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先前他无声无息抵达时,姜恒恰恰好与耿曙正谈论议政之事,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但姜恒还是喜欢他的,觉得他有汁琮身上没有的优点——胸襟。
    他会自省,也知道能力有限,愿意听取旁人的意见,这恰恰好对国君来说,正是极其重要的品质。
    耿曙道:“你又做什么?”
    太子泷说:“我就是来看看,恒儿瘦了许多,还没有用过饭罢?”
    界圭说:“武英公主让他过去一趟。”
    太子泷笑:“那就一起罢。”
    耿曙以前有点烦太子泷,却说不出来他烦在哪儿,也许是源自直觉,太子泷总给他一种希望取代姜恒、成为自己最亲近的那个人的想法,或是填补曾经姜恒离开后,自己内心的那个位置。
    但耿曙在四年前,一直不愿承认姜恒死了,更不希望任何人来提醒他这点。太子泷与他寸步不离,仿佛强迫他接受姜恒的必然离去,这就是烦他的来由。
    而姜恒还活着,耿曙便不怎么在意了,外加只要旁的人待姜恒好,耿曙也会对他多青睐一点。
    于是他软化了口气,问:“父王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有说。”太子泷打趣道,“不过料想恒儿把他气得不轻,这样也好,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当面顶撞他了。”
    姜恒说:“国君身边,总归要有个讨嫌的人,否则就完了。”
    太子泷又诚恳道:“他一点不讨厌你,恒儿,你太了不起了,你做的事,正是我一直想做的。”
    曾经太子泷的愿望,就是像姜恒一般,走遍自己的每一寸国土,身边还有耿曙相伴。可他身为储君,哪里也去不了,说到这话时,他的声音里带着伤感。
    “我是替你去的。”姜恒也不好再磨蹭了,在里头穿衣服,太子泷看见人影,便起身入内。
    “我知道。”太子泷安静地看着姜恒。姜恒已穿上里衣,耿曙则赤裸全身,先替他系上外袍腰带,犹如他的贴身侍卫一般。
    “我都知道。”太子泷又有点懊恼地说。明暗不定的室内光线下,他忽然想起,自己还从未看见过耿曙的裸体。他们从来不在一起洗澡,耿曙于皇宫中,亦很遵守礼节。以晋礼见王室,须得正肃衣冠,在王族面前裸露身体,是很无礼的事。
    耿曙的身材就像他父亲的身材,太子泷从小对习武之人有种近乎执着与狂热的迷恋,他给他不容置疑的保护与安全,只要他在身边,他就什么都不用担心。
    有时候他甚至想靠近,并抚摸一下耿曙的身体,就像抚摸一把剑,那种充满男子气概的强健体魄,让他内心生出安全感与崇拜之情。
    “走罢。”耿曙穿好衣服,整理外袍,太子泷又看见耿曙胸膛前所戴的玉玦。
    他一直戴着那块玉,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玉在,就意味着,他们依旧有联系彼此的、最重要的信物,耿曙依然是属于他的。
    看见星玉的刹那,太子泷忽然就想开了,复又笑了起来。
    耿曙:“?”
    姜恒做了个“请”的手势,有点尴尬,他当然知道太子泷是来看谁的,他也很清楚,与这位大雍未来的国君相处,一定要尊重他,何况自己还抢了他的东西,譬如说他的人、他的鹰、他的侍卫。
    就目前来看,其他的,太子泷都不怎么计较,唯一有点在乎的,只有耿曙。
    但姜恒向来自诩洞察人心,他相信自己能与太子泷好好相处,只要耿曙听他的摆布。他不像太子泷一般,时时刻刻担心失去耿曙,毕竟他的心在自己这一边。
    耿曙想牵姜恒的手,姜恒却不易察觉地避开了,在太子泷身后,朝他轻轻摇头,示意外人面前,不要表现得太过亲近,这也是回来的路上,姜恒朝耿曙重复了无数次的。
    不要以为耿曙亲近他,就能拉近他与王室的关系,这样只会让其他人觉得姜恒自己恃宠生骄。
    太子泷说:“我对不起山泽与水峻,出事那年我还很小。”
    姜恒笑了起来,说:“他们没有怪太子。”
    太子泷又问:“都说山泽是氐人最出名的美男子,是这样吗?”
    “殿下打算留他一命,居然只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么?”姜恒笑道,“不久后,您应当能看见他。”
    太子泷与姜恒同时笑了。
    “他们都说山泽很聪明,你觉得呢?”
    “确实如此。”姜恒答道,“如果您愿意不计前嫌起用他,那么山泽将是东宫的人才。”
    “你把他藏在了哪里?”太子泷问。
    姜恒知道这件事谁也瞒不住,大家没有问,只是相信他会有解决办法。
    “城里氐人开的客栈中,”姜恒答道,“远风楼。您要去看看他么?我建议现在不要。”
    太子泷自然而然地答道:“正想找你商量,如何给氐人翻案。”
    “翻案这个词,也许会让人不痛快。”姜恒笑道。
    太子泷一怔,他还不太习惯中原人说半句、藏半句的机锋,姜恒习惯性地意在言外,把暗示划给了独白,太子泷好一会儿才想明白。
    “那要看父王怎么决定,”太子泷答道,“你已经说服他一半了,另外一半,该我去做。”
    姜恒点了点头,答道:“有这句话,山泽就注定是您的人了。”
    第97章 行游册
    桃花殿中, 众人等待汁琮前来,开始家宴。
    “说走就走,”姜太后在桃花殿内端坐,不等姜恒问候, 便先发制人, 说道,“你这人也是一时一样。”
    姜恒笑了起来, 先是拜见过太后, 知道太后嘴上说着责备之语,心里却是关心他的。
    “事出突然, ”姜恒说,“让姑祖母操心了。”
    “界圭又哪儿招你惹你了?”姜太后言语中多有不满。
    姜恒是聪明人, 自然不能一五一十地告状, 只得答道:“他路上辛苦, 哥哥来了, 我便让他回宫内先歇着。”
    姜太后闻言便淡淡道:“罢了。”
    汁绫道:“你还真敢说嘛, 先前倒是小看你了。”
    太子泷笑了笑, 说道:“恒儿所言,都是实话。”
    一时殿内静默, 姜太后又叹了口气,今日姜恒在琉华殿上那一番话,都是管魏常朝汁琮说的, 想到管魏当年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到得老来, 也说不动了, 反倒是姜恒一身锐气, 毫无畏惧。
    耿曙说:“父王没有生气罢?”
    这是耿曙第二次问了, 他唯一在乎的,只有汁琮的态度,也很清楚,他们如何看待姜恒,最后还是取决于汁琮。虽然游历的前半段耿曙没有参与,但他相信姜恒说的都对,姜恒永远是对的。
    他会这么说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大雍,为了大雍,又是为了他耿曙。
    设若汁琮不领情,反而怪罪姜恒,耿曙再怎么放不下家人之情,也不可能让姜恒待在这里,他都想好了,就像半年前一般,金玺给汁琮,权当报答,带着姜恒走就是。
    “他待会儿就来了,”汁绫有点幸灾乐祸,笑道,“你自己问他就是。”
    耿曙答道:“我不会问他。”
    太子泷朝耿曙道:“爹没事的,他是个听得进忠言的人。”
    汁绫道:“还行罢,有些话,本来也是东宫与左相常奏上去的,你不过把奏折甩到他脸上,指着本子给他读了一遍而已。”
    姜恒在心里叹了口气,从众人的反应便可看出,汁琮实在不是一个合适的国君。否则换了汁琅,大家所讨论的,一定不是国君对此的态度了,而是如何去解决眼下的问题。
    耿曙又问:“什么时候发兵?”
    耿曙问到此事,汁绫便收起了玩笑表情,朝姜恒道:“你这么一来,夺回玉璧关之战,又要推迟了,什么时候才能收复国土?”
    “不,”姜恒回过神,马上道,“不能推迟,现在就得开始准备,下个月就要开战了,越快越好。”
    “什么?!”汁绫难以置信,今日姜恒在汁琮面前扔出了这么多内忧,总得一件件来解决。国内不稳的情况,早在汁琮被刺时汁绫就感觉到了,当时朝野闻讯如临大敌,第一件事不是重夺玉璧关,而是要预备面对各族反叛。
    姜恒却要求尽快开战?!
    姜恒正色道:“我们的难题不在于如何夺回玉璧关,而是在于,收复关墙后要做什么……”
    “不谈国事。”姜太后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说道,“行军打仗、治国变法,你们空了去慢慢地说罢。”
    “是。”姜恒道。
    汁绫仍在思考,太子泷努力地缓和了气氛,说:“你在外头收养了两只熊?”
    姜恒便笑了起来,点头,比画道:“这么大小,交给孟和了。”
    “哦,”太子泷想起来了,说,“他啊。”
    耿曙皱眉问:“他谁?”
    耿曙不太喜欢孟和,也说不上为什么不喜欢他。
    汁绫道:“他是风戎人的最小的王子。”
    太子泷说:“他哥叫朝洛文,风戎军中左将军,也常来东宫,下回你就见着他了。”
    姜恒点了点头,自己若无意外,已经被归入东宫体系中了,汁琮有意地要为自己儿子培养治国之才,当下掌权的文官里,陆冀、管魏都老了。周游、曾嵘二人又是士大夫家族出身,各有各的利益。
    耿曙来了,填补上武将的空缺,年轻谋士又有姜恒,这两人在雍没有封地,没有结党,乃是最佳人选,要说唯一的缺点,就是两人关系太过密切。
    “乌洛侯家的人还活着么?”姜太后说。
    “活着,”姜恒说,“已经走了,想来他们也在后悔罢。”
    汁绫不满道:“后悔什么?”
    姜恒答道:“后悔不该反叛作乱。”
    姜恒知道郎煌名义上还是反贼,他是塞外三族中,唯一向汁家正面宣战的族长,这点汁绫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要赦免郎煌,说不得还须费一番工夫。
    “反叛?”汁绫却大出意外,说,“就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活不下去了,才起兵而已。想保护自己的家人有什么错?”
    姜恒倒是对汁绫刮目相看,武英公主当真是明理人。
    汁绫不客气地批了太子泷一顿:“当初我就说不该出兵,你们都怕你爹,没人敢劝他。汁淼也是,让你去就去。”
    “好了。”姜太后说。
    汁绫这才不说话了,姜太后又道:“当年的海东青,就是乌洛侯家进献的。落得如今境地,终究于心不忍。”
    姜恒闻言看了一眼姜太后身边站的界圭,心道你差点就把郎煌一起杀了,这想来不会是太后的意思了罢?
    界圭却得意地朝他一笑,眨眼,一副死皮赖脸模样。
    汁琮到了,看了殿内一眼,上王榻前坐下,吁了口气,解开袖上系扣,松了手腕,说:“吃罢。”
    众人这才启面前食盒,开始用晚饭。
    “王上。”姜太后淡淡道。
    姜恒停筷,汁琮一眼望去,说道:“在这里不像洛阳,又是家宴,不必讲究繁文缛节,吃就是。”
    今日的汁琮明显心事重重,又朝母亲说:“下元节的祭祀都安排好了,周轲明日送来给您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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