐沛申是周国人,内心多少也不愿听到母国被如此品论。
他道:“监举信箱的用处一试便知,这毕竟是新奇的法子,总是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