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群山巍峨,连绵的莫干山至纯至净,从阔然的跑马场望过去,那山巅的雪,常年如一。
萧辞缓缓跟在许博延旁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莫干山的半腰处,像装着一场仙境。
“朕好久没这般畅快了,雄鹰就该翱翔在天地间,这里的风,这里的草,远处的山,都是凉都城看不到的美景”,许博延侧眸,对着萧辞刀锋般的骨相,毫声:“王爷是否也向往那神山深处,向往天地的广阔。”
萧辞淡然:“陛下的凉都城,是天下最富庶的城,里面的风景怎会少,陛下本身就凌驾天地之上了。”
“朕就当王爷这是赞美之词了”,许博延放声大笑,年纪大了,他跑不了马,赛了一圈不到,就心惊胆颤的停下,这般徐徐漫步,更适合他,轻拽着缰绳,他道:“王爷一直看着那莫干山,让朕猜猜,王爷在想什么?或许也想把那神山纳入怀中,做那真正的山神。”
“俗世纷扰,本王俗人一个”,萧辞停下马,微侧身对着许博延,直视道:“陛下说笑了,这天地并非本王心中所求,这天下也并非真心想夺。”
许博延定神:“可你还是夺了。”
“身居高位,便是使命。这命,本王认!其他的,不屑要!”
“好”,许博延看着萧辞,慷声:“年轻就是好啊,就像王爷一样,可是朕老了。”
皮肤皱了,面容松垮了,鬓角都白了……
萧辞看过去,许博延确实老了,可他眼里的光却一点都没少,这股光支撑着大凉一路走到了今日。
“陛下,大凉已定,盛世可待,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从十三部到地阎城皆隶属凉国疆土,陛下亲眼见到了十三部的未来,将来,这里会成为盾,成为大凉坚不可摧的后盾。”
心里熊熊燃起一把火,烧的的许博延热烈起来,他一眼俯瞰不完十三部的辽阔,如萧辞所说,大齐多年来利用的,不过是十三部的冰山一角,这里有无限的可能。
“王爷不想要么”,许博延笑着问:“朕知道邝儿的本事,地阎城的事也知晓了,凭借邝儿,他拿不下地阎城,不过最后,坐收渔翁的却是他,王爷这份心胸,朕很是钦佩。”
马儿打了个响鼻,低头啄着地上的青草,萧辞翻身下来,从许博延的近卫手中自然而然的接过马绳,扶着许博延下了马,沿着马场的草坪踏过去。
萧辞眼也未抬,沉声道:“陛下,地阎城不是本王的,是安儿的,她为了哥哥所留下的。十三部是珣世子拼命拿下的,可到底有些许空旷了,这背后需要一座大城撑着,还有什么比地阎城更适合的呢。”
许博延步子走的很慢,他沉吟片刻:“安郡主啊,她一来,朕就喜欢的不得了,像喜欢沐珣一样喜欢她。”
“承蒙陛下青睐,是安儿的福气。”
“可是凉都城不是安郡主的心之所向”,许博延定住脚步,倏然炯神看向萧辞:“你才是,所以她不愿留在凉都,朕给的荣华富贵,她一概不稀罕。”
半晌,萧辞唇角微勾,轻轻笑了一声:“夫人调皮,让陛下劳心了,荣华富贵,金银珠玉,高身权贵……若是安儿想要,本王都有,尽可统统都给她,可正如陛下说的,安儿素来不稀罕。”
萧辞说这话的时候,深不可测的眸子淡了些,里面的柔情似水一样,只需要心爱之人的素手一拨,便化开了。
顺着里面的倒影,许博延看到了两个人最初,最美好的东西,无数人穷极一生也得不到的东西,这种泛着柔情的光影,许博延在穆安眼里看到过,现如今,在萧辞眼中也见了。
微怔片刻,许博延深知,这一切他再也不会有了,他是被束缚的,萧辞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朕来之前,还真没想过会在十三部见到王爷”,许博延有些累了,想到一边去歇着,同萧辞缓缓并肩走回去,一老一盛,一个背影坚挺,一个略微驼了,缓和呼吸,许博延说:“朕以前就想,这天底下哪有霸主不爱权的,可安郡主告诉朕,王爷不爱,朕信又不信。”
萧辞问:“陛下现在信了吗?”
“不信”,许博延道:“王爷是爱权的,王爷的骨子里流淌着萧氏的血,一出生就是天潢贵胄,若无所求,怎会年少成名,独揽大权,只是王爷要的,从来不是身居高位为所欲为,王爷若要拿,就拿最好的;拿谁也撼动不了的;要做,便做这天底下最盛名的人。”
柔软的草没过了脚踝,萧辞步子微顿,算是默认。
“安郡主到底是女子,她低估了王爷的野心,也高估了自己的心。”
抬眼过去,许邝站在不远处,身配冷剑,铁一样立在那,眼神一刻也没离开过两人身上。
许博延不让许邝跟着,许邝的脸肉眼可见的黑了,可他不能抗命,便在马场边等着,一阵极速的劲风吹过他的面颊,眼皮轻颤,看着萧辞同许博延忽然停下脚步,站在一片绿中,继而说着什么。
萧辞不徐不疾,说道:“陛下,本王若想要,必然要拿在手中的,可不想要的,轻易便舍了。”
许博延昂首,任由头顶的长鹰呼啸而过:“王爷觉得这天下定了吗?”
“陛下觉得呢?”萧辞反问:“若是陛下想定,它便定了。”
“朕也这样想,没什么比和平安稳更好的了,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往往百年之后,朝代更迭,天下总要再分一次,可那些,你我都看不到了。”
许博延继续道:“王爷你说,看都看不到了,乱世又怎会惊扰到地下安眠的人呢?那是后代的天下,与我们便无干系了,我们不说百年以后,只说现在。”
“现在么”,萧辞垂眸静静看着脚面,脑中浮现的却不是什么天下,而是穆安莞尔一笑的容颜,他翘了翘嘴角:“齐军此次压境,我们皆是损失惨重,现下齐军大败,大梁需要好好休养生息,境内纷已止,看着像是定了,至于陛下,更是连取两城,凉都大定,还有什么纷乱能撼动的了现在的局呢?”
许博延沉沉笑了一声,看向萧辞满眼赞赏:“朕不动,王爷不动,这局就好似是定了,那大齐呢?王爷不想一举拿下吗?”
大齐内部纷乱骤起,同一般的境内纷争不同,这是一次从根部烂起来的泥沼,祸国的风气从宫里开始蔓延,若是任其发展,将来的威胁不容小觑。
萧辞明白许博延的意思,趁着大齐如今的空虚,长驱直入,便能一举拿下大齐的疆土。
可许博延手中有数不胜数的大凉铁骑,他们每一支都不比如今在沐南均手中的这些人差,甚至更强悍的铁骑都牢牢抓在许博延手中,别说一个大齐,就是连大梁一起攻了,萧辞都难以抵抗。
可是孤狼军得休息,大梁的其他军种皆损失惨重,如何还能再出征,萧辞摇头:“还不是时候,动兵不成。”
许博延只是笑笑:“朕也没那个心气了,就让他们自己乱吧,王爷把姜宇离放回去,便是把大齐皇城戳开了一条裂缝,光是补窟窿都要补好久了。”
“边境多凶险,陛下还是早些回凉都的好”,萧辞恳切道:“王世子谋略胜人,这边地的发展,只会比陛下想的更好。”
说实话,在外轻巧一圈,许博延还真不太想回去,他肆意感受这天地间的风雨,心都宁静了不少。
看了远处的许邝一眼,许博延顿道:“能得王爷一句赞赏,可见邝儿真做的不错。”
“本就是好的,就事论事罢了。”
“是啊,邝儿本就不差,可一山不容二虎,权贵拿的久了,是非就多了,朕一直不希望他待在凉都,凉都束缚了他,让他变得阴暗了。”
从前的秦王是,现在的许邝亦是。
不管秦王有没有称帝的野心,他只要人待在凉都,免不了被搅进权谋的漩涡,最后的结局不过一死,不会有人问他是否清明忠诚。
许邝是秦王嫡子,也是秦王府唯一的男子,他比好多皇子都要好,这点,许博延一直都知道,只是刻意压制了他,不让他在凉都大展拳脚。
萧辞说:“王世子不能留在凉都城。”
许博延一愣,看向萧辞,萧辞毫不遮掩,直接道:“不管是对宫中皇子,还是对沐府,王世子的存在都是巨大的威胁,本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如今的京城或许就是明日的凉都,陛下明白的。”
再忠诚的心,到最后都免不了你死我活,萧晟渊多年轻啊,同安稳在凉都城度日的诸多皇子又有什么分别,许邝的野心是有目共睹的,他若是疯起来,那些个娇生惯养的皇子,又有几个能与之抗衡。
虽站的远,可许邝敏锐的感觉到许博延同萧辞打探的目光,这种如芒刺背的感觉,就像被人一层层剥开鉴别着,让他很不舒服。
迫切的想结束这一切,许邝想听清许博延同萧辞说着什么,可他什么都听不到。
事先准备好的说辞也被打碎吞进了肚子里,从许博延同萧辞照面,平静的没引起一点风波开始,许邝就知道,自己像要输了,再明显的证据他也摆不到众臣面前,他撼动不了沐府的地位。
或者说,能当着他的面同萧辞踏马,许博延就在警告许邝了,他不能动沐府,这次陛下站在了明面上,分明一句话都没说,却好似给了许邝当头一击,他被风吹的越来越热,不由得惊骇。
齿间恨恨的咬出“沐府”二字,有一把明晃晃的刀扎在了许邝心上。
顷刻,许博延往场外的方向走去:“朕答应你,自此不让许邝回凉都,但朕有一个条件。”
松了一口气,萧辞温声:“陛下请讲。”
许博延陡然压重了声:“沐珣冠的是大凉贵姓——沐字,他生是朕的人,死也是朕的魂,他必须回凉都,他这一生都该为凉都鞠躬尽瘁,终有一日,他会和王爷一样,成为下一代帝王之师,他是朕的左膀,是朕给大凉的新帝留的一把刀,一把最锋利,最忠诚的刀!他就是死,也得死在凉都城,死在龙刃之下!”
重重一震,萧辞早就猜到了不是吗?
可从许博延口中听到,还是免不了悲伤。
这是沐珣自己选的路,也是穆南均和王楚君替他选好的路,是大家心里都知道的一条路,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并非萧辞一句话就能改变的。
听着风鸣,萧辞眺向远处,淡淡开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