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节

    如许日中,正殿光灿如玉。
    可那流波的光影照到身上, 却是那么透冷。
    寒光折入窗牖,掠过眼前, 气氛迥然肃杀。
    苏湛羽止步在高阶之下,再无勇气踏前一步。
    抬眸望进眼底那人, 她一身暖玉雪衣, 纯美无暇。
    娇秀, 高贵, 一如初相识。
    初相识的那一世,他便是如此一见难忘。
    可她清丽的笑容, 终是散尽在了和他的大婚之日上。
    那日金銮殿前突发异况,苏湛羽亦是记起一切。
    非但如此,他更是梦到一些关乎那一世, 却分明不属于那一世的记忆。
    譬如……他和景云。
    从深信不疑的好友, 到物是人非的陌路, 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难怪当日, 在奉天门撞见, 她会那般质问。
    挚友始料未及的仇视, 和她无故的敌对。
    苏湛羽从前想不明白,如今是能猜透几分, 原因,许是过去那两世他造下的孽。
    而他们,都是知晓的。
    第一次因他那一念之差的独占欲,利用了她,违背初心, 也未得到想要的。
    第二次更是为私欲背信弃义,亏负那人的信任,又是执迷不悟,枉负所有。
    锦虞站在高阶之上俯视,神情极其冷淡。
    冷到苏湛羽不敢直视。
    但终是无法抑制,他不由往前半步。
    破出一声微嘶:“笙笙……”
    对视之间,锦虞清寒的瞳仁有如深渊一暗。
    听得这一声,未觉惊诧,也不必再问,她心中的答案已然肯定。
    “苏世子今日前来,那些不得甚解的疑惑,看来是想明白了。”
    入目,是她唇边显而易见的嘲讽。
    苏湛羽眉宇间浮现痛苦之色:“你可……还恨我?”
    话落,他便觉得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也是可笑,而今他是万死不足以弥补犯下的过错,竟还想来求谅解。
    苏湛羽苦笑,低哑了声:“我……没资格得到你们的原谅。”
    明澈的眼眸淡淡扫过,“知道就好。”
    锦虞始终面容疏冷:“本公主心眼小,恨过的,不论多久,偏就是记得一清二楚。”
    她凉透心魄的语气和神色,和第一世冷漠逼问他时的模样,几乎重合。
    但多少还是心有不甘。
    他想,有些事若是现在不问个彻底,自己怕是难以死心。
    苏湛羽暗自深吸口气,“笙笙,你当真是恨极了我吗?”
    终于凝眸去看她。
    他声音越发颤哑下来:“即便只是名义上,但毕竟夫妻一场,你对我,可曾有过情意,哪怕一点……”
    锦虞容色静冷,徐徐背过身。
    一字一句平缓道:“我爱的,想嫁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他。”
    她语气间,带着哪怕魄散魂飞也绝不动摇的笃定。
    苏湛羽的心直沉了下去。
    知道自己再如何,也挽回不了了。
    苏湛羽紧紧闭上眼,反复问自己,问了,听到她的答案了,可真的死心了吗?
    良晌之后,他缓缓睁开眼睛。
    意难平,但或许悔恨更多,“分明知晓你的心意,明白那样做定会伤你很深,可我……我两次都无法蒙蔽自己的心……”
    苏湛羽望着她清冷的背影。
    眼底恍惚烁过水光,像是最后的挣扎:“但那真的,非我本意。”
    羽睫轻轻上扬,锦虞抬眼。
    目光凝注悬在画壁上的那把镂金长剑,伸手,握上剑柄。
    她声色皆冷:“我只知道,我与你,切骨之仇永不休!”
    伴随着剑锋出鞘的冷冽清鸣,锦虞猛然拔剑回身。
    一道寒光深冷刺目,锋利的长剑直指他咽喉。
    而苏湛羽分毫不避,眸中不见惊惧,只有哀痛。
    明知自己罪不可恕,但他总抱有一丝希冀。
    过了这么久,今日才鼓起勇气来见她,得到的回应果然意料之中,期望幻灭,心却反而平静了。
    苏湛羽向前轻迈一步。
    勉强牵出一抹微笑,泛着柔和:“我无颜面你,也愧对于他,你若真恨我至此,这剑,我绝不还手。”
    锦虞紧紧盯着他:“你还活着站在这儿,不过是阿衍哥哥看在豫亲王的面子。”
    他一时做不下忘恩负义的事,那她便当他的剑。
    他两世皆因她而死,拼死也要护她周全,这一世,她想为他做点什么。
    手指捏紧剑柄,锦虞眸底澹澹杀意:“但我没什么可为难的。”
    苏湛羽看着她双眸。
    这双杏眼一如从前明美,只是此刻多了令人心悸的冷。
    他眼底水色淡笼,最后一笑。
    那笑里带着苦涩,竟也有一丝安抚,而后他便慢慢合了目。
    终是清醒,是他自欺欺人,是他一厢情愿。
    手中的剑越攥越紧,连呼吸都深寒得丝缕成冰。
    锦虞骤然出剑,利剑刺入他心口的那一刹,寒光猛地照亮她疏离的冷眸。
    这一剑,她是使了十分的力,毫不留情。
    而他非但生生受中这剑,更是强稳住身一步不退,直抵剑锋,让那剑更没入心口几分。
    连一声闷哼都无,苏湛羽堪堪站稳。
    微微抬起瞬间惨白的脸,望见她凛冽依旧的秀眸。
    轻柔淡笑,他缓了半天,才低低嘶哑出声:“可是……还不解恨?”
    说罢,苏湛羽握上剑锋,将剑用力往伤口捅进几寸。
    鲜血渗透了他胸前那片鸦青色绸衫,也从指骨间汩汩流淌。
    剑入心脏要害,很快他便支撑不住。
    脸色苍白,失力跌跪而下。
    锦虞一瞬不瞬盯住他,微顿片刻,但面不改色。
    居高临下睨着命若悬丝的那人。
    顷刻后,她冷淡瞥开目光,拂袖而去。
    就在越过苏湛羽身侧时。
    锦虞只听他气息奄奄,缥缈的话语从含血的唇齿间飘出。
    “笙笙……对不起……”
    擦肩而过的一瞬,锦虞缓缓顿了足。
    沉默须臾,她声音淡如流水:“我曾想过忘了他,试着去当你的世子妃。”
    闻言,苏湛羽微微掀开疲惫的眼皮。
    朦胧的眸心闪过讶异,也隐有一丝惊喜。
    但随后,锦虞便又沉下眸。
    面如冷玉:“可你却是想要害他,是你自己毁了这一切。”
    垂落在地的指尖止不住抖起来。
    苏湛羽唇色愈加发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身子也跟着剧颤。
    “不过说起来,我还得要谢谢你,若不是你,说不定,我真就和他错过了。”
    锦虞淡淡说罢,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高阔庄严的殿宇之中,她走远的脚步声,一步步仿佛都踩在他剜裂的心上。
    一口鲜血喷溅满地,苏湛羽无力向后倒去。
    而大殿的门同时被打开,透进光芒万丈,锦虞决绝推门而出。
    跨越三世的仇怨,如此便消解了吗?
    想来也是不大可能,那恨,大抵也是无绝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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