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节

    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洛阳宫中,耿曙交班后回到寝殿,与他共寝的时光。那年他们尚小,什么都不懂,冬季整夜暴雪,被褥很薄,耿曙便把他紧紧地抱着,把他拥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
    当年的姜恒便喜欢在耿曙身上蹭,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觉得很舒服。耿曙则被蹭得一脸烦躁,几次想制止他,本能却让他不停地靠近姜恒,直到姜恒熟睡去。
    现在想来,姜恒忽然明白了,若让那些日子持续,到得最后,等来纠缠到底的这一刻,不正是……眼下么?
    “在想什么?”耿曙恢复了神志,注视姜恒的双眼,有点紧张。
    “好像不是这样?”姜恒记忆里,似乎耿曙与“做这种事”不一样。
    ……
    “不玩了。”耿曙低声道,“睡罢。”
    姜恒连续经历了两次,心跳得极其厉害,榻内帐中,尽是耿曙那充满侵略性的气味,仿佛形成了一个领地,将他保护在这领地之中。
    “有点累。”姜恒说。
    “你分明没有动。”耿曙搂着他,不让姜恒须臾离开自己的怀抱,说,“动的都是我。”
    “也会累的。”姜恒哭笑不得道。
    耿曙说:“不是那意思,我是……怕你累着了,睡罢。”
    姜恒今日经历了人间种种考验,直到此刻,终于筋疲力尽,他只朝耿曙怀里缩,枕着他有力的手臂,耿曙则按捺不住他的激动,心脏仍在狂跳。
    他的这一生,终于再无他求,他想要的,终于有了,从今往后,他再不痛恨自己的命运,再不痛恨任何人。
    翌日清晨,姜恒醒来时,听见院内响起了琴声。
    身边的耿曙已不知所踪,姜恒睡眼惺忪坐起,已忘了昨夜发生什么事,被里还残余着耿曙的体温,自己则不着片缕,就像回到了许多年前,耿曙在洛阳挣工钱养家的时候——
    ——那时候,耿曙只有一套换洗的衣服,做漆工常常弄得外衣邋遢不堪,回宫洗过后没有衣服穿,便赤裸而睡,姜恒渐渐偶尔也接受了就这么睡下。
    昨夜发生了什么?姜恒忽然回过神,半晌不得作声,回忆起来,忽又觉得很温馨。
    院内琴声如行云流水,他听出那是耿曙在奏琴,他的手指修长,奏琴时拨弦很准且有力,许多音一般人弹不出的,他很顺利便能奏响,一定是他。
    那曲子犹如群鸟飞跃天际,当真令人心旷神怡。
    耿曙极少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唯有琴声,姜恒能从琴声中听出他的心,他一腔喜悦无处宣泄,只能在院里奏琴,琴声一阵催似一阵,《行云吟》后,则接上了《越人歌》,歌谣里再无忧伤惆怅之意,取而代之的,则是碧空高旷、无穷无尽的宏大天地。
    最终琴声停,耿曙推门进来,与姜恒对视。
    耿曙晨起,穿着一袭黑色的里衣与衬裤,姜恒像以往一般伸出手,耿曙便朝他走过来,于是姜恒抱住了他的脖颈。
    “洗澡去。”耿曙在姜恒耳畔说,就像他们从小到大一般,伺候他起床、洗漱、换衣,带着他去宫内沐浴。
    第186章 归山虎
    姜恒在浴池里有点头晕目眩, 耿曙小心地为他擦洗,姜恒忙按住他的手,两人对视一眼。耿曙忽笑了起来, 知道姜恒很紧张,便以指背轻轻拍了下他侧脸,扬眉, 意思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能在浴池中胡来。
    宫内有不少侍卫, 在这里做荒唐事若被撞见了, 定会传扬开去,耿曙还是识分寸的。
    姜恒今天话很少, 脑子里全是昨夜之事, 一切仿佛变得不一样了, 又似乎并无多大区别。曾经的耿曙又回来了,他们的相处自多年前起,便从未改变过。
    “怎么?”耿曙问,为姜恒穿好衣服,牵着他去东宫用早饭。
    “没……没。”姜恒眼神带着少许闪躲,十分不自然。
    “嘴角擦下。”耿曙示意姜恒。
    姜恒:“……”
    姜恒带着很淡的浅笑, 耿曙又替他拉了下衣领,遮挡住他脖颈的红痕, 姜恒眼里带着责备之意, 迈进东宫主殿内。
    他本想今日与太子泷再议, 没想到姬霜却赫然在殿内, 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太子泷正与姬霜随口闲聊,曾嵘、曾宇两兄弟列席。
    耿曙只点了点头,便径自坐下。
    “公主殿下。”姜恒行过礼, 笑了笑。
    姬霜也淡淡一笑,说道:“姜太史。”
    太子泷朝姜恒道:“霜公主坚持今日就启程回西川,恒儿,你好歹劝劝她。”
    “也该回去了。”姬霜随口道,“本只是前来吊唁雍王,既已出殡,多留无益。”
    姜恒清楚姬霜已心知肚明,不过给双方一个台阶下,以免闹得太僵,曾嵘却朝姜恒使眼色,意思是现在放她回去?还是把她扣下来?
    太子泷说:“公主真的不考虑么?”
    “殿下开玩笑了。”姬霜随即笑了起来,带着玩味的表情端详姜恒。她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瞧过耿曙一次。
    姜恒听到这话,便知道东宫亲自朝姬霜提亲了,果不其然,遭到了她的拒绝。
    太子泷求婚被拒,不仅不觉得面目无光,反而像松了口气般。
    “殿下什么时候走?”姜恒没有挽留姬霜。
    “现在就走。”姬霜忽然朝太子泷道,“临别时,我又想起一件事。”
    太子泷期待地看着姬霜,示意请问。
    姬霜温柔道:“姜太史为我姬家尽心竭力,打点天下多年,从不忘一统神州大业,乃是我天家忠臣,想朝雍太子讨他回去,依旧为我朝廷办事,你看行不?”
    姜恒听到前面半句便暗道不妙,太子泷忽然一愣,耿曙却蓦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太子泷转念,正要婉拒时,耿曙却收了笑声,沉声认真道:“那可不行,汁泷说了不算数,我不让。”
    姬霜到得此时,终于朝耿曙淡淡一笑,答道:“开个玩笑则以。那么,便告辞了,各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太子泷起身,姬霜却很潇洒,眼神里带着孤高与清傲,仿佛在说:我给了你们最后这个机会。
    姬霜离开后,东宫内一片寂静。侍者上了早食,姜恒却已无用饭的心情了。
    “他们只有两千人,”在那寂静里,曾嵘最先开了口,“现在让卫贲追上去,统统杀了不难。”
    姜恒闻言沉声道:“曾嵘,不可这么做!”
    曾嵘道:“一念之差,害人害己,姜大人,姬霜与李傩一旦活着回国,马上就会对本国用兵!”
    “她被你谋杀在半路上,”姜恒反唇相讥道,“李霄就不会对本国用兵了么?”
    “殿下,”曾嵘判断问题趋利避害,显然昨夜已朝太子泷再三提出过建议,此刻劝说道,“绝不能放虎归山,殿下!”
    太子泷深吸一口气,这人间的难题实在太多,他又是初接任国君,仓促之间尚无法接受先是朝一名妙龄女子求婚,求婚不得又要把她谋杀掉的此等行径,汁琮或许会这么做,但他绝不会。
    “现在不是讲仁义的时候。”曾嵘道。
    太子泷没有说话,额角淌下汗来。
    曾嵘与姜恒对视,姜恒没有朝耿曙求助,耿曙向来不管,让他杀谁他就拿着剑去杀谁,姜恒决定的事,他自然无条件接受与拥护。
    “你要权衡利弊,”姜恒说,“曾嵘,咱们就把利弊摊开来说,代国有多少兵?二十万,全部打过来,雍国能不能一战?自然可以。”
    曾嵘:“这是没有必要的。你明知道她会引军来攻打大雍,不先下手杀了她,反而等待新战事的到来!”
    “但是她现在什么都没有做!”姜恒说,“你要用什么名义杀她?!今天除掉她,换来的是什么?你还想不想开联会了?谁还敢来开联会?!曾嵘,这是先王会做的事,我们不能再按这条路走下去了!”
    太子泷最终道:“让她回去罢。”
    曾嵘叹了口气,最终让步道:“既然不除掉她,就派兵保护她,安全回到代国,不能让她出事。”
    毕竟如今各国局势复杂,若姬霜与李傩在中原有个三长两短,问题只会更麻烦。
    姜恒说道:“那是自然,曾宇,你去罢。”
    曾宇饮过茶,起身辞行。耿曙想了想,道:“我去送她。”
    “我去吧。”姜恒改口道,他突然觉得,耿曙与太子泷应当有话想说,或许某些事,需要在此时告一段落。
    姬霜以天子后人吊唁的名义,亲自来到安阳,联姻俱是密信,是以哪怕连雍国朝野亦无人知晓。不少梁、雍乃至中原人看见这名公主的归来,纷纷跪地痛哭,安阳度过了汁琮死后,至为热闹的一天。
    百姓心系前朝,哪怕天下分封日久,姬家陨落亦有七年,中原人心依然思故,送行的队伍从安阳城内主街道排到城外,又有不少人追随在姬霜的车队之后,浩浩荡荡,排开近一里路。
    这是洛阳沦陷、姬珣自杀身死后,姬霜第一次以姬家后人的身份,正式于百姓前露面,亦暗示着,这天下,在名义上仍然属于姬家。
    姜恒看着这一幕,示意曾宇跟在队伍后,纵马加入了车队。
    姬霜坐在四面敞帘的马车中,车帘在秋风里飘扬,安阳城外秋叶遍地。
    “七年了。”姜恒说。
    “一百二十三年了。”姬霜挽了下头发,眼里带着忿意,“什么七年?”
    姜恒所言,乃是姬珣驾崩之日,距如今已有足足七年。姬霜所言,则是五国不臣、礼崩乐坏之日,自汁氏带走星玉珏,远征塞外风戎起。
    汁家自立为王,将天子掌管的黑剑与星玉据为己有,昭示着王权式微的时代开始,自那以后的一百二十三年里,诸侯王渐渐不再奉天子为尊,偌大神州,分崩离析,最终落得天子受众封王围剿,自焚身亡的境地。
    “其实百姓们未必就喜欢前朝,”姜恒想了想,说,“只是有时日子不好过,才生出思旧之心。战乱之时,总觉得若天子在,便有人为他主持公道,都是将自己的念想拔高,再神话罢了。”
    “是这么个道理,”姬霜冷淡地说,“不过无人说破而已。”
    姜恒又说:“但我还是喜欢一百多年前的时候。”
    姬霜嘲笑道:“你又没活在那时,说得上喜欢不喜欢?”
    “书里读到过。”姜恒说,“那时候,各国打仗,俱是陈兵边界,雄兵十万,甲光蔽日。战车千乘,国君乘车排众而出,以理服人。常常实力高下一比,双方将士便回家放饭了。”
    姬霜一手覆在另一手手背上,望向远方出神,秋时明亮的天色下映照着山上、山下的枫叶,犹如染了一层红云。
    “有两军对垒,退避三舍的故事。”姜恒想了想,又说,“亦有兵不血刃,举国来降,保全百姓性命的悲凉……哪里像如今?动不动就屠城,十万、二十万,百姓像畜生一般,杀掉后曝尸荒野,或是扔进水沟中。破城不够,还要车轮斩,烧他们的屋子,拿无处可逃的人来取乐。”
    “大争之世,人心沦亡。”姬霜自然清楚,姜恒在暗示她,不要再掀起战乱了。
    但她无动于衷,只沉声道:“这是人们自己选的,当初我堂兄在洛阳时,何曾见天下人来保护他呢?上来坐坐罢,恒儿。”
    姜恒上了车,姬霜看了他一眼,说:“这些年里,很累罢?”
    “也算不上。”姜恒笑了笑,说也奇怪,有时他觉得自己与姬霜,竟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姬霜说:“你为我姬家,也是鞠躬尽瘁了,这是我欠你的。”
    姜恒心道当年我与耿曙投奔西川,你要杀我俩的时候,可没有半点欠我的意思。
    “不客气。”姜恒道,“反正生来无聊,人总得找点事做,都是天子的嘱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倒是殿下……”
    姬霜面容沉静,手里玩着一把小巧的匕首,姜恒丝毫不怀疑,姬霜有将他一匕封喉的想法,以及本领。当然这代价实在太大了,姜恒相信哪怕再多人说姬家人都是疯子,姬霜大部分时候仍然是冷静的,她一旦这么做了,只会招来耿曙疯狂的报复。
    “倒是?”姬霜转头,看了眼姜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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