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

    热燗有些分量,不能放在托盘上,齐羽仪手拿着靠过去,给冯京墨与他各自又斟了一杯,便靠在冯京墨旁边,将热燗随手放在一旁的岩石上。
    “那日回去,你爹对你说什么了么?”齐羽仪问。
    “嗯?”冯京墨被熏得有些晕,一时没想明白他问的是哪日。
    “娶亲的事,老头子同你爹讲了么?”
    “讲了,”原来是问这个,“你家老头子说,我这个年纪早该娶亲了,不能由着我胡闹。还拿你来跟我比,说是你也就比我大了两岁不到,如今又快当爹了。问我爹就不急着抱孙子?被我爹怼回去了。”
    冯京墨像是想到了好笑的事,鼻子里喷出两团热气,浑白的,袅袅地向上飘散了。
    “我爹说,我二十三还差着数呢,急什么。要抱孙子,天津老宅子里头都是孙子,男的女的,大的小的,要抱什么样的没有。你爹要是一个不够抱,尽管去我家抱。把你家老头子气得子儿都下错了。”
    “哈哈,”齐羽仪笑了两声,又叹了口气,“有时候真羡慕你,你就是被你爹宠得无法无天了。你那两个哥哥不是老说,这么宠下去,总有一天闯出大祸。”
    “他们可盼着呢,”冯京墨转了个身,趴在石头沿上,手越过山石,将酒盅放到前面的鹅卵石地上。“不是有你看着么,能闯出什么大祸。”
    齐羽仪听了他这话,心里一动,扭头去看他。待要说什么,视线却被吸引了,要说的话都忘了。他凑过去,盯着冯京墨的肩膀。
    “玉颢,你这里…是什么?”
    方才隔着远,自然瞧不见,靠过来,又是在另一边的。冯京墨转了身,他才注意到。虽然灯光昏暗,他还是瞧清楚了,分明是个牙痕。不是新的,看着有段时日了,褪得差不多了,浅浅的几乎看不出。如今,是因为被温泉泡了,牙印泛出了粉红,才被他瞧见了。
    冯京墨听他一说,立刻转了回来,把肩头藏到另一边。他自然知道齐羽仪问的是什么,那是慕白术咬的。那时候,他疼极了,嘴唇都要咬出血。他也进退不得,只好去哄他,若是疼,便咬他。
    慕白术自然是不肯的,实在疼得昏了神,又被他再三地哄,才真的咬了。咬了,他才知道慕白术真的是疼极了,要不然,怎会将他咬得血肉模糊,都过了一个多月了,这才将将要好。
    好了伤疤忘了疼,一时不察,倒是被齐羽仪发现了。
    “是在宜镇?”
    齐羽仪不傻,心里头想了一下,便推了个大概。他们都是受惯伤的,一看疤痕就知道多久前的。何况,在南京城里,冯京墨的一举一动他还是知道的。唯一不在他掌控的,只有宜镇。
    “是二太太?”
    倒也没有多意外,人是他派去的,处理这种事,会用哪些手段心里也有数。只是,冯京墨这次回来,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安,多了些看不透的东西。他原本就有些担心,他没有同他讲真话,如今看到这个伤疤,就有些心惊。别是,对二太太动了真心,二太太肚子里的…齐羽仪突然便有些不敢想下去。
    “瞎想什么呢,”冯京墨乜斜了他一眼,“花楼的姐儿咬的,还不是为了你那些军饷,那些大少们,不玩好了,哪会真心替你办事。”
    “好了,”冯京墨拿下头顶的毛巾抖开,从池子里站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带起的水稀里哗啦落下来,在齐羽仪耳边砸出无数的水花,像下雨一样。
    齐羽仪还泡在水里,视线齐平的是冯京墨的脚从池中抽离,带着水蒸气,踩在鹅卵石地上,留下一个小水洼。酒盅被带倒,残酒流出来,汇进水洼里,染香了一片。
    “我泡不动了,先去睡了,你自便吧。”
    齐羽仪看着冯京墨拉开玻璃门,手里的小毛巾不知什么时候又在腰上围好了。他个子高,毛巾窄,要遮下面便遮不到上面,细腰大剌剌地暴露在空气中,像两把明月下的弯刀。
    齐羽仪盯着那个背影,觑起眼,从前他们在日本泡温泉的时候,从来都是直接下水的,什么时候围过毛巾。
    齐羽仪习惯性地去摸怀表,指尖触及滚烫的皮肤,才意识到是在温泉池中,哪里会有怀表。冯京墨一踏进室内,便反手关上了玻璃门。于是便也没有听见,有什么物事砸下池面,水花四溅的动静。
    冯京墨这间套房是西洋风的,外头是一个小小的起居室,放着沙发茶几。里头便是卧室,褐色的木架子床,挂着厚重的暗红色丝绒床罩。卧室里有扇双开的落地门,外头是一个精致的小阳台。刚泡完温泉,有些燥热。他特地留了半扇门,好让外头的风能吹进来。
    可他低估了那厚重的床帘,光线一丝也漏不进来,风也进不来,只有偶尔吹厉害了,才能看见轻微的抖动。外头的风吹不进来,里头的热便散不出去。不仅散不尽,反而因为狭小密闭的环境蒸腾起来。
    温泉水特有的味道弥漫起来,将冯京墨整个人笼住,仿佛还在温泉水中泡着一般。每个毛孔都在冒汗,不一会儿,便细细密密地浮了一身,心跳有些加速,喘息也急促起来。
    冯京墨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肩上的牙痕被热水泡过,密密地疼,还带着痒。这痒,从肩上顺着血脉一路爬到心头。他闭上眼,满脑子都是慕白术那夜涨红着的,痛苦又愉悦,虚脱又餍足的脸。
    他也涨了起来,身体里的东西叫嚣着要出来。他败给了突如其来的情|潮,寂静的深夜,红丝绒围出的天地中,传出了刻意压抑的,让人耳红心跳,酥痒难耐的呻|吟声。
    “哈”慕白术猛地睁开眼,脸涨得通红。他心虚地去看松童,这里没有宜庄那样的边屋,松童从小都是与他睡一个屋子的。回来之后,家里只有他们二人,他让松童自己挑个屋子,可松童不肯,依旧还是与他睡一起。
    松童的床上传来平缓的呼吸,慕白术掀开帘子去看,只见他紧裹着被子,睡得香甜。慕白术这才放了心,重新躺回去。
    他摸着自己的脸,烫手得厉害。又梦到冯京墨了,今日的梦特别真实,好像真的与他在一起一般,身体的触感也像真的。梦里头,他在他的手下飘起来一般,快感鲜明地仿佛回到那夜,有血有肉地舒服。他怕连梦中的呻|吟都是真的,叫松童听去,幸好松童一向睡得死。
    慕白术翻身趴在床上,想把脸埋进枕头里,却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猛地坐起来,掀开被子,不可置信地向下看,随后,脸便红得像要滴血。
    太丢脸,只是梦,怎的就…
    慕白术怔了好一会儿,才偷偷下床,摸出干净的亵裤换了,又去外头打水洗了。又不敢晾在外面,死命地绞了,又在外头让风吹了半日,不滴水了,才垫了纸藏进衣柜里。
    一大通折腾才重新上床,可也睡不着了,心里都是那个人。不知道他可还好,当家的有没有为难他。
    横竖睡不着了,他干脆重新披了罩衣,起身去外头的廊下坐坐。院子小,不管从哪里都可以看清全貌。正屋的门关着,那是从前爹与娘住的地方。后来住了二叔和二婶,将家具摆设做了些挪动,他回来后,便将一切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也是从前的样子,都说草木通人性。细心打理了月余,原先颓败的颜色便不见了,成日里喜滋滋地舒枝展叶。
    慕白术抚着一旁的红柱,忍不住红了眼眶。手下有一个小小的凹坑,是小时候顽皮,和松童打闹,松童不留神撞到柱子,脖子上的玉佩掉出来,磕在柱子上。他们俩都吓到了,连忙去看玉佩,幸好玉佩没事,立柱倒被磕出了个坑。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柱,都还是从前的样子。在宜庄的日日夜夜,他没有一天不想着要回到这里,但心底却也是有数的,这辈子,怕是难回来了。
    如今坐在这里,依旧有些不真实。他抬头起,望着皎皎的明月,今日天朗,月中的玉兔竟比中秋那日看得更清。他的心倏的就暖了起来,一轮月照两地人,洒在他身上的月色,此刻,也同样洒在他身上吧。
    小兔儿,让他有个好梦吧。
    冯京墨依旧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好在是顾忌着不是自己家,没睡到中午。下楼的时候,齐羽仪已经在客厅里了。这里还没配厨子,出去买也不方便,他们干脆就走了,路上看着店再吃。
    早中饭在一个小面馆随便打发了,没耽误多少时间,回到南京天色还早。齐羽仪问他要不要再去吃点东西,他拒绝了。到了家也没让齐羽仪开进去,门口下了车,便让他早点回去。温泉别墅那边还没通电话,他们出去一整天,万一五太太找他没找到,一定是要闹的。
    门房已经候在小门口了,他一进来,便回,“四少,有客人。”
    冯京墨倒是意外,来找他自然都是先通过电话,确定他在家了才来的,怎么会家里没人就来了。他问门房是谁。门房说不认识,没见过,是喜顺出去带回来的。
    说话间,冯京墨还没来得及皱眉,就听到有人叫四少,声音有些熟,却想不起是谁。他抬头去看,门口站着一个人,喜顺陪在一旁。他突然就笑了,手也挥起来。
    “大少。”
    冯京墨快步走过去,刘合仁等了好一会儿了,终于见他回来了,满脸的笑。
    冯京墨拉着他往屋里走,一边喊着,“吴妈倒茶。”
    “倒了倒了,喝着呢。”刘合仁带着笑说。
    “那就换咖啡,大少还没尝过吧,试试。”冯京墨又去看喜顺,“喜顺,去把我的曲奇饼干和巧克力都拿过来。”
    喜顺答应着去了,冯京墨和刘合仁并肩在三人的沙发上坐下。刘合仁胖,陷下去好大一块儿,像是欠在沙发里一样。
    “二少,这个沙…沙什么来着,真好,软乎乎的,坐着真舒服。不像家里的木头椅子,坐一会儿就硌屁股。回去我得让我爹也买一个。”刘合仁的屁股扭来扭去,看样子是真喜欢。
    “那还不简单,过几天让喜顺陪你去挑,就当我给刘老爷的回礼,再安排个车给你送回去。”
    喜顺捧着一个铁罐子和一个纸盒子回来,听到这么说脚跟一磕,回了一个“是”。吴妈也端了咖啡上来,冯京墨让他们都放到刘合仁跟前。
    “大少,尝尝。大少怎么找到家里来的?也不提前给个信。”
    刘合仁皱着眉看他,“大少,这咖啡我是真喝不惯,还是喝茶吧。”
    冯京墨笑了,把砂糖推过去,指了指,“放几块糖就好喝了。”
    刘合仁将信将疑地放了一块,尝了一小口,还是皱眉。又放了一块儿,这才觉得好了,喝了一大口。
    冯京墨扭头就对喜顺说,“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咖啡就得放两块糖才好喝。清咖那是什么鬼,真该让子鸿来看看。”
    喜顺没搭这个茬,笑着回话,“是何副官关卡那里遇上了大少,打电话给我,我去接过来的。”
    刘合仁正咬了一口曲奇饼干,听喜顺说,连忙三两口咽下去,又拍了拍手里的碎屑。
    “家里头给南京送货,年前的最后一次了。本来是账房来的,我好求歹求,出发前一天才答应让我也跟着。我一看也来不及写信了,干脆直接去司令部找四少吧,谁知道到了关卡,死活不让我进。”
    冯京墨剥了快巧克力,拿着锡纸递过去,刘合仁接过来塞进嘴里,眼睛就亮了。
    “这什么?这么好吃。”又接着说,“幸好有个车要进去,何副官在上头,瞧见我就下来了。听说我来找四少,给喜顺打了电话,喜顺才把我接过来的。”
    “大少这次来几天?”冯京墨问。
    “账房送货去了,大概要个两三天,送完了就得回。我主要是想…是想…”
    冯京墨一听就听出他吞吞吐吐的意思了,眉头一皱,心里却一动。他有些无奈地对刘合仁说,“大少来得不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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