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真的老了很多,光是看脸色,穆安都知道她身体非常不好。
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一切的错误的源头,是追寻不到天尽的。
因为这本就没有答案,没有谁对谁错。
在这棋盘上,洒满的不是棋子,而是芸芸众生,落子无悔,被按在棋盘上的每一个人,在最初被选择的那一刻,都没有反抗的余地。
穆府是,陈氏是,穆南均也是……
到现在的小辈,穆安、沐珣,他们能做的,就是尽量维持这个家的平衡。
靠近陈氏的瞬间,穆安就已经替她查了身子,抹了把泪,低低道:“祖母是不是怪我回来的迟了,把你一个人留在了京城,家里空旷,难免孤单。”
陈氏摇头,看着穆安的眉眼:“我的安儿只要能回来,祖母就等的住,不孤单,人少了反倒清净。”
“祖母……”
“让祖母好好看看我的安儿,祖母前夜里梦到你了,就知道我的安儿要回来了”,陈氏堆着面颊的褶子,萦泪笑着:“天底下,怎会有安儿这么好看的女娃娃,祖母每天都想,坐在院子里想,想着要是再也见不到安儿了该怎么办……”
穆安一顿:“祖母别胡说,只要祖母还在京城,哪怕相隔再远,我都会回来,都会回家的。”
陈氏笑了笑,她从回来就一直在想,心里的结似要越缠越紧,她到底还是在意了。
生怕陈氏胡思乱想,穆安赶紧让明月把软糯的糕点提过来,柔声:“祖母尝尝。”
陈氏接过,没什么胃口,拉着穆安良久,才问:“你爹娘还好吗?珣儿回来了吗?”
“回来了,早就回来了”,穆安知道,沐珣未能亲自在拜见陈氏,着实不太对,可在凉都,又一时半会的抽不开身,解释道:“爹娘都好,祖母不用担心,我离开之前,爹爹还说想把祖母接过去。”
陈氏眼尾轻颤动。
穆安当然知道陈氏是不愿的,这里才是她的根,怎会舍得离开,千里迢迢去凉都。
错开这个话题,素萍赶紧递上帕子,陈氏扭头擦了擦眼角,才轻拍着穆安的手道:“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辞儿呢?”
“他进宫了,我想着快些来见祖母。”
虽然两耳不闻窗外事,可这京城的风向,陈氏还是清楚一二的,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叮嘱道:“多日来,祖母常常在想,你们何时才能停下来,远离这些纷争,哪怕永远回不了京城,祖母也希望你们好。”
穆安点头:“我明白,祖母苦心。”
在仁寿堂待了近一个时辰,穆安看着陈氏歇下了,才转身出去。
素萍有眼力见,跟出来道:“大小姐一回来,老夫人笑都多了,自回来京城这些日子,府中虽然安定,可老夫人一直郁结在心。”
“祖母的身子可以调理,这心结……”,外面夜风浮动,灯笼摇摆着,穆安抬眼看过去,京城的月亮似乎没有凉都的圆,冷月周围总感觉萦绕着一层灰气,低声道:“祖母回来,可说过爹爹的事?”
谈到大家心里的敏感处,饶是在穆府半生的素萍都有些难以开口,她是看着穆南均长大,看着他离家……看着陈氏以泪洗面,日日消瘦,最后遁入佛堂潜心礼佛的。
以前总埋怨老天的不公,一双儿女连一个都不能活着回来,如今再看,何必怪老天,这就是人在作祟。
素萍好半天不说话,穆安往旁边站了站,耳边伴着凉风,沉道:“爹爹自知愧对这个家,愧对了祖母,养育之情大过天,无论如何,都不该被这所谓的血脉束缚。”
眼眶发酸,素萍背过身,她没有穆安高,年纪也大了,腰板挺不直,得微微抬头才能看清穆安的脸。
站在她面前的人,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点“小姐”的影子,历经磨难,再次回来,变得那般的独立,什么也盖不住这嫡女的风头。
曾经的孩子真的长大了。
“人老了,谁不想儿孙承欢呢?”素萍擦干了泪,断断续续地说:“大小姐肯定看到出来,老夫人日思夜想你们每一个人,可她现在唯一能挂在嘴上的,还是小姐一个。”
至于其他,徒增烦恼,念极生悲罢了。
“我知道了”,穆安缓缓下了台阶,说:“平日里我不在,你务必多开导开导祖母,让她不要胡思乱想,我就是穆府的孩子,从未变过,她就是我的祖母啊。”
脚底踩了落在院子里的叶,穆安闷头往丹宁院去。
院门上一尘不染,院子里也扫的的干干净净,还是之前格局,穆安初次睁开眼,就来到的这个地方。
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进去,床榻上干净整洁,就是有些冷清了。
“王妃今夜,不如就歇在这吧”,明月手疾眼快的拉开椅子,扶着穆安坐下,嘻嘻笑道:“主子还不知道何时回来,天也黑了,老夫人都歇了,王妃再赶回去不免劳累。”
“是啊”,听风将门口的帘子放下来,遮挡蚊虫,进来说道:“守门的侍卫会对主子说的,主子正好明日来接王妃一起回去,顺便拜见老夫人。”
扫视屋子一圈,穆安还真想歇在这了。
沉吟片刻,她抬头问听风:“我们昨日就回来了,怎么不见沈行白,他不在京城吗?”
“在”,听风说:“严宽今早在街上见到了,说是阁中接待了位贵客,被拖了一日。”
“怪不得”,穆安瞄了一眼时辰,指尖轻敲打着桌面,穆府距离茶楼也不远,她想了想说:“听风你去看看,沈行白闲着没,就说我请他喝茶。”
听风讶异:“现在吗?”
“嗯,若是他忙着就算了。”
顿了片刻,听风转身去请,快马扬鞭,来去两柱香不到。
明月给穆安倒了杯茶,好奇道:“王妃为何要这个时间见沈公子啊?明日再见也不迟。”
“这会得空”,穆安抿了一口,挑眉说:“明日还有其他事要办,况且我也睡不着,同沈行白坐坐。”
走到窗前,院子里飘然着淡淡的花香,修剪的草丛里有虫儿再叫。
不知道萧辞离宫了没。
——
人的境遇是永远都想不到的,不管是对萧晟渊,还是萧辞。
寝宫里药味很重,萧辞格外的敏感,殿中无一人伺候,死一般的静寂,唯一重的,就是萧晟渊苟延残喘的鼻息。
他不敢正视萧辞,这一个时辰,简直生不如死。
凌冽的坐在一边,润了润发干的唇角,还有发热的嗓子眼,萧辞道:“病成这样,好好养着就是,垂头丧气太过了,就没意思了。”
今夜相谈,萧辞甚至没有说一句重话,似现在一样,像个漠然的无关人,不徐不疾,可萧晟渊就觉得冷的很,措不及防下,萧辞就出现在了他床前,外面连通报的生响都没有,给了他重重一惊。
到现在,心口还在飞,即将要从胸腔里撞出来。
没再唤一声皇叔,萧晟渊仰起苍白的脸,嘴角结了痂,被他一不小心咬破了,血淋淋的,虚弱道:“说完了吗,朕不需要假惺惺。”
“这个时候了,还蠢的要命,早知道,红霞猎场那一箭,就该直接了结了你,也省了本王后面这么多事。”
冷汗紧着皮肤渗透出一层,萧晟渊痉挛一下,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别说这个,朕没错。”
哪怕到了现在,萧晟渊都不觉得自己错了。
大梁境内一夜之间,生灵涂炭,新年的春气还未过,往后的数月,满是尸殍遍野,家破人亡的更是不在少数。
这些人遭受无妄之灾,日日听着噩耗,但只要没亲眼见到,萧晟渊便能欺骗自己——他没错,错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是萧辞。
冷笑一声,不顾萧晟渊爬在褥子上咳个没完,那精细洁净的被褥上,龙首的一侧被鲜血浸然,血色顺着针角散开,瞬间开出一朵娇艳的花。
萧辞已失了对牛谈琴的耐心,看到这一幕也不为所动,面不改色的冷道:“多说无益,本王回来,不是怜悯你的,也不曾想你这般不中用,别急着让本王替你举国发丧,再撑撑。”
本就一口气上不来,被萧辞一激,萧晟渊连传唤医师的话都喊不出,咳尽了血,面色愈发的白,听了他口中这无情的话,硬是被憋出了红/颊。
“残杀…亲血,公然作乱、把控朝政……哪怕朕死了,你也会遗臭万年,好不到哪去。”
“少说句话,还能多撑两日”,漠然的起身,萧辞两步逼近榻前,将惊恐防备的萧晟渊按回去,居高临下低低道:“阿渊以为,本王现在还会对你失望吗?不会了。”
这一声“阿渊”,是如此的可笑,讽刺般的戳破了萧晟渊的耳膜,疼的他肝胆俱裂。
“堂堂帝王,半生来毫无建树,踩着本王的肩坐享其成,却承了本王毕生所授,你说,本王当初怎么就那般心甘情愿的对你呢?”
半长着嘴巴,萧晟渊说不出话来,呆呆的愣着。
萧辞恍惚间变得淡然,说:“身边人谨慎入微的照顾着,都能让人害成这副模样,本王又何须对你寄存虚无缥缈的希望呢?”
骤然睁大了眼睛,萧晟渊问:“你说什么!”
不愿意再解释一遍,进了宫,亲眼目睹了萧晟渊垂死的模样,萧辞便将所有的杀人诛心的王令都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