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此事,志不在我,而在师长。师长为人敦厚,恐落小人构陷,三小姐还是要留个心眼。”
白晴微微点了头,便迈步离去,走出不远,她还是没忍住回头去看。冯京墨放开了额头,如今正双手抱胸,头仰靠在墙上。他闭着眼,脸颊有些泛红,似乎是有些醉,胸膛的起伏有些明显。
他咽了下口水,白晴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像带着棱角的山石,又像能刺穿人心的尖刀。她有些心虚地收回视线,回到席上,向来在外滴酒不沾的她少见地倒了一杯酒。她将酒留在口中回味品尝,许久,才有些失望的咽下去。
不是这个味道。
“喝多了?”
齐羽仪端了一杯浓茶,他找了一会儿,才发现冯京墨躲在阳台吹风。送走了孙承芳,他们便找了借口上楼,留下那些老头子继续喝。
他们刚打进来,住的地方还没安置好,这几日都是直接住在国际饭店楼上的套间里。冯京墨瘫在藤椅中,脚搁在阳台栏杆上。可能因为热了,扣子解开了好几颗,发红的锁骨在门缝漏出的灯光里有些妖艳。
他看来是一进来便倒进了椅子里,连腰带都没有解。齐羽仪将手里的茶杯塞到他手中,又细了。
“这次你立了大功,老头子肯定要升你。听老头子的意思,以后他驻守上海,南京就交给你爹。他让我探探你的口风,是想回南京还是留在上海。我想你肯定是喜欢上海的,就跟他说让你在上海。你看呢?”
冯京墨不喝茶,也不说话,头一歪一歪的。齐羽仪怕他把茶杯打翻了,站过去把茶杯拿出来,硬是送到他的嘴边灌了他几口,才放回茶几上,自己在另一边的藤椅上坐下。
“上海这边要整编,老头子的意思,把之前北京政府没承认的中央陆军第24混成旅交给你。”
冯京墨迷迷瞪瞪像是要睡着的样子,嘟嘟囔囔说出的话倒是脑子清楚得很。
“杨化成部?”
“嗯。”齐羽仪点点头。
“那可是一支劲旅,嘉定那里让杨世庚吃了不少苦头。”冯京墨一声嗤笑,“三百人的敢死队全军覆没,他怕是疼出心绞痛了。”
“是啊,所以老头子不舍得给别人。你要不要?”齐羽仪扭着头看他。
冯京墨摇摇头,齐羽仪松了口气。
“我也这么同老头子讲的,”他干脆斜靠在扶手上,面对冯京墨。“你又不喜欢担事,我想你还是同我一块儿。我跟老头子讲,干脆把24旅并进我们旅,反正我们两边伤亡都严重。你觉得呢?”
冯京墨依旧摇头。齐羽仪倒是好脾气,轻声问他,“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讲给我,我去同老头子讲。”
冯京墨不作声,好像睡着了一样。可齐羽仪知道他没有,即使透着夜色,他也能看见他的眼皮在颤动,睫毛的阴影在下眼脸上浮动。齐羽仪知道,那是冯京墨心中不安的表现。
齐羽仪静静地等着,他没来由地有种预感,,今夜也许是个不太寻常的夜。
冯京墨没让他等太久,他先是轻轻叹了口气,叹息里透着浓浓的疲惫,在春末浓郁的晚风里,经久不散。
“我不想打了。”他说。
齐羽仪等着他往下说。
“我们5旅,连往上的军官,基本都是我们北洋武备学堂的同窗。这次我死守嘉兴,留下来的都是他们。我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在我面前倒下,我甚至没能最后听他们说句话。”
齐羽仪注意到他隐藏在阴影下的左手压着一个盒子,他的手指在盖子上的雕花上来回抚摸。
“幸好喜顺成功了,我才能回去阵地把他们的肩章捡回来。”他把小盒子拿起来,放在大腿上,“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个吗?”
“一百零三个,只有一百零三个,其他的都找不到了。”冯京墨说得迟缓,呼吸却越来越沉重,似乎要吸好几口气才能说完一句话。
“这里面有润树的,有江涛的,有裴文的,有福海的…”他的眼皮抖动得厉害,每报一个名字,就有一张清晰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如论他如何紧闭双眼,依旧看得清清楚楚。
“可我找不到付秋的,豪珉的,海德的,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那些,三百多个人,只找到了一百零三个。那二百多个,就变成了阵地上的黄土,风一吹,连影儿都不剩了。”
“我跟自己说,既然参军,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连我,不都是打算与浙军同归于尽了么。为了胜利,牺牲在所难免,他们虽死犹荣。”
“可是呢,仗打完了,我看到的是什么?是胡进宝。你看到过奸|淫掳掠的嘴脸吗?丑恶得令人作呕。那么多人的死,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那些都是我们的袍泽兄弟啊,子鸿。我们到底是为什么在战斗?子鸿,你告诉我,我们到底是为什么在战斗!”
冯京墨遽然停住,他感觉手腕被握住,他知道那是齐羽仪。他的手腕抖得厉害,似乎骨头和骨头的接缝出都被震出了声响。
他的腕骨烫得骇人,齐羽仪的手倒是温凉。这样的温凉让他慢慢平静下来,楼下舞厅的音乐声隐隐传来,似乎是爵士,轻扬随性,他能想象出舞厅里轻歌曼舞的情形。透过阳台栏杆的缝隙,可以看见霓虹灯投照在树叶上,一片是红色,一片是蓝色,一片是黄色,反倒是本身的绿色,一点都看不见。
“去日本的船上,你说要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可我们现在制的是谁?打的是中国人,死的也是中国人,杀人的是中国人,被杀的也是中国人。日本人在笑,英国人在笑,法国人在笑,俄国人在笑,都在笑,只有中国人在哭。”
“我不想打了,子鸿,我不想打了。”
冯京墨像是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他似乎又薄了几分,让人有种风一吹就会被吹跑的感觉。齐羽仪抓着他的手腕不敢放,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冯京墨也任他抓着,好半天,他松开捏着盒子的手,抬手撸了一把头发,睁开眼,又带上了往常的笑容,眼神有些迷离。他撑着膝盖站起来。
“我喝多了,困了,要去睡了。”
齐羽仪仰起头,看到他嘴角熟悉的角度,慢慢松开手。冯京墨转身向屋里走去,脚头有些虚浮。
“这些话,”齐羽仪看着冯京墨拉开阳台的门,屋子里的灯光扑出来,瞬间将他吞噬,“你先别同老头子和二叔讲,让我想一想。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冯京墨松开手,门因为惯性慢慢合上,光线又被关回屋里。他看着冯京墨踏进光明,而他,被关回黑暗里。
人世间仿佛从不会有两条永远平行的路,有些慢慢接近,有些渐渐远离。有些相交,于一处融合,有些远隔万里,望眼欲穿也不得一见。有些起始两端,却殊途同归,有些一脉而出,却戛然而止。
又如何呢,齐羽仪想,没有,便走同一条路好了。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按了按眉头。老头子终于答应将24旅并入他部,他正在想如何同杨化成谈。杨化成是可用之才,带兵打仗有一套,嘉定一战,若不是他带援兵及时赶到,他们不至于打得如此艰难。
他是有心要用他的,只是杨化成从前是福建第三师师长,被逐出福建之后,被卢世安收编,成了中央陆军第24混成旅,如今又被编入他部。
三姓家奴啊,他盘弄着手里的怀表。
用还是不用。
敲门声响起,合矩的三下,但齐羽仪没漏听出其中夹带的几分急促。
事不过三,试试又何妨。齐羽仪收起手中的怀表。
“进来。”
进来的却是喜德。
“怎么了?”齐羽仪挑眉。
“冯二爷要打四少,让人拿马鞭去院子里了。”
齐羽仪手里的文件被狠狠地砸在桌上,上面的几页弹了一下,滑落在地上,旋即便被军靴踩在脚下。军靴踩得又急又重,瞬间便将纸踩出几道裂缝。
臭小子,明明叫他先不要讲,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省点心。
天已经热了,军队早就换上了春秋常服,脱了外套,便只剩薄薄一件军用衬衫而已。而冯京墨现在,连这一层薄薄的阻拦都没有。
他□□着上身,趴在一条长凳上,没有几两肉的后背莹润坚薄,白得似乎能倒影出碧空晴照。正因为白,更衬得背上的血痕触目惊心。而血痕还在增加,冯绍宁似是气急了,手上的马鞭毫不留情地一下又一下往下抽,每抽一下,冯京墨的背上就多处一道血痕,破空的疾风声锥心刺耳。
喜顺急得团团转,可没人敢上去拦。冯绍宁终于打累了,他握鞭的手撑着腰,另一只手粗鲁地扯开领口的扣子。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嘛。”齐解源也被人搬出来了,他一看到冯绍宁停下手,连忙过来挡在冯京墨前面,“有话好好说,小四又怎么惹你了,你打他干嘛。”
“小兔崽子无法无天,我今天要打死他。”
冯绍宁本来都停下来了,看到齐解源来拦,又勾起了火气。他躲过齐解源,抬手又是一鞭子,这下没打准,直接抽在屁股上。冯绍宁真是下了死手,一鞭子下去,裤子就裂了。
齐羽仪连忙过去站在他爹旁边,挡住冯绍宁另一边。
“二叔,他又犯浑了?您讲给我,我替您教训他,哪用您亲自动手。”齐羽仪一过来就扶住冯绍宁,两只手正好压在他拿鞭子的手腕上,“喜顺,还不过来扶师长。”
冯绍宁动了下手臂,没挣开,他只好抬起另一只手,指着齐羽仪的鼻子,说道。
“你教训他?你舍得教训他?他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你们宠的,都宠得没王法了。”
他指着齐羽仪,眼睛却没忘往齐解源身上瞟。瞟得齐解源一脑门子官司,心想,这话你也好意思说,不是你带头第一个宠的?老子现在看到你儿子连烟瘾都快治好了,你还有脸往我身上泼脏水。
但这话他没敢说,陪着笑问,“他到底犯什么事了?你就算要打死他,也得有个罪名吧。要真是罪不可恕的,说出来我替你揍。”
“臭小子要退伍。”
齐解源脸上的笑僵了几分,他斜着眼去看齐羽仪。齐羽仪垂了眼不说话。
冯绍宁似乎没注意到他们父子间的互动,依旧指着冯京墨痛骂。
“说撂挑子就撂挑子,你当这里是什么。这里是部队,打仗的,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老子告诉你,没门。想退伍,老子打死你。老子再问你一遍,还退不退?”
冯京墨一直咬紧牙关忍着痛,右边的犬牙已经嵌进下嘴唇的肉里了,如今要说话,竟然一时张不开嘴。他一狠心扯出牙,带走一大块粘着血的皮。他疼得倒抽一口气,空气倒灌进肺里,拉风箱似的。
“退”
他的声音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泡的咕嘟声,竟然让齐羽仪觉得闻到了一丝咸甜的腥味。
“小兔崽子。”冯绍宁一听火冒三丈,推开齐羽仪,鞭子又上去了。“老子让你退,老子让你退。你特妈的给老子听好了,今天你别想站着从这里走出去。”
“二叔,二叔。”齐羽仪从背后抱住冯绍宁,“已经站不起来了,再打真打坏了。”
他一边拦,一边朝喜德和喜顺吼,“还不把四少抬走。”
喜德和喜顺连忙上来抬人,冯绍宁还吼着不让抬。齐解源只好过来一起拦,“哎哟,别再打啦。你把小四打成这样,要是让你那几个嫂子知道,还不扒了我的皮,你们两个祖宗就当是绕我一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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