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再然后,他便看到了萧玉锦。
    萧玉锦似有几分不自在,垂头时候仿佛有些羞意:“玉锦这些日子无礼,心里实在很是愧疚,想向城主赔不是。”
    看她这副模样,似乎是想要和慕从云说说感情方面的事。
    然而慕从云却没说话,他向前一步,取下了架子上玉石摆件:“这块温凉玉,是三个月前路过香洲商旅所拥有的一件异宝,当时被白面鬼所夺,不知所踪。玉锦,你博闻强记,一下子就认出来。是我不小心了,以为你不会来,而我又急着用此物练功。”
    这么说完,慕从云甚至轻轻将此玉摆好。
    萧玉锦瞧见了,她装作没瞧见,可慕从云不能装作没瞧见。
    事已至此,萧玉锦心中也禁不住凉起来。
    她纵然不想嫁给慕从云,可一直对他尊敬有加,十分的信任。
    她只是将慕从云视为长辈,故而不愿意被他管束。
    然而如今,萧玉锦浑身的血渐渐变得冰凉。
    她想起自己跟随慕从云学习剑技,听他说起塞外风光。在萧玉锦内心最失意的时候,便想去慕从云描述的西陲之地散心。
    慕从云就是萧玉锦心目中的豪侠。
    她虽不愿意跟慕从云成亲,可彼此之间,也不能说一点情意都没有。
    不过现在,萧玉锦却已经无所适从。
    慕从云静静瞧着萧玉锦,好半天,他开口说道:“为什么拿这样子的眼神看着我。”
    萧玉锦心想,那我应该拿什么样眼神看你?
    她慢慢的放下那枚玉令,心中油然而生一缕危险。
    不知怎的,慕从云嗓音微微柔和一些:“你不是要走?对我的事还是这么上心。你既一意要走,便不该节外生枝。如此看来,你对我的事情,还是有些在意的。”
    萧玉锦心想,他脸上可没一点儿惭愧之色。
    萧玉锦年纪轻,自然不想死。
    慕从云也还和平日里一样,亲手泡茶,跪坐于几前。
    他挥手示意,萧玉锦略一犹豫,也与慕从云对坐品茗。
    慕从云发结高冠,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衫也是□□。那张英俊的面孔如远山的冰雪,带着微凛的冷意。
    “你也怀疑,当年我为争城主之位,杀了杨芳芝。”
    “在你想来,我自然是个十恶不赦的卑鄙小人。”
    慕从云话比平常要多,那话听来还有些悲愤。
    可见他便算干过其他的恶事,杀杨芳芝这件事情还是有些冤枉了。一个人便算做错了一百件错事,可只要有一件事情被冤枉,他也能因此委屈起来。
    萧玉锦一直捉摸着自己应当用何等姿态应付,想了想,总归还是坦然以对。
    她虽不大了解慕从云,慕从云却是对她很了解。
    “城主素来自负,一个人只有觉得自己远远比不过另外一个人时,才会用卑鄙的手段暗算那人。以城主修为与声望,自然不必这样子卑鄙。无论如何,城主当年不会暗算自己师兄。”
    慕从云淡淡说道:“是啊,当年我与师兄共入荒漠,诛杀白面鬼。后来我遭人暗算,双目失明,我将在场的敌人都斩杀得干干净净。不过就算这样,有几位同门也死在我手里。除了我那位师兄杨芳芝,还有四位漠中城的弟子,都死在我剑下。”
    “其余同门都死在这些白面鬼手中,不是被甩钩割去肢体,或被乱刀砍死,尸首还马蹄践踏成泥。那一个月的征战,我们双方损失惨重。所以玉锦,我才那么关心你,生怕你有事。那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岁,于习武一道颇有天分。我一直觉得,自己会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我还有许多抱负,我怎么能死?”
    “我也不愿意骗你。那时我双眸失明,脑子里想的便是自己不可以死。谁要是靠近我,我便杀了谁。我知道会误伤同门,可我不在乎,因为我这个人本没什么情意。谁要犹豫,谁就会死,我只是想要活下来。”
    “杨师兄?可惜了。其实以他修为,不该被我一剑刺穿胸膛。只可惜他眼珠子没瞎,瞧得见我这个同门,所以稍稍迟疑了一些。可我虽失去视力,却一点儿不知道容情。”
    “过了几个时辰,我逼退药力,渐渐能看见了。周围的尸体堆得跟小山一样高,血水染红了这片土地。那时天色已晚,天上繁星闪烁,周围都是死人,只有我一个活人。”
    说到了这儿,慕从云常年如冰山般淡漠的脸孔竟浮起一丝笑容。
    “我还活着,这已经足够了。”
    “这么些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他如此斩钉截铁的说道。
    “我真该将师兄和四个同门的尸首斩成肉泥,而不是埋起来,再假惺惺的哭一场。师兄血肉已化,骨骸上尚有我剑意遗痕。大约一年之前,我便受人要挟,这便是当年行事不严的罪过。”
    慕从云还有些悔不当初。
    萧玉锦轻轻的闭上了眼睛。她的睫毛又密又长,像小小扇子,这样轻轻颤抖。
    略顿了顿,萧玉锦方才睁开了双眼。
    “可是就算这样,这件事情纵然被人知晓,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是,这件事情说出去不好听,还自带掐点。
    这个料扔出去,怕是要让人掐上三天三夜。
    可也不是说慕从云承受不起。
    就像萧玉锦说的那样,慕从云是个有实绩的人。
    一个有实绩的人,是抗得住黑料的。
    “说到底,你也只是误杀。也许有人会疑你杀了师兄争宠,可那终究是过去的事情。你还是漠中城的城主,独一无二,终究没人可以动摇。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慕城主居然因为这么一件往事就选择屈服?”
    萧玉锦的面颊因为急切而流淌一抹嫣红:“你不觉得这是一桩很荒谬,很不可理喻的事情?”
    慕从云就这么深深的瞧着萧玉锦,眼睛里有许多许多的东西。
    “因为,名声对我很重要。”
    慕从云眼神很深很深,他嗓音微微有些沙哑:“我不是什么世家贵族出生,现在所得到一切,都是靠自己搏杀而来的。我忍受了许多常人忍受的痛楚,一身武技也是在无数次的生死搏杀中得来。”
    “我靠什么吸引他们?因为别人眼里漠中城城主是英勇盖世的大英雄。”
    “安雪采失了名声,犹是津州之主。可那又怎样,他声势一日不如一日,他还失去了你。”
    那时候,慕从云已经有心谋娶萧玉锦了。
    萧玉锦本来对慕从云便没有多少男女之情,这些萧玉锦不说,其实慕从云也体会得到。
    若他声名有损,事业下坠,那么萧玉锦便更加可望不可及了。
    萧玉锦慢慢攥紧了衣衫,大声:“我不会觉得是我的错。若为夫妻,贵在坦诚。一个坦诚都不敢的男人,为什么拿我当做借口。”
    她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其实萧玉锦内心很恐惧,她还觉得害怕。
    怕这一切,是自己的错。
    萧玉锦猛然一甩头:“说得好听,其实有白面鬼在,对城主而言,才有更多的好处。西陲安宁久了,这几年平平静静,别人都忘记了过去的恐惧了。现在那些白面鬼又跳出来,众人才会害怕,才想要得到庇护。才会有更多的人拜你为师,大家也更尊重你。”
    老鼠都没有了,还养猫做什么?
    这一年多来,慕从云声势直上,事业股大涨,还不就是因为白面鬼增加了对慕从云的刚需。
    慕从云认真瞧着她,口气幽幽:“玉锦,我自然是真心真意的爱你的。”
    第52章 052 我没有错
    慕从云嘴里说着这么个爱字, 却使得萧玉锦阵阵毛骨悚然。
    慕从云:“从很久以前,我就有一个愿望,娶一个既天真, 又高贵的姑娘。那样子一来, 那些血腥杀伐都是过去的事情。她不要懂得这些,日子会过得很甜蜜。这样一来, 我也会忘记过去的事情。那么我会觉得现在的一切,也会变得真实起来。”
    慕从云:“玉锦, 你却偏生要知晓这么多。”
    萧玉锦心想, 过去一切, 你也觉得不光彩吗?
    慕从云冷血无情, 却不愿意别人知道这一点。
    慕从云已经轻轻的站起身,握住了架子上那枚温良玉。
    “你现在, 是要告发我吗?”
    就像萧玉锦曾经被杨鸽塞了本诗集,知晓了安雪采抄袭之事。她虽然迷恋安雪采,却仍然揭破这桩丑事。
    一个人若是太过于黑白分明, 必定是蜜罐子里泡大的。
    萧玉锦手指慢慢的抓着头发,将头发抓得乱糟糟的。她眼睛里渐渐渗透出一点泪水, 抬起头来时候, 脸颊却透出了不合时宜的傲气:“是呀, 若城主没有杀我灭口, 我不会替城主隐瞒。”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便算我说不会, 你也不信。”
    一想到自己要立马狗带了, 萧玉锦泪水珠子便止不住往下掉。
    慕从云竟笑了笑:“我自然舍不得。”
    他手指慢慢用力, 将那快温凉玉化为碎粉。
    看着慕从云毁灭罪证,本来萧玉锦应该表示点儿愤怒的情绪。可是现在,她发觉心里居然松了一口气。因为慕从云这么干, 证明慕从云此刻并无杀人灭口之意。若非如此,慕从云大可不必毁灭证据。
    温凉玉已毁,慕从云在西陲又是天神一般的存在。
    如此一来,萧玉锦空口白牙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便算慕从云那些个不良八卦再添一笔,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
    这些萧玉锦瞬间秒懂,可她发觉自己并不如自己个儿所想的那般坚强。
    她背心渗出了冷汗,一时间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一股屈辱之意涌上了萧玉锦的心头,使得萧玉锦死死的握紧了拳头。
    慕从云还开始教育她:“你年纪小,所以太不懂事了,不知晓事情轻重。告发我?你当真太过于幼稚。”
    “你知道如今西陲之地为何如此太平,是因为漠中城剑士的血,更是我慕从云的功绩!你知道我杀了多少人,赢了多少次战役,才能缔造如今的西陲安宁?你才知道这片土地,曾经是何等的可怕、凶残!”
    “现在你可以骑着马儿,绕着漠中城跑一圈。可是二十多年前,这里稍有姿色女子甚至不敢随意踏出大门,展露自己的姿色,生怕因此招来祸患。这一切的一切,是我挥剑而战,是我慕从云一手缔造。”
    “西陲之地是我的!”
    “我当然记得那流成河的鲜血,记得那累累的白骨,层层叠叠的死人。当年挥剑的剑士忘不了,可别人却忘记了。他们忘记了漠中城剑士流的血,以为现在的和平是从天上掉下来,对漠中城的尊敬一日不如一日。结果区区几次白面鬼的劫杀,竟使得他们万分惊恐。这一年多来,对漠中城巴结又巴结。”
    “玉锦,你说得没错,我是要他们记得旧日里的恐惧。是他们负了漠中城的剑士!”
    “我只是想要他们,永永远远记得我的功绩。”
    所谓威胁,慕从云也不那么吃。
    也许他不过顺水推舟,恼恨香洲居民对他崇敬不如往昔。
    那些鲜花、称赞、感激,当年是有的。可这些热烈的情绪却伴随岁月流逝,却是趋于平静,感动不过是一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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