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回到主殿,仍然是冷香沉沉,寂寂一片,和刚才云侯爷在时那热闹劲儿全然不能比,丁岱心里微微叹气,进去禀报姬冰原:“一切都齐备了,听说明儿就离京了,皇上真的不再留一留?”
    姬冰原抬眼看了他一眼:“就这么喜欢云侯爷?连朕的床都敢堵,朕看你这规矩也得好好学一学了。”
    若是一般人听到皇帝这么讲早跪下请罪了,丁岱却一点儿不怵:“这都要走了,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回京呢!侯爷满心高兴地送个礼儿来,这可是侄儿地孝心,怎么好拦呢?云侯爷在的时候,皇上多松快啊,热热闹闹的过日子不好吗,奴婢看啊,这鸽子送得好!每天念念云侯爷的信,小的们也开眼呢。”
    姬冰原知道丁岱跟着自己多年,早已看穿自己,嘴角含笑:“行了行了,猴儿走了朕倒能清静几日。”
    果然第二日清晨云祯他们就离开了西山行宫,往冀州行去。
    人才走了一天,鸽子就飞回来了。
    信上写得煞是热闹,全是大白话,字呢一张都没有,云侯爷倒是大大咧咧赊账:“皇上,才到驿站,字儿还没写,先欠着下次给您补上,臣先给您说说一路见闻。”
    那活龙活现的得意神情仿佛就在眼前,姬冰原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丁岱在一旁偷眼看着,心里可乐开了花,还是咱们云侯爷会哄皇上呢。
    第47章 往生
    “我们出了京,就改了装,姬怀盛说我们一个侯爷两个宗室子的钦差大臣都太醒目了,别人一看就知道了,所以我们装扮成了一队商队,我是商队历练的商队主家的小公子,姬怀盛是商队队长,姬怀清是账房先生,朱绛是护卫头子,然后又请了扬威镖局的一对护卫,一行浩浩荡荡,倒也没有流民敢滋扰。”
    “但一路流民甚多,问起来都说是冀州的鱼灌口决口了,想来是真的有灾,姬怀素说恐怕要请皇上下旨,准备沿岸州县准备赈灾了。”
    “姬怀盛真的很会,他弄了个周家真正的商队首领来,原来做生意也有这样多学问,带的货,跟的人,住哪儿吃哪儿,样样有门道,连我都有些想去做生意了。”
    “朱绛今天在路上被一个老头儿拉着袖子求他买他的女儿,朱绛脸皮嫩,扔了一吊钱给人家,结果旁边的饥民全哄上来了,他吓得脸都青了好不容易跑回来的,被姬怀盛数落了很久,让他路上不许随意施舍。”
    “饥民遍地,真可怜。”
    姬冰原看了信,皱了眉头,转头却是找了章琰来:“黄河决口了,朕要调军。”
    章琰一听便已心中有数:“是哪一段?”
    姬冰原道:“冀州鱼灌口。”
    章琰心中略思忖就已明白:“那建议调雍州军了,提前驻防备战等令?”
    姬冰原满意:“是,你关注一下,吉祥儿现在冀州呢。”
    章琰笑了:“皇上也舍得放他出去,虽说历练历练也好,但水患一贯跟着瘟病。”
    姬冰原道:“还好,那边有着九针堂的分堂。”
    章琰一怔:“这倒是——这么说来,倒是要先和队伍说,关键时刻注意保医堂了,乱起来抢医抢药的多。”
    姬冰原点了点头,章琰却微微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道:“不知君大夫如今怎么样了,当时长公主的手腕拉弓伤了,也全靠君大夫给治好的。”
    姬冰原道:“上次听说如今玉函谷里基本是他理事,忙得很吧。”
    章琰感慨:“当初君大夫也是个出来历练的翩翩少年,大概也就和现在的吉祥儿差不多大吧,一转眼,咱们都老了,也不知道君大夫成亲了没。”
    竟然在君前这就追忆起往事来,毕竟故人已没几个了。
    姬冰原看了他一眼,昔日的青衣军师,最近挥斥方遒,意气风发,穿着一身青蓝色官服,倒也英姿非凡,他忽然思绪一闪,守孝期间,府里只有章琰看着,这小子当年也算得上是风流倜傥,要不也不会心高气傲连长公主都拒了,云探花去世后,章琰也算教导过吉祥儿的……该不会……高信和丁岱估计都没想到他身上去。
    想到这姬冰原只觉得仿佛一道闪电劈在天灵盖上,几乎立刻坚决在心底否认了。
    他阴沉沉地打量着章琰,眼睛太小,看着确实不太显老,但是那种属于经历过许多悲欢离合的清华高洁,独属于年长者的成熟儒雅,的确有着令人心折的魅力……吉祥儿那么天真,家里又没有个长辈……
    章琰原本沉浸在思绪中,忽然抬头看到一贯冷肃的皇帝正以一种审视挑剔的目光打量着他,忽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他机警深深低头弯腰问:“皇上还有什么交代的吗?没有的话臣先告退了。”
    他一弯腰行礼,身上又穿着官服,立刻就完全像一个泯然众官中的普通官吏了,昔日青衣军师那种峥嵘风流瞬间消失,姬冰原心里不满地嫌弃,比朕差远了。他并没有留心这一瞬间为何居然拿出自己来比的微妙心路,只是沉声道:“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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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济云县,是离冀州城不到百里的最大的县城,这里好些商道都提前在这里宿一宿,方便第二日进冀州城。
    他们入住了县城最大的福瑞客栈,一二楼都是酒楼,三、四楼和后院都是客房。入住的时候正是夕阳下山之时,街道上熙熙攘攘仍然不少人。
    二楼上,姬怀盛包了一个最大的座头,四人坐在里头整理头面,商队其他人都坐在下边,几乎占了半个大堂。
    朱绛拧着热水帕子在擦脸,云祯站在他后头正替他梳头,朱绛嘀嘀咕咕道:“太惨了,我就是看着那小姑娘可怜,想着我也不要那孩子,就是给点钱省得他还找其他人卖,我哪知道他们直接就扑上来了!嘶!轻点儿吉祥儿,轻点儿,饶了我吧。”
    云祯道:“看你下次还怜香惜玉烂好人不。”
    姬怀素看了云祯一眼,对他们两人那种熟络和亲密无间的气氛,只觉得非常不习惯,前世明明一早两人就闹翻了,疏远得不得了,云祯是好龙阳的……难道这一世,云祯选了他?
    姬怀素心里存了猜疑,看起他们熟络亲热的举止来,越发醋意勃发,看那朱绛,越看越就是个锦绣包,外表光鲜,内里全是糠,和自己简直没法比,云祯难道是上一世被自己伤了,才只捡了这好看不中用的?若是自己用心起来……凭着从前对吉祥儿的了解,未必没有机会。
    他强压下那点妒意,狠狠喝下了一杯热茶。青松笑吟吟上前:“少爷,还是让小的来吧。您和周少当家的坐一起吧。”
    他们改装以后,称呼也都改口了,姬怀盛是周少当家的,云祯是周小少爷,姬怀素是兰先生,和姬怀盛一般也是取得母姓,毕竟姬姓为国姓,实在太醒目。
    云祯笑吟吟松了手让青松来,一边道:“还真不习惯叫周当家的呢。”
    姬怀盛满不在乎道:“我倒是习惯了,行商大半都是易名为商,我当初在外行商,一直就用的母姓。不少行商在不少地方都娶了妻子,俗称两头大,商贾如此行事,嫡庶不分,因此正经人家这才嫌弃商贾人家,不愿将女儿嫁给外乡商人。只有那等图彩礼丰厚不心疼女儿的人家,才将女儿嫁给行商呢——大多都是做妾罢了。”
    他母妃出身商家,他作为嫡长子,从小受过不少轻贱的目光,但他倒不以为耻,说起这些来也娓娓道来,大方自在,他这般洒脱,反而让云祯对他心生敬重,果然真的坐到他身旁去了。
    朱绛上一世长年苦修,不问世事,如今重生一世,对这些颇有兴趣,问姬怀盛:“那你从前行商,可也有娶小媳妇儿?”
    姬怀盛笑了:“宗室子弟,娶亲必须要经过皇上同意,宗室司批了才行,哪能让我们乱来呢。这次进京的宗室子弟,全都是未婚未育的。”
    他看了眼姬怀素,姬怀素笑了下:“前日我依稀听说,宫里又要到大选之年了,平日里宫里,一般是先放出去一批超龄的宫女女官,然后根据放出去的数目,留一些当差的宫女尚宫女官外,基本不留采女,大多是由宗室司挑好的赏给宗室子弟赐婚,我依稀听说,似乎这次会为旬阳郡王挑一个。”
    朱绛一听十分幸灾乐祸:“真的?太好了!”天子赐郡王妃,说明此人绝不可能再上储位了,毕竟太子妃可和一般的采女不同。
    他之前因为被姬怀清打下马,如今他幸灾乐祸,其余人倒也没怀疑,只是擦手擦脸后,开始用餐,毕竟走了一日,又遇上那被流民围追的风波,大家都很是有些疲乏了。
    四人都是自幼严格教养过的,一用膳起来都是鸦雀无声,却忽然听到一阵和尚诵经的声音伴着钟磬木鱼声从街道上传来,缓慢悠长,傍晚原本就晚照斜映,光线朦胧,这梵唱一起,一时众人竟有出世之感。
    姬怀素手一抖,哐啷啷茶杯直接滚下地板,摔了个粉碎。座中其余人都吃了一惊,转头看他,却见姬怀素面白如纸,手都在发抖,姬怀盛连忙问他:“怎么了?可是累了?有哪里不舒服?可让人看看?”
    姬怀素将仍然在颤抖着的手收回了袖子里,一股阴冷之气从双足往上浮起,双膝也仿佛针扎一般的疼,那种熟悉的麻痹酸痛感觉又仿佛萦绕在双足上。
    他勉强笑道:“没事,只是吓了一跳,想起一些不好的往事。”
    姬怀盛临着窗外,看了眼外边:“是对面的商家在出殡的样子,应该是在办法事,看来算是大户人家,和尚在念经超度吧,念的不知道是什么经,咱们那儿倒是不常见,我以前看家里办过,念的都是《地藏经》呢。”
    “是《往生咒》。”一个声音微微带了些沙哑和疲惫,居然是朱绛回答的。
    云祯有些意外,料不到一贯吃喝玩乐精通的朱绛居然对佛经也懂,转头去看朱绛,朱绛脸色也有些不好,之前那种嬉笑轻浮都消失了,他低声道:“日夜佛前诵念,即灭四重五逆十恶谤方等罪,现世所求,皆有所得。”
    上一世,他佛前燃香,日夜长跪诵念三十万次,佛祖才消了他的罪业,使他重生,得以来到他的吉祥儿身边赎罪。
    第48章 囚徒
    姬怀素回到房间,仿佛打过一场仗一般,身心疲惫地坐下,只想立刻躺下。
    上一世姬冰原给他带来的阴影太大,以至于他如今尚且不能摆脱这种仿佛刻入灵魂一般的恐惧,他曾经为了肖似他而精心揣摩过那个男人的行为、举止,他无数次在自己脑海中模仿他的一言一行,希望自己走上那至高之位,无情,冷酷,强大。
    但姬冰原冷酷无情的对象变成他的时候,他深刻地领会了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今他每次看到姬冰原,都还会从骨子里瑟缩颤抖,那种威压仿佛阴影一般沉沉笼罩着他。
    要摆脱这个重生的副作用,只怕是只有自己也登上那个位置。
    姬怀素闭上眼睛,他想睡,又怕入睡又会梦到上一世。
    “公子。”
    他睁开眼睛,娄子虚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公子,我打听到一个消息!”
    姬怀素看他脸色大变,微微一怔,忽然想到一事,娄子虚果然凑进来压低声音对他说道:“我打听到可靠消息,昭信侯云祯,是皇上的私生子!”
    是这个时间点……姬怀素感慨万千,看向娄子虚,虽然这一世已经许多事情改变了,但姬怀清,依然还是坐不住了。而这个消息确实非常具有震撼力,连一贯淡定的舅舅都坐不住了。
    宗正寺给宗室选新妇的消息一传出,姬怀清可如梦初醒了吧?
    而这次自己治水十策一出,也就成了出头鸟了,这个消息如此巧地这个时候传到自己耳里,这是要借力打力了。
    娄子虚看他神情平静,连忙道:“这次是从前在皇上身边伺候过的老奶妈那边传出来的,非常可靠。”
    “据说当初在平西战中,定襄长公主就与皇上过从甚密,定襄长公主匆忙下嫁,是因为已与皇上私通有孕,才匆忙选了家世单薄,懦弱多病的云探花下嫁,云祯出生正是早产了一个月。”
    “而后定襄长公主去世,皇上对其不能忘怀,干脆虚置后位,因一直未能有嗣,为巩固国本,选了各地宗室子进京,其实只是个姿态罢了,心中还是宠爱昭信侯的,只是这可是皇家丑闻,因此也不敢认回,但如今刻意扶持昭信侯,捧他的名声,只怕是在造势。”
    “这次治河,恐怕也是要以你之功,为昭信侯脸上贴金啊!就怕你这辛苦一次,都为他人做嫁衣了。”
    姬怀素转头看向娄子虚,淡淡道:“云祯不是姬冰原的私生子。”
    娄子虚张大嘴巴:“啊?您怎么知道?您早知道这个传言?”
    姬怀素苦笑,他怎么知道?姬冰原亲口告诉他的。
    他因为这个,一直猜疑着吉祥儿,防范着吉祥儿,无论吉祥儿如何对他,他只觉得吉祥儿别有用心,登基后毅然将吉祥儿杀了以绝后患。姬冰原告诉他,他不是,他杀错了人,他将一个全心全意为他贡献了一切,将全天下捧在掌心送给他的人亲手杀了。
    “朕不会杀你。你也永远不会知道你失去了什么,你这样的人也不会后悔。只可惜吉祥儿一片痴心错付,你既对这皇位如此执着,朕让你成为这皇位的囚徒,朕要你生受这无间地狱。”
    “群臣之上,你仍为九五至尊,但龙袍之下,重镣加身,致死不除。”
    “白日批奏折处理政事,夜间跪诵往生咒,什么时候解脱,看你造化。”
    噩梦一样的记忆再次涌上来,姬怀素脸色微微发白,他转头对娄子虚道:“宗正司正在为姬怀清挑选郡王妃,他急了,放出这谣言,无非是让我们自乱阵脚,若是这个时候我们就与昭信侯闹翻,对他们正是好事。”
    娄子虚一怔:“但回想起来,姬怀清一开始就对昭信侯极有敌意,皇上待昭信侯的宠爱,也不是假的……”
    姬怀素冷冷打断:“对我们没有坏处。”
    娄子虚看向姬怀素,姬怀素道:“无论真假,和昭信侯交好都对我们没有坏处,他与皇上有着舅甥名分,君臣大义,人伦之道,皇上绝不会认他,更何况,还不是。”
    姬怀素深吸了一口气:“此事绝密,以后不要再提,待昭信侯,要如待我一般尽心,明天的事如何了?”
    娄子虚道:“奇怪,一路上我们还能见到说决口的流民,但毕竟都只是下游,查无实据,真近了冀州府,反而不见流民了,一切太平的样子,私下打听问人,也没听说。”
    姬怀素道:“冀州军与冀州府串联一起,派军队把守各个路口,截回流民,将流民都驱赶到了一处庄子,说是安置,其实瘟病交加,死了数百人。”
    娄子虚深吸一口气:“这样胆大!公子又如何得知?”
    自然是前世知道的,姬怀素顺口胡诌:“皇上已秘密查探,此次我们前来,也就是借着我们的手查明此事,赈济灾民罢了,明日你且这么办来,一是命人暗访一个叫水西村的地方,查出流民下落,二是派人与冀州府的府丞,告诉他府尹张犹高所为,皇上已尽知,让他早日出首,写下认罪令,尚可能留家人一命,三是调集附近粮仓,准备赈济灾民,四是调集水工,补上决口。”
    他一路上早已有腹案,如今说起来自然头头是道,娄子虚看公子忽然如此有主意,气势也和往时不一样,带着久居人上的傲气和成竹在胸的笃定,竟然隐隐有着英主之相,又惊又喜,心里暗想难道皇上真的对我们公子青目有加,私下告诉了他如此大事,让他来领这样一番惊天巨功?
    这么说,咱们家公子,岂不是早已内定了?
    他瞬间气都顺了,看他家公子,也不再似从前一般自居长辈,教导小辈,而是心里隐隐带了丝畏惧,低头道:“是,我立刻去办。”
    他快步走了出去,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踊跃,姬怀素自然看出来他这一番话后,娄子虚态度的转变,这就是君权的力量,至高无上,四海拜服。
    而他,必将重新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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