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宗朔听了这句已能猜到此举是何人所为,内教坊的舞,能看得新鲜的人,除了谢小盈还会是谁?
    他忍不住笑,很给面子地也高声赞扬了一句内教坊,命常路下去发赏。
    他随即站起身,对皇后道:“朕有些乏了,去后面歇一晌,阿薇替朕看顾片刻。”
    待得离了正座绕到殿后,宗朔才喊了赵良翰,“你去悄悄把谢美人传来,就说朕要她伺候,别惊动旁人。”
    赵良翰眼睛一亮,称是去了。
    谢小盈头一回参宴,正是对什么都新鲜的时候。她趺坐桌前,宫人呈上一小碟说不上是主食还是糕点的东西,圆形蒸饼上头一颗颗金色粒子,看着十分诱人。原先在清云馆她从没吃过这东西,忍不住问那侍膳的内宦,“这一道叫什么?”
    内宦跪在她一侧,轻声回答:“禀美人,此乃金粟平*。”
    得,问了白问,谢小盈还是不知道是什么。她挥手命人退下,自己用手捏起一块塞进嘴里尝了尝——靠!居然是鱼子酱!!
    谢小盈扼腕,亏她还以为内膳司的宋福已经够精心了,原来尚食局还有这么多珍馐美味她都没尝过,这宋福,是不是藏私了?
    正琢磨着,莲月突然扯了一下她袖口。
    谢小盈回首,竟是赵良翰弓腰立在一旁,她挑眉:“赵常侍?”
    赵良翰对着谢小盈笑得像花儿似的,跪下来悄声禀告:“陛下请美人到后头去侍候。”
    “……现在?”谢小盈瞪大了眼,警惕地问:“侍候他什么啊?”
    赵良翰脸上的笑一僵,搓着手回答:“这陛下心思,奴哪敢揣测。美人快着些吧,陛下候着您呐。”
    谢小盈和莲月对视一眼,不情不愿地从席上起来。她见赵良翰是悄悄过来的,心里也知道恐怕是不能惊动旁人。坐在她一侧的孙美人见她起来还问:“妹妹这是去哪儿?”
    “我去更衣。”谢小盈假笑一下,说要更衣,就是想去方便的意思。孙美人这才没多问,转回身继续欣赏大殿上的热闹。
    从大殿侧边的门出去,赵良翰领路,带着谢小盈往偏殿去了。她扭头望向大殿丹陛之下,晋宫难得灯火通明,宫人于壁廊间小步快速穿行,又送膳的,送酒的,还端着各式样贵人们随口提起的所缺之物,脚步匆匆,却井然有序。这等场面,还是谢小盈从未见过。
    待得回神,已是跟着赵良翰步至偏殿门口。
    赵良翰使人进去通传了,得到宗朔首肯,他这才弯腰道:“美人快请进吧。”
    “多谢赵常侍。”谢小盈冲他点了下头,迈进殿中。
    皇帝此刻正靠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才睁开眼,正与谢小盈四目相对。
    谢小盈赶紧垂首行礼,宗朔开门见山地问:“没出息的小家伙,内教坊的舞都值得你叫好了?”
    “陛下怎么知道?”谢小盈错愕,她坐的位置离皇帝可远了去了,整个宫宴她压根都没看清过宗朔五官,皇帝怎么会知道她叫了好?
    宗朔看她那副表情就想笑,招手让人近前来,“内教坊年年献舞都是同一套路数,这宫里朕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你一样没见识的了!”
    谢小盈恍然,却不敢离皇帝太近,只在远处站着,低头道:“妾确实没见过……若真是年年一样就好了,适才那舞妾看得眼花缭乱,妾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再看一次呢……陛下唤妾来,就是为了此事?”
    “想看有的是机会。”宗朔随口道,“朕就是想着有日子没见着你了,叫过来看看,你站那么远做什么?朕乏得很,不想和你说话还要扯着嗓子。过来,坐这里。”
    谢小盈观察了一下室内环境,殿内侍候的人在她进来的时候就被皇帝赶出去了,这会儿殿内空荡荡的。皇帝斜躺在罗汉床上,靴子也脱了,沉甸甸的冕冠摘放一侧,十二旒冠玉横斜。革带微解,玄衣松敞……谢小盈非但没往前上,反倒向后退了半步,谨慎开口:“陛下,妾……身上还没干净呢。”
    宗朔没反应过来,“什么没干净?”
    谢小盈眨眨眼,面色犹豫,她倒是没什么月经羞耻,就是不知道真说出口,皇帝能不接受。
    见她半天欲言又止,宗朔终于回过味儿来。他脸色变得古怪,说不上是羞恼还是尴尬,只伸手在榻上重重一拍,佯怒道:“谢小盈!你脑子里镇日都在胡思乱想什么!过来!”
    宗朔这一吼,不免透出些外强中干的意思,谢小盈非但不怕,反而松口气,这皇帝蛮要面子的嘛!她嘿嘿讪笑,乖巧近前,老老实实在宗朔刚刚指过的位置坐下,讨好着说:“陛下别恼,妾这不是担心自己犯上嘛。”
    “凑近点,朕是要看看你的脸。”宗朔没好气,偏偏他看着谢小盈笑眯眯地把脸贴过来,又不怎么发得出火。宗朔伸手轻轻捏住谢小盈下巴,仔细端详了片刻,喟叹道:“还好没留下疤,不然朕真是要负疚了。”
    谢小盈心倒是很大,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先前有伤口的位置,随口接话:“陛下真是多虑了,若妾是绝色美女,多道伤口那还算是美中不足,如今以妾的容貌,要真留下痕迹,那说不准还算是独树一帜、别有风情呢。何况六宫粉黛,必有能合陛下心意的美人,少了妾一个,不碍的什么。”
    宗朔稀奇地望向谢小盈,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还开解上朕了??”
    “……陛下不是说您负疚吗?”谢小盈与皇帝四目相对,眼神里端的是真诚无辜。
    怎么呢?她这个解语花表现不对吗?
    宗朔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恨不得再在谢小盈脸上掐一把,“朕那是想安慰你!”
    哦。
    客气话,她给当真了!
    谢小盈假意羞窘,避开宗朔的目光,扭着身坐,“陛下说话太认真了,妾分不清虚实,露怯了。”
    宗朔无奈,他发现,这才和谢小盈几日没见,好不容易感觉“开了点窍”的谢小盈转眼又缩回壳里,对着他尊敬有余,亲密不足。难道这个谢小盈就不懂吗?她已经入了自己的眼,两人的关系全然不必端着君臣的敬畏,大可以更亲近一些……他盼着谢小盈能和自己少一点尊卑之分,多一些男女之情。
    可惜这话不能明着告诉谢小盈,宗朔在心里无声叹气,看来这小丫头,还且需要教呢。
    谢小盈坐了半天才发现皇帝没再说过话,她侧身一看,宗朔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侧影发呆。皇帝眼神乌沉沉的,一看就是有什么心事。她扫了眼墙边的铜漏,意识到自己进来有一会儿了,便试探着说:“陛下既是乏了,要不要单独再歇一会?妾离席有时候了,若再不回去,只怕不合规矩……”
    宗朔漫不经心地开口:“你是伺候朕,有什么不合规矩的?”
    “就是妾与陛下在一起,这不才引人遐思嘛。”谢小盈弯弯眼笑,又是讨好的情态,“妾出来这样久,两侧姐姐们都是瞧见了,万一要知晓妾是在侍奉陛下,免不了要拈酸吃醋。回头她们再拿话教训妾两句,妾笨嘴拙舌的分辨不清,到时候岂不可怜?”
    谢小盈早就发现宗朔有点大男子主义,当然,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人家家里真的有皇位继承,对外营销口号也是真龙天子。她一般装痴卖惨、恭维夸赞,宗朔多半都是吃这套的。
    果不其然,听她这样说,连宗朔都直起身,无奈道:“罢了,朕也不能离席太久,朕整整衣裳,同你一道出去吧。”
    说完,宗朔扬声喊了常路与赵良翰进来,给他穿靴戴观,整理革带深衣。
    谢小盈对皇帝一身衮冕大服实在不敢上手,便远远躲开,直到宗朔整理好,向她示意性地伸手,谢小盈才几步上前,跟着皇帝一同从偏殿踏了出来。
    好巧不巧。
    谢小盈刚随着宗朔离了偏殿,一路向正殿走去,便见林修仪从回廊另一头走来。东偏殿原是特地收拾出来供皇帝在宴席间休憩更衣,或是有私见大臣的需求。若是皇后嫔御想要方便休息,另有西偏殿可供使用。所以谢小盈与林修仪目光一对上,便知对方是专门来寻宗朔了……谢小盈心里暗中替林修仪道了一声不妙。
    兴许是吃过先前的亏,林修仪一见到谢小盈,抢先就挤出笑,生怕自己笑得晚一点,就又在宗朔心里留下善妒的印象。没等走到跟前,林修仪便冲着谢小盈亲亲热热道:“谢妹妹原是同陛下在一处呢,我说怎么席上没见到,以为妹妹去哪里躲懒了。”
    林修仪坐的位置比谢小盈要靠前不少,其实她是见了皇帝离席,以为皇帝困顿,特地备了提神的茶与参汤来献媚。她一贯以体察上意、贴心恭顺在宗朔身边立足,这等事往年倒也都是林修仪来做。只是宗朔才听了谢小盈那一番“被人堵住拈酸吃醋”的说法,就遇上林修仪来堵人。
    他心思一下子就想歪了,脸色慢慢沉下来,故意挑错道:“林修仪眼中没有朕吗?见了朕为何不行礼?”
    第31章 【评论2k加更】 宗朔在凰安宫里只歇……
    林修仪侍奉宗朔多年, 两人温存与亲密时刻不知凡几,私底下相处早就不讲究那么多规矩。宗朔突然在这上面挑理,既让林修仪无从辩驳, 更是不敢不认罪。
    她捺下心中情绪, 连忙低眉跪拜,行了最重的礼:“臣妾御前失礼, 请陛下降罪。”
    林修仪肯伏罪伏到最深,也是想博宗朔一点怜爱。
    哪知,宗朔只是淡淡睨她一眼,半句话都没再说, 犹自伸手牵起了一侧的谢美人,两人一并绕过她,直直离开了。
    林修仪怔愣半晌,跪在地上的脊骨像是被倒下的重物击中, 暗中生疼。她过了好半天才由得一侧的宫人将自己扶起, 立在回廊中神情难堪。冬日凛冽的风一霎从她脸上吹过,就像刚刚皇帝冷淡的态度一般, 拂扫得她颜面全无。
    林修仪一时有些想不通——陛下前几日待她还是温柔体贴,一片长情之心。怎每次遇上这个谢美人, 她就总要栽跟头?
    “锦书……你明日多拿点钱,去寻内侍省的人问一问,”林修仪紧紧攥住自己的袖口, 强自忍耐心中的不忿, 对身侧的宫婢低声吩咐,“一定要找人问清楚,陛下单独宣召谢美人时,两人说了什么!”
    ……
    正月过完十五才算过完年, 往常皇帝这段日子不是陪着皇后,就是来飞霞宫看望林修仪。大家都很理解,一则皇帝与皇后感情非凡,再则宗朔又是长情之人,林修仪比皇后还早两年入宫,能得此殊遇,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这个局面却在成元六年伊始被打破了。
    宗朔在凰安宫里只歇了两个晚上,初三那日,就往清云馆去,这一去,又是接连宿了五天。
    旁人或许艳羡不已,谢小盈却暗中叫苦。
    原因无他,过完元日大朝,百官休沐,宗朔也难得有了七日清闲。所以这几天他不仅是晚上在清云馆留宿,白天也是令谢小盈左右相伴。皇后何其了解皇帝,一听闻宗朔宿在清云馆,便连谢小盈的晨昏定省一道免了,只叫她安心伺候好皇帝。
    谢小盈一下无处可逃。
    常路从金福宫里搬出几箱子书运到了清云馆,白天宗朔会看一会儿史书政文,便命谢小盈在旁边端茶倒水剥橘子,又或要去外头园子里转转散心,谢小盈只能跟随。谢小盈倒是有心想装得无趣、沉闷一点,奈何宗朔却主动为她解颐,还又拉着谢小盈去玩了一回冰嬉。
    冰嬉结束,谢小盈忍着一身汗,想赶走皇帝,自己好洗个澡。
    偏宗朔抢在她前头开口,喊人传了热水,她竟被宗朔压着来了一次鸳鸯浴!
    宗朔有心令谢小盈沉迷情.爱,自然使出浑身解数。
    尽管谢小盈一直觉得沾上帝宠不是什么好事,可快意当头,她一介凡夫俗子,如何能抵抗宗朔这般取悦?
    待到第三日,谢小盈彻底放弃了抵抗,随便宗朔想怎么和她亲近了。反正她又不是不舒服,如今男人上赶着,她何苦推却呢?
    谢小盈很阿q精神地想,就当是露水情缘春风一度,反正皇帝早晚都会走,走了再说走了的事!
    白天是宗朔的主场,天色暗了,谢小盈若不想太早就寝,便只能拉着宗朔打牌下棋拖延时间。
    好在谢小盈这里能消遣的玩法实在不少,扑克牌宗朔玩久了难免嫌弃浪费功夫、缺乏内涵,这会儿便显出那四国军棋的可贵。
    谢小盈最开始教宗朔的时候,玩得是明牌。大家可以自行排兵布阵,然后再来对弈。谢小盈对付兰星几个不在话下,但遇到宗朔几乎是一泻千里。宗朔好歹没少读兵书,且他也真正上过疆场,他玩军棋自然是运筹帷幄,打得谢小盈毫无还手之力。
    总是赢也没意思,宗朔知道还有四个人的玩法,便叫谢小盈提清云馆的宫人来一道乐呵。
    谢小盈这就来了主意,她站到楼梯口,殷切地喊:“荷光,兰星,你们上来!”
    荷光与兰星一前一后登上二楼,谢小盈喜气洋洋道:“陛下,您与荷光一队,我与兰星一队,咱们两两对弈,看谁能赢。”
    宗朔看了眼荷光,见谢小盈满脸促狭,不禁笑起来,“朕知道了,这婢子是你上次说的臭棋篓子?你找人给朕掣肘。”
    谢小盈扭头看了眼荷光,只见荷光耳根红得像在滴血,她赶紧揽着人道:“陛下别这样说人家小姑娘,荷光虽下棋不太灵光,但还是有进益空间嘛。陛下既可以教一教她,还能让我赢一次,岂不两全其美?”
    宗朔见谢小盈理直气壮的耍赖,便知道这几日自己的功夫没白下,总算把人哄得与自己亲近了不少。他忍俊不禁,爽快答应下来,“行,就依你的,朕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赢的本事。”
    起初宗朔不熟悉四个人的规则,倒还真叫谢小盈赢了两回。谢小盈走的是田忌赛马的路数,让兰星去斗宗朔,自己则压着荷光欺负。荷光输完了,她再掉头给兰星帮忙,宗朔被迫一打二,自然就输得落花流水。
    等到第三把,宗朔摸透了谢小盈的玩法,便直接忽视兰星,直奔荷光的大本营,去帮着荷光对谢小盈。荷光举棋不定时,宗朔偶尔还会出言提醒一二。有这样强大的外援,荷光这一局自是赢得稳扎稳打,谢小盈与兰星双双溃败,成为了宗朔的手下败将。
    谢小盈输得没了脾气,心道不服不行。她趁皇帝喝茶的功夫,命荷光赶紧把四国军棋收起来,痛心疾首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再也不与陛下玩这个了。”
    宗朔朗声大笑,伸手去牵谢小盈的纤纤细腕,把人拽进怀里,亲昵道:“大胆,朕什么时候成你徒弟了,嗯?”
    “陛下好荒唐!”谢小盈佯作不悦,“学都跟我学了,怎么还不认呢?”
    宗朔揽着谢小盈的腰,把人往自己怀抱中扣,笑声从他胸口震起,透着昭然的快意,“认,朕认还不行!但你这小师父,技术实在不行。也就是你发明了这玩意实在有意思,否则朕何须认你为师?”
    他余光瞥见荷光要把那军棋收起来,宗朔道:“你既不玩了,便把这个棋送给朕吧。朕瞧着这东西实在不错,赶明豫王入宫,朕要与他玩上几回。”
    谢小盈倒是很慷慨,闻言便答应下来,嘴上还说:“其实这棋就是宫里匠人造的,陛下要喜欢,再去找造办司制上几副就是了。我这里还余几块上好的玉料,可以拿去制棋。”
    “哪能用你的。”宗朔立刻吩咐常路,“去开朕的私库,挑几块上好的鸡血石和和田玉,明日给谢美人送来,由她吩咐去制棋。”
    说完又拍拍谢小盈,“你若制得了,随时命人去前头和朕说一声,朕亲自来你这里取。”
    宗朔这话,是想着过几日他恢复视朝,自然没法像现在这般天天与谢小盈腻在一起。到时候谢小盈若有心博宠,便可以光明正大用这个借口来寻他。说完他还看了眼常路,常路很快领会了皇帝的意思,知道不可为谢美人设阻,因此躬身称是。
    然而,谢小盈却笑眯眯的,全然不懂一般,“陛下太客气啦,这点小事哪能劳动陛下,等制得了,妾自会命人给陛下送去,保管不叫陛下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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