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好好好,痛快!”青年人兴致高昂地抚掌,话里有话地望着他笑,“真是不易啊,朝中多少人想结交燕侯,奈何侯爷高情远致,凡夫俗子等闲不入眼。小王而今能有这机会,应当是三生有幸了。”
    燕山垂眸听他言语,手指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杯沿,末了才滴水不漏地笑道:“您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习惯独来独往,算什么高情远致,也就王爷肯屈尊降贵。您看,当今不也是嫌我无趣,才将我发配边疆驻守的么?”
    青年人闻言,仰首朗声大笑,“哈哈哈……说的是,说的是。”
    “燕侯的脾气果然对我胃口,小王不曾看走眼,哈哈哈——”
    尽管不明白有什么可笑的,但见对方笑得那么真情实感,他也就陪着一牵嘴角。
    襄阳城的街市上。
    江流和双桥守在一个买卖担子前,等小贩吹糖人。
    熬着糖稀的炭炉子呲呲作响,大冷天北风刺骨,也唯有这类物件摆在道旁,才使得集市比起别处温暖许多。
    襄阳是仅次京都、杭州的大城镇,更是嘉定永宁等小地方所不能及的。时逢百姓采买年货的日子,满眼人头攒动,连空气中翻涌的都是浓郁的人间市井气。
    观亭月注视着画阁朱门,布幔招展,店铺林立的万家烟火,目光长长久久地出神,听到江流赞叹地感慨了一句:“襄阳好繁华。”
    她才喃喃地说:“是啊,好繁华。”
    所有的人,从老到幼,由男到女,大家安居乐业,不知疾苦,不懂人世残酷,四方太平,海晏河清。
    那些奔赴于战场的兵将,毕生所求的不就是这个么?
    糖人不紧不慢地收了尾,将活灵活现的一条恶犬交到双桥手上。
    观亭月视线一转,发现不远处的一间小店内竟放置着几柄古朴陈旧的兵器,或是残破的青铜断剑,或是生锈的铜质护心镜。
    她不由走了过去。
    这铺子东西卖得之杂乱,简直瞧不出是以什么为主业的。
    店主是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家,坐在门口,摆张小桌子,煮碗清茶,将就几粒花生瓜子便可消磨一日。
    观亭月打量了一下墙上挂的刀兵,问说:“店家,这些古残兵,你是要卖么?”
    老者叼着烟杆轻喷一口,“不卖。”
    “全是破铜烂铁,我卖它作甚么?”
    “不卖,你还挂在这儿?”
    他轻笑一声,“小娃娃可就不明白了。”
    “咱们襄阳是久经战火的兵家必争之地,上千年的古城郭,你拿件铲子往那郊外随便找个地儿一掘,准能掘出一打的残兵来。”
    她不明所以:“这都是你捡的?”
    “对啊。”老大爷含住烟嘴,“老人家念旧不行么?古人讲究饮水思源,我挂这兵器不是为了卖,是为了应景的。”
    她双目微微惊讶片刻,随后释然般的松和下来,“原来如此,受教。”
    “怎么样。”他用烟杆磕自己的破烂摊子,“时兴的传奇小说,来两本?”
    观亭月笑了笑,“不用了,多谢。”
    恰好此时江流同双桥一人举了个糖人朝这边而来,她轻轻告辞,依旧在热闹得锣鼓喧天的长街上悠悠闲逛。
    将军虽匹马梁州,百死难回,但千古岁月间,偶尔能被那么一两个人惦记着,她突然觉得,这也不算死而有憾了。
    天色愈渐暗沉,午饭过后更是阴郁难当,头顶的乌云黑压压的,好似随时会倾盆而落,却又一直那么不上不下地吊着。
    酒楼外有戏班搭台,两个少年听到动静,自然兴冲冲地要去抢座位。
    观亭月付罢饭钱,刚准备拖着步子凑热闹,余光冷不防瞥见街角一个熟悉的人影一晃而过。
    瞧着很像是……
    常跟在燕山身侧的侍从。
    她足下顿住,蓦然想起他避之不提的事情,越琢磨心头越在意。
    斟酌再三,还是放不下心。
    “江流。”观亭月匆忙吩咐,“你们俩自己玩吧,晚饭前记得回家。我到别处去一趟。”
    “啊?姐……”
    后者哪有她的速度快,只一转头,便没了踪影。
    观亭月耽搁了些许功夫,等跑到岔口,才发觉跟丢了。她打着转环顾四周,偏又不肯轻易死心,索性继续往前方一个店一个店地找。
    襄阳纵横共九条街,大小巷陌难以计数,哪怕轻功再好,也非得从白天找到黑夜不可。
    半下午的时候,细碎的雪沫渐次飘扬着落在她发梢睫毛,观亭月是在某处偏僻而宽阔的府门前寻见燕山侯府的马车的。
    那两个侍从正站在车驾下搓手喝热汤暖身体。
    她带着满头薄汗走上前,呼出的气都是一缕白烟。
    “咦?观姑娘。”有认识的亲兵抬眼问好,“您怎么来了。”
    观亭月:“这是你们侯爷的车?”
    “对。”他也不把她当外人,“侯爷来拜访安南王,八成是被留下吃酒了。从正午到这会儿,得吃了有半日了。”
    “安南王?”
    她说着望向门上的匾。
    “姑娘……是有事吗?”亲兵窥着她的表情,“可要我进去给侯爷通报一声?”
    观亭月犹豫良久,终究是摇头,“不必了,我在此地等他就好。”
    小雪是在临近傍晚时落下的,触地即化,不多时整个街巷便斑驳地印着水渍,漫天白絮凌乱迷蒙。
    她撑起一把伞,被间或打在肌肤上的雪花冻得手脚冰凉,闲极无聊地在王府门口来回踱步,偶尔喝出一口热气暖暖掌心。
    而此刻的燕山在安南王的酒宴中,一杯又一杯,面不改色地往腹中灌酒。
    他虽在谈笑,可眉眼里和平日的刻薄冷笑或是轻蔑嘲讽皆不相同。
    倘若有与之熟识的人在边上见了,定会发觉他的姿态、语气陌生之极。
    陌生得,甚至有点不像他。
    台阶下的雪已积起一小堆,亲兵提议观亭月到车上去,会暖和些,她摆手表示不急。
    油布伞被压得负重累累,观亭月抖了抖雪花,先是围着马车转悠了一圈,又进车内坐着打了个盹儿,然后又下来。
    青砖上的积雪被她走得尽数化开,露出一条清晰的小径。
    她怀里抱着伞,两手交叠搂在一处,愈发心事重重地咬住嘴唇。
    雨雪在身后茫茫成片。
    不知什么时辰,前方灯笼的光倏忽投到脸颊上,伴随着吱呀响——府门开了,几道人影蓦地拉进长街里。
    她急忙回头。
    观亭月抬眸的刹那,门后的燕山骤然望见她的眼神,那一刻,他尽管脑中不甚清晰,心里却几乎是震撼的。
    他没想到她会找来。
    这场局足足喝了一整天,燕山周身的酒气饶是冷风萧索也吹不散,安南王特地派了两三个小厮送到门口。
    “侯爷!”亲兵连忙展开大氅,跑来替他披着。
    燕山的双目从门开的瞬间就一直黏在观亭月身上。
    他其实酒量不差,早年跟着李邺隔三差五的应付朝中文武百官,后来去了西北,自己都得逼着自己喝几口烧刀子暖胃。
    但今日,安南王摆明了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必得把他灌醉不可。
    燕山意识还算清楚,下台阶时却难以自控地打了个踉跄。旁边的观亭月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小臂。
    他的眼光于是就更深了一些,低声问:“你怎么在这?”
    观亭月托着他的手,不着痕迹地岔开:“先上车吧,雪下大了。”
    燕山虽然听话地跟她走,嘴里仍不依不饶地重复:“你怎么来这儿的?”
    黑漆的平头车内十分宽敞,侍从早已烧好了炭盆,解酒的汤水放在矮几之上,他们俩坐下后不久,车子便四平八稳地辘辘前行。
    周遭是冷酒并着热炭火的味道。
    燕山那双眼睛就没挪动过,接着自己方才的话,转头单刀直入地质问:“你是不是担心我?”
    观亭月秀眉扬起,瞧了他一下,又一言不发地别开。
    不知是在想怎么回答,还是干脆不想回答。
    他皱起眉,偏不愿让她随便应付过去,“你是不是在担心我?”
    这一回,燕山加重了语气。摆明了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观亭月看见他认真得过了头的眉目,不难觉察出其中多少有酒水的作用。
    毕竟,换在平时,她相信燕山决计不会这样和自己说话。
    沉默半晌之后,她坦坦荡荡地承认:“嗯。”
    燕山的所有举止动作皆慢了半拍,耳边听到她的嗓音,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他缓缓将五官舒展开,一头抵上她肩膀,满足地长声感叹。
    仿佛是睡着了,再没有动静。
    他刚走出极温暖的雅间,喝得周身滚烫,与观亭月在寒风里冻得发硬的衣裙几乎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纵使隔着厚厚的衣料,燕山额头的暖意仍然丝丝缕缕地渗入皮肤,温煦得竟十分熨帖。
    观亭月没舍得再叫醒他喝酸辣汤,燕山浅浅的鼻息里透着说不出的疲累,她侧目见了,顺手将他散在自己肩头的一段青丝拨到了耳后。
    露出的,是青年难得敛起利爪和锋芒的睡颜。
    *
    回到府邸时,早就过了饭点,骤起的大雪让天幕黑得很快。
    老仆役在门前提着羊角灯伸长脖子,望穿秋水一般,终于盼到定远侯的车驾。
    观亭月搀扶燕山下来。
    他此前瞧着口齿挺清楚,不撒泼也不耍混,乍一看根本看不出他有没有醉,眼下却干脆直接睡死过去了,敲锣打鼓都叫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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