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薛令仪远在梅园,眼下正坐在亭子里,手里捧着一碗汤慢慢喝着。孩子们在不远处的草坪上嬉闹,她不错眼儿地看了一阵,才轻轻叹了口气。那个丫头果然是个苦命的,这回救了回来,就养在身边吧!以前说的便是她的外甥女儿,以后也就当了外甥女儿来样。等着大了,寻个好人家,就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也弥补一回她这个当娘的,以前亏待她的那些吧!
    对于这个女儿,薛令仪厌过,憎过,也怜过,惜过,眼下厌憎的全都没了,就只剩下了怜惜。说到底,她有那么个亲爹,没待她好过几回,却弄得她整日不得安宁,却也是上辈子的冤孽。
    等着秦家倒了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薛令仪捻了针线,正给曹凌缝着一件里衣。曹凌身上的衣物自然有内务府料理,她随手做了一套,也只是安寝时候穿的。只是曹凌却喜欢得很,身上穿着一套,便只催着薛令仪叫做另外一套来。
    “皇后,皇后如何了?”薛令仪炸了眨眼,曹凌起了收拾秦家的心思,她是门儿清的。只是这么快,倒是叫她没想到。
    如锦垂着手恭敬道:“说是封宫了。”顿了一下,声线忽而一低:“奴婢的姐姐说,皇后娘娘整日整夜睡不着觉,眼下已经病了。”
    薛令仪知道皇后对她是动过歪心思的,那回赏梅宴便是她的手笔,可眼见她家破人亡了,却也觉得她可怜。捻起针又缝了两下,轻声问道:“皇上他可曾去看过?”
    如锦忙道:“听说皇上一直在前朝忙着秦家抄家的事情,倒从来没去过长春宫。”
    薛令仪稍稍叹息,前阵子皇后盛宠的消息透风似的吹遍了京都内外,连她在这梅园里,都渐渐生出了不安。倒没想到昙花一现,这就烟消云散了。
    惆怅了一回,薛令仪瞧着如锦满脸的欲言又止,垂下眼皮轻声道:“你放心,若是长春宫出了事,你姐姐的性命,本宫必会保下的。”
    如锦听了忙跪下磕头,心里那块儿石头,算是落到了实处 。
    皇帝以雷霆之势抄了秦家,接下来,会去抄了谁的家呢?这个问题,不仅莫太后在想,李春华也在想。
    自打得了父亲的那张纸条,李春华的一颗心,便整日搁在油锅里煎熬。她既不服气,不愿认命,却又不得不承认,她心里头其实是害怕的。
    王爷成了皇帝,手指一抬,她和李家便能灰飞烟灭。
    李春华坐在腰凳上,整日整日的杵在廊下看庭院中的那盆红梅。红梅铮铮傲骨,可春风渐渐吹来,那花儿最终还是落了。当落则落,还能留得性命,待得明年冬日再来开。若是死撑着,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了。
    正想着,绿容带着个小太监满脸喜色走了进来。
    那太监见着李春华便是一礼,随即笑道;“恭喜娘娘,皇上说了,娘娘禁足的日子到了。杂家已经派人去接了四皇子,一会儿娘娘就能瞧见皇子了。”
    李春华慢慢直起了腰,她的恩哥儿,她终于能见着一面了。却也在一瞬间明白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于皇帝而言,先是臣,后才是女人。而作为女人,皇帝的心里,却只有薛氏。没有她。
    “绿容,赏。”李春华将所有的情绪敛起,倾国倾城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得体的笑容。
    这样也好,恩哥儿到底还小着呢,等着他大些,且瞧瞧他长成了什么模样又再说。若是个平凡无奇的,便娶妻生子,当个闲散王爷,也是荣华富贵一辈子,倘若是个厉害的人物……
    李春华眯一眯眼,到时候不管是破釜沉舟还是釜底抽薪,她都会去试一试。也算是她当了人一回娘,为他乘风破浪一回吧!
    慈安宫里,莫太后将手炉递给宫婢去换碳火,扭头问道:“玉和宫的宫门开了?”
    那宫婢点点头:“是的太后,皇上已经命人将四皇子带回去了。”
    莫太后笑了笑,眼中闪过奸诈的冷光:“你寻个时机,再去探一探贤妃的意思。”她便不相信,这贤妃年纪轻轻的,便犹如垂死槁木,就这般认命了。
    只是那宫婢在出了门去,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走了进来,磕了头道:“回禀太后,莫老夫人叫人捎了口信进来。”
    这个莫老夫人,原是莫太后的嫂嫂。
    莫太后颦眉道:“什么口信,瞧你慌慌张张不成体统的样子。”
    那太监喘了一口气,忙道:“说是钦天监算出大公主和大公子命相不合,已经撤去了婚事。”
    莫太后登时大惊:“你说什么?”
    那小太监又喘了一会气,道:“大公主同莫家大公子的婚事给撤掉了。”
    “这如何使得!”莫太后从榻上起身,怒气冲冲下了台阶:“公主婚嫁岂是儿戏,怎可就因着相士之言就随意更改。”说着喊道:“备车,哀家要去见皇上。”
    曹凌估摸着太后会来,但是来得这么快,倒是出乎意料。这么想来,秦家覆灭,也叫太后心里生出了不安来。这样很好,心有不安,才不会惹是生非。
    在金銮椅上坐稳,曹凌等着太后进了大殿。
    莫太后进得殿门,便瞧见旧日里在她膝下沉默寡言的那个小子,一身龙袍,恁的威武气势。便是她的大儿子也穿过这身龙袍,却也比不得这位气势天成,竟是多了些温润平和。是的,她的儿子是篡位来的,满心眼里的不安,眼睛里,也多是打探怀疑。
    心里一梗,莫太后先前的怒火不由自主便退了一些,只是她仍旧恼火,上前道:“皇帝,听说大公主同莫家的婚事给撤了?”
    曹凌这才缓缓起身,下了台阶略略抱拳,到了一声:“母后晚安。”算是见礼,后头笑道:“没错,朕是将这婚事给撤了。”
    莫太后气急败坏:“如何就给撤了,这天家婚约岂能儿戏?”
    曹凌不慌不忙道:“原是钦天监算出来的,这婚事不好,若是不撤了,势必要伤及血亲,便是成了一对儿,也难善终。”
    莫太后气怒非常,喝道:“一派胡言!”
    曹凌却是眼睛微眯,有厉光一晃而过:“哪里又是胡言呢?母后一瞧,这婚事才定了多久,德妃便忽然暴毙。若不是婚事不好,德妃一向身子康健,又如何会忽然暴毙而亡呢?您说是不是呢,母后?”
    莫太后登时打了个激灵,再看向曹凌,还是一无既往的那个温润模样,可那双眼,却仿佛换了一双,再不似旧日里的唯诺怯弱,却是清光下隐藏着不与人察觉的锐利锋芒。
    曹凌见莫太后脸色大变,却抿了唇不言不语,上前扶了莫太后的手臂,想要将她带去那便坐下。可莫太后却仿佛被烫了一般,顿时缩回手去。
    两厢俱是微怔,曹凌笑道:“母后莫恼,虽是撤了这婚事,可朕却又寻了另一桩姻缘,相配莫家的大公子,也是极好的。”
    莫太后屏气凝神,略喘了口气,问道:“是哪一家?”
    曹凌笑了笑,道:“是四皇叔家里的二姑娘,贤淑端庄,敏慧聪颖。”
    知道到底还是皇家的姑娘,莫太后舒了一口气,心里略略安稳了些。可到底还是心里不顺,那四王爷早已是昨日黄花,又是个好酒肉竹丝的,他家的姑娘,再是贤惠,哪里比不得上皇帝的女儿。
    莫太后略一迟疑,道:“若是许配给大公子不合适,二公子也是个好的,不然叫钦天监算一算?”
    皇帝脸上的笑意微凝,道:“朕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了,只盯着莫家一家子算什么。朕已经给大公主又相看了几家,待到有了眉目,再告知给母后听。”
    莫太后一口气没上来,就梗到了心口上。知道皇帝这是打定了主意,她便是贵为太后,也没法子左右了公主的婚事。掉转头,便要走。临到门口处,又停了脚步,回头道:“先帝素来以仁孝治国,皇帝便是要大开杀戒,也该缓缓手了。那秦家当初可是有从龙之功的,皇帝就这么把人给砍了,也不怕留下个斩杀功臣的污名传进后世去。”
    曹凌没说话,只是一双眼乌沉沉地看着莫太后。
    莫太后叫那眼睛看得心慌,画蛇添足般又说了一句:“哀家都是为了皇帝着想。”
    曹凌听了这话却是笑了:“母后若真是为了朕着想,不若把那丫头还回来吧!”
    提起丫头,莫太后神色又是微变,笑了笑道:“可是皇帝看上了哀家宫里的哪个丫头,只管说了来,哀家再没有舍不得的。”
    曹凌没说话,只是翘翘唇角,微微含笑。
    莫太后见着也是没话好说了,这便转了身子,往宫里去了。这厢才叫人捎了消息回莫家,可莫家那里却又出了事。
    “你说什么,大公子不见了?”
    来人战战兢兢回道:“正是,昨儿夜里就出去了,说是跟旁些公子赏诗论画的,然后就再也没回来了。”
    莫太后紧紧捉住了扶手,又问道:“可是找人去寻了?”
    那人道:“夜里便开始找了,旁家的公子只说早就散了,其中一个是黄侍郎家的公子,说是跟大公子在巷子口分手的,那巷口离家里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可是大公子就这么不见了。”
    莫太后只觉脊背发麻,头顶酸疼。旁人不清楚,可她却是明白了。这必定又是皇帝的手段了。捉了大公子,来换了那个小丫头。
    “你先下去吧!”莫太后只觉浑身乏力,淡淡道:“告诉莫家不必惊慌,大公子在哪儿,哀家知道。”
    等着人去了,莫太后又叫宫人也跟着下去,她一个人支着头,守着这一室孤寂,渐渐的,恨上心头。她便不把那丫头交出来,且看曹凌又能如何?
    长春宫里,秦雪娆瞧着茯苓送上来的青瓷小碗,不禁眉心微蹙,将脸撇向了一旁。那碗里盛着苦涩的汤药,没咽进嘴里,就先闻着了浓浓的苦味儿。
    茯苓小心道:“娘娘,良药苦口,娘娘还是喝了吧!”
    秦雪娆没说话,却慢慢留下两行眼泪。喝了药治了病又能如何,秦家算是倒了。皇上倒是没要了她那大哥的性命,却是贬去了锗州,做了个教头。想她这皇后的位子,大约也是坐不牢稳了。
    南星进得内室来,见着茯苓小声劝说,娘娘却只闭着眼睛不说话。上前去接了那碗,同茯苓道:“你去看着炉子,上头熬着娘娘的汤药呢!”
    茯苓自知口舌不及南星,点点头,便拿着托盘去了。
    南星跪在床前,手里端着那碗药,轻声说道:“家里的大公子虽是被贬了,可到底还留着性命。家里虽是被抄了,可祖田还在。二公子和夫人守着田地过活,虽是比不上以前,可到底也是吃穿不愁的。等着过个三五年,皇上恼劲儿过了。瞧着三皇子,瞧着娘娘,大公子还是有起复的可能的。”
    秦雪娆长长地叹气:“这宫门都被封了,皇上说不得这会子废后的诏书都写了。”
    南星笑道:“奴婢想着,该是不会的。若是要废后,前几日就废了,何必又等到今日。娘娘好好吃了药,养好了身子,还要看着三皇子慢慢长大,以后呀,还要做了太子呢!”
    秦雪娆眼皮子一跳,转眸看向南星。
    南星双眸明亮,声音却又压低了几分:“你瞧太后,以前也不过是个官女子,可眼下呢,都成了太后了。若非是先皇厉害,太后又哪里能坐上太后的宝座,可见这后宫女人,指望的还是儿子呢!”
    秦雪娆慢慢坐直了身子,是的,她还有曹诺言呢!只要皇帝一日不下废后诏书,那她便一日就还是皇后。
    又过了三五日,莫家的人又进宫捎信儿,说是家里头的二公子和三公子也都不见了。
    因着上回的事情,莫太后写了封书信捎去了莫家,吩咐莫家众人,无事莫要独身出门,最好是守在家里。可即便这样,家里的两个公子还是不见了。只说睡前还好好的,关了门吹了灯,门外隔间睡着的丫头半点声音都没听到,可第二日推开门,那两个大活人便不见了。
    莫太后觉得头晕目眩得厉害,扶着脑门摆摆手:“知道了,你去吧!”
    来人顿了顿,哭道:“太后,老夫人病下了,请了太医去看,说是油尽灯枯,怕是不行了。老夫人说,求太后开恩,叫她去前,能同三个儿子见上一面。”
    莫太后又烦又躁,抓了案几上的一个白玉小碗便摔了下去。小碗摔得四飞五溅,那人唬得不敢再说话,忙退了出去。
    心里堵了一口气,莫太后打定主意,那皇帝不会伤了三位公子的性命,就像她不会伤了那丫头的性命一样。长长喘了一口气儿,莫太后还是不愿意低了这头。
    只是这一回,没等到第二日,皇帝便又下手了。
    莫太后看着台阶下站着的那人,恨不得扑上去,咬断了他的脖子。
    曹凌却是满脸的哀伤,痛心道:“潭王也是,这才刚醒,便又故态复萌,又喝醉了酒。这回可好了,跌在台阶上,鼻梁骨都磕断了。他也真是不省心,倒叫母后也跟着操心了。”
    莫太后一双手死死抠在把手上,她瞪圆了眼睛,再想不到面前这人竟是这般无耻。捉了莫家的三位公子不算,却又去暗算了她那苦命的儿。已经成了个傻子,这回磕断了鼻梁骨,可不是又受了皮肉罪。
    “你答应过先皇的,会好好待我们母子两个的,这便是你的好好对待吗?”
    莫太后问得咬牙切齿,可曹凌却是颦眉扬唇,淡淡道:“锦衣玉食,呼奴唤婢,还想怎样?”眼瞳缩了缩,又冷笑道:“便是德妃的死,难道跟太后就没有半点关系吗?贵妃肚子里的孩子,太后真以为朕不知道是怎么没的?那可是天家血脉,此时此刻,潭王好好活着,太后也端坐在这慈安宫享受着太后之尊,朕答应先皇的事情,太后说说看,朕难道没做到吗?”
    莫太后一时失声,她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曹凌又静默了片刻,转过身道:“今日日落之前,朕要见着那丫头。不然,莫家大公子只怕是见不着明日的太阳了。”
    莫太后登时牙呲欲裂:“你敢!”
    曹凌冷冷笑了一声:“那丫头并非朕亲生,废这一回心血,也不过是因着贵妃的缘故罢了。真个儿死了,你当朕会在意?倒是莫家,死了个大公子若是不以为意,二公子三公子,且还等着呢!”说着回过头翘起唇角,露出一个凉凉的微笑:“对了,还有潭王呢!母后说说看,潭王如此醉心于琼浆玉液,下回一时看不到,又会伤到哪里呢?”
    莫太后扶着把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她两只手死死握成了拳头,额角上的青筋直跳。可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曹凌到底是皇帝了,她便是再不愿意承认,潭王如今也已经傻了。
    潭王没有子嗣,她便是异想天开,想要纠结了一些人推翻了曹凌的王朝,可也没有什么血脉,能继承下来。更何况,曹凌做了这么些日子的皇帝,已经如鱼得水,渐入佳境了。眼下秦相已死,交织成型的党羽一朝被摧毁殆尽,这前朝的局势,已经安稳了下来。
    莫太后重重跌坐回椅子上,直到远处的余晖撒进了宫殿,才抬手抹了一把脸,哑着声儿叫来了宫婢。
    “你去,把那丫头找出来,送去雍和宫。”莫太后说完这句话,便颓然地倒在了椅背上。也许先皇说得对,他们篡改了圣旨,违背了昭德皇帝的圣意,占了本该属于曹凌的帝位,昭德皇帝在天有灵,才让他们有了如今的报应。她的两个儿子,一个伤了身子不能生养,另一个沉迷酒色,竟也一无所出。蹉跎了一辈子,她到底得到了什么。
    远处余晖漠漠,照得一室的空旷寂寥,莫太后捂着脸,忍不住痛哭起来。
    再次见着范丫,薛令仪瞧着这张渐渐长开,愈发肖似自己的脸,哑言了半日,才招招手,轻声道:“你过来。”
    范丫这几日倒是没遭罪,她以前也不是没被人掳走过,虽是心里害怕,倒也不甚惊慌。只是担忧父亲,不知道她没了踪迹,他可能受得住。
    听得面前这女子唤她,范丫顿了顿,还是依言走了上前。多日不见,这个女人愈发的光彩照人了。身上穿着的宫装明艳夺目,却是寻常人家再也瞧不见的尊贵华丽。只是脸色却瞧着不太好,唇瓣也有微微的发白。
    薛令仪等着范丫走进,迟疑片刻,还是伸出手臂,将这孩子慢慢搂在了怀里。打从这孩子落地,她便没抱过一回。便是隔着一道墙,听孩子细细碎碎地哭闹,她也从来没心软过。可是这一会儿,她却软了一颗心。那些事情,说到底又怎么能怪到这丫头的头上去。若是投胎能有的选,只怕这孩子也不愿意到了她的肚皮里去。
    想要说一句你受苦了,可话到嘴边却哽咽到了喉管里,薛令仪只默默流着眼泪,轻轻在范丫的后背上抚了抚。
    金氏待范丫自然是极好极好的,怀抱也是同其他母亲一般模样,温暖又安全。可到了薛令仪这儿,却又不一样了。范丫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鼻端是淡淡的香味,缭绕轻盈,带着不一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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