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闻“吧唧”一声,明珠撑起半个身子撩开帐子一角往外瞧,原来是一只白得叫人恶心的大蛾子扑到了槛窗上,翅膀折在木头缝里,怎么也扇不开。她又躺下来,扯着被子追问,她是继母,为了自个儿亲儿子的前程嘛,也想得通,只是国公爷是你亲爹,怎么对你也是不闻不问的?我来这些日,也没见他来瞧你,他不来就算了,如何连个人也没打发来。
宋知濯一面笑,一面替她理着被子,“盖好了,别贪凉快,明儿起来仔细头疼。他朝中有事儿要忙,常常不在家,也不单单是顾不上我。况且,这世上男儿皆是薄情寡义的,他们的爱,都是有条件的。”
乾坤轮转,这厄颠颠的情绪又落到明珠这一头,她遭遇的不是一个男人的“薄情寡义”,而是比这更惨烈的恶。突然骨头一抖,抖出个冷颤,她怕他察觉后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虽然他从不曾想要挖干净自己的过去。但现在不同了,现在她的心里对这个男人,有一种跨越善和同情的情愫,这种情愫令她心虚,真怕他知道自己不堪的过去。
于是,这个本应“色即是空”的小尼姑往被中缩一缩,只露一双可怜兮兮似有闪躲的眼,“你也是男儿,难不成也是薄情寡义的?”
望过去,幽幽一缕清光中即见她缩到最卑微、最渺茫的境地,全身蜷成一个婴儿,以僵硬地姿态保护自己。宋知濯天生聪慧,自然知道她在怕什么,又不能骗她,只将低哑的嗓音谱成一段坚毅的旋律,“长这么大,我只从诗书上读到过‘情深义重’,而我眼前所见的皆是相反,所以明珠,我没办法现在跟你保证我会永不负你之类的话。即便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连我自个儿都会怀疑……”
一时呼吸凝滞,乍现满室皆春,他眼前的暗暗宝顶是桃红、是水绿,而他的心,是消融的冰川,汩汩流动,托起一片潋滟的花瓣,“明珠,”喉结一滚,便滚出这碌碌尘世于他最紧要的二字来,似千金压顶,又似朝霞浮空,“我只知道,你来的那天下午,壶有清露、天有日暖,对我来说,你比春天来得更早一步。从前那些不肯死、不认输、攻于算计、权衡利弊的不是我的心,不过是因我的体面、我的自尊,而你却是令我的心再活了过来。”
这啰啰嗦嗦一番话,使原本在旷野荒漠中徒徙的明珠仿佛看见光源,就亮在她目及三尺之处,她疲惫的身躯忽然涌出无穷力量朝一枚火种奔跑。她抖着一颗心,似要流尽一生的眼泪,一面哭一面笑,语里还有嗔责,“你这算什么啊?平白的说这一筐没头脑的话儿……”
“倒不是平白无故,”黑暗中四目凝望,她能看见他眼里迸出的星光,“是你要问,我就要答。倒是你,哄着我说出这一番肺腑,自己却没事儿人一样。”
“又不是我要你说的。”不知道他有没有瞧见自己一汪一汪的泪水,像是怕他瞧见,明珠轻轻翻一个身对着帐璧。后边儿突然安静下来,似乎是在等什么,这场等待无声催跳着她的心,一声声似要冲破自己的嘴去回应他,明珠不好意思起来,梨花带雨的脸上翻了满面桃红,“……我的心大概同你是一样的,只觉得你是朗月星空、暗夜萤火,我,”
“我”什么?她说不明白,还不及深思,眼泪打浪一般又扑出来,声音几度哽咽,她捏着素纱寝衣袖口去揩,想叫那些浪略退一退,容她把心头的话儿先说出来,别叫他再苦等。
身后是宋知濯慌乱的眼,她抽咽的声音、轻轻颤动的薄肩,都叫他一时手足无措起来,连声音都有些结巴,“你你你,你别哭啊,是我说错什么了,怎么倒招出你这些眼泪?或是你想说什么,别急,慢慢儿说,我等得起。”
他撑着半身,隔着黑暗想将她看清,谁料明珠猛然翻了个身扑进他怀里,又猝不及防他压倒回去。她缩在他怀里,渐渐将哭声止住,“我是高兴才哭的,你何时见我难过哭过?我是想同你说,……我犯戒了,我,我怎么动起儿女私情来?还真想做你的妻子……”
“呵,我当是什么,”搂她在怀,宋知濯揪着的一颗心缓缓放下,仍在他胸膛温柔有力的跳动,“我难不成就差到哪里去?你对我动心难道不该?你且宽心吧,你救了我,又成全我一番爱意,佛祖会宽恕你的。快别哭了,你本来就是我的妻子,你忘了?”
斗转星移,这夜,再如莲叶玉盘,兜住凝结的露珠,托起一对方结同心对明月。
严格说来,明珠也不过待年,正是红了樱桃的五月、风拂菡萏的六月,是一个女子最峥嵘的年华。凄凄贫贫伴青灯古佛这些年,本应结一颗无欲无求的心,但辗转至此,这颗心又再生爱恨。犹如尝一颗杏,纵然爱恨成痴,也算有了滋味儿。
她餍足地伏在宋知濯怀中,哭后又笑、笑过又哭,将半身莲台所积的埃尘俱抖落在他身上,连睡过去时亦是嘴如倒柳,腮边挂泪。不过苦了宋知濯,挺着身子半点不敢挪动,浓欲高涨得似这化不开的永夜,话儿是说破了,可她盘桓心底,烙在骨子里的恐惧该如何缓解呢?
不过是阴晴圆缺,再死等春秋罢了。
窗外的桂影婆娑,已结浅浅暗香,不同于这间屋子的清辉朱户,院墙之隔外,弥散的是玉碗冰寒滴露华1。
一滴滴流逝的是娇容正值青春的年华,只见她悬于顶上,是一只寂寞画堂梁上燕,为是玉郎长不见2,一双牡丹紧簇的绣鞋坠于空中前后轻晃,下头是翻倒在地的黑檀圆凳,她在难得清醒时踩这一块基石,奠定自己永不后悔的抉择。
天一亮,不知是哪个小丫鬟给她送饭来,扣门半天,不闻动静,便叫来两三人齐力将门撞开,赫然即见梁上悬着的尸首,便长“啊……!”一声,吓得几个小女孩子丢开碗碟跑出去,撒一地汤水在门前。
一声惊叫,唤醒四方,头一个醒的是宋知濯。他沉寂太久,最是耳朵好的,眼皮相簇一瞬,他便揣测出是什么事儿了,缓过神偏头过去,即见颈边的明珠扯着被褥边儿遮了口鼻,一对杏眼滴溜溜乱转。
“没事儿,”他拥过她,大手在她一片脊背上下轻抚,透过素纱衣裳,能清晰感触到她温热的体温,是在他的被子里捂了一夜,还有她横穿两侧肚兜带子系的活结,若她的长发挽着的是他的心,那这个结,挽的是他一身的欲,轻咽唾液后,他目不斜视地只注视她的眼,“大概是娇容出事儿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这两日。我动不得,你换了衣裳去隔壁看看。”
乍一听娇容出事儿,明珠心头“咯噔”坠一下,她脑子里转一圈儿,也想不通是了结了一桩冤案还是筑成一桩冤案。只得撑着床铺爬起来,急急在帐外换了衣裳出去。
或许是即将直面生死,临行时,她竟生出一丝离别之情,踅回去捉了他的手,“你别乱动,且等我回来了再去给你做早饭啊,”
这一回头,令宋知濯的情/欲一如覆水难收,趁人不备他便将人横扯一把拉近些许,架着眼睛看她错愕一瞬,最终还是将这一吻落到她的手背,他还是怕的,担心自己的鲁莽唐突惊了她,“快去快回,别在外头耽搁了。”
明珠错愕的脸变为彩霞,翩跹而去,徒留蝴蝶振翅的风动。
这日是个雾蒙蒙的天,低低压下来,瞧着不过多时得有一场大雨要下。大夏天就是这般莫测,极晴极雨,正像娇容身为奴仆婢子的一生,极胜极衰。明珠她头还不及梳,赶着绕过院门儿到那边,只见院内已拥了好些人,乱糟糟一团,鹦鹉一般七嘴八舌。
有一小丫鬟与人接耳,“好像是吊死的,早起燕儿去给她送饭,叫不开门,撞进去才发现人都凉了,就悬在梁上,我的娘,好长的舌头,把燕儿吓得个半死!”
“真是可怜,要说娇容在你们院儿里当属拔尖,怎么无端端的寻了短见?”
“哪里是无端端?你没瞧见她那脸?她平日里总仗着自己几分姿色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反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将小丫鬟们使唤来使唤去,谁不是面服心不服?”
“唉,人都死了,还计较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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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 晏殊《浣溪沙·玉碗冰寒滴露华》
2宋 魏承班《玉楼春·寂寞画堂梁上燕》
33.妆台 在心头拜一番天地。
立在人堆后头听了个七七八八, 明珠的心跟着一寸一寸渐冷下来。她饧着眼扫一圈儿,右边的人堆后头一块太湖石上是斜斜倚着的小月,面色如常, 手里有一针没一针的拉着线, 细望过去, 还是一双男人的缎面千层底,用的倒都是上好的料子。与她隔得不远的是青莲, 那背影萧瑟、耷拉着双肩,将一身儿胭脂红的石榴裙穿得如秋扫落叶的局面。
思及自己才是罪魁,明珠抱着赎罪之心, 两手后拢着长发朝青莲碎走过去, 往她肩上轻轻一拍, “青莲姐姐,我听她们说是娇容姐姐死了?”
青莲惊了一跳,两个膀子抖一瞬才转过来,面上竟然不见开怀,反而隐着灰败, “你怎么过来了?这里才死了人不吉利, 你快出去!”边言边捏着一张细柳叶绣边儿的绢子将人往外推,“你小姑娘家家的来凑什么热闹?吓人得很, 回头吓得你睡不着!”
一路推到院门儿外头才罢, 她兜兜彩缎锦花儿裙, 朝里头瞥一眼, “人死了, 是昨儿夜里吊死的。嗳,我一万个没想到,她这么个要强的人, 会自个儿寻短见……”
这声嗟叹,未道不是真心,可见她面色苍白,眼眶兜泪,将落不落的是她的恨与愧。明珠亦然有愧,对她对娇容都是一样,只是眼下她不得漏风,执起她的手低声劝慰,“我知道姐姐与她相处多年,必定是有些情分在的,替她哭一哭也算不得什么。”
头上顶一片阴沉,压得她将还要说的话儿挂在嘴边,终究又抑回去,化作两对愁眼相互看着。恰巧这时里头抬人出来,一个藤条单板子咯吱咯吱韵律齐然晃着,上头搭着白绢子,掩着娇容曾经韶华。
四个小厮犹如担一根羽毛,面容轻松,还有空儿与围看的姑娘们说笑,“姐姐躲远些,吓人得很!”
小丫鬟里有人轻啐一口,“呸,你姑奶奶什么场面没见过?还怕一具尸首?”
众人闻之一笑,扶鬓的扶鬓,攘袖的攘袖,形容言辞间便将一条鲜活生命轻松漠视过去。比这更轻松的,是行在最后头的荃妈妈,她老人家一件暗青色罩褂,一条跌宕绵延秋香色凤尾裙掩在其中,手里的帕子在鼻前轻轻扇一扇,将屋里带出来的腥味儿扇了个干净,冷冷扫一眼众人,“娇容年纪轻轻想不开,你们可别学她。回头叫人打水用皂角粉将这屋子刷洗一遍,小月!”
“嗳,”这一叫,才将太湖石上一尊美人像叫下云端,只见她袅娜拖群,纳着针线走到前头,有礼有节行个万福,“妈妈有什么吩咐?”
荃妈妈翘着兰指轻抚云鬓,两只并头白玉簪如冰似雪闪着粼粼冷光,“往后,你就住到娇容屋里去,将你的屋子让与小丫头子们住。想来这屋里死过人你不敢,甭担心,明儿我往庙里请两个尼姑来超度超度,再做个道场。”
她站在台阶高处,自有一身鬼神不敢近的姿态,乜眼瞧下头的小月。小月亦抬眼望过来,嘴角浮轻笑,腰肢迎远风,以一株玉兰花之态,在她的一丝轻蔑与淡淡挑衅中站成永恒。她不见卑亢,将拖着鞋底子的手轻巧垂下,“我虽是个小女子,也不怕什么鬼啊怪啊的,妈妈只管放心,后儿我就将衣裳被褥一应搬过来,叫我住正屋,这才是对我好呢。”
有一股淡淡硝烟扩散至明珠周遭,烂泥里破爬滚打的遭遇使她长成了一颗敏锐警觉的心,她已隐约感觉到远处二人不寻常的交锋。拉回神思闪身一侧,便避开了抬着娇容的藤条单凳。她注视着那匹白绢,透过它,仿佛能见娇容腐烂的脸及鸣冤呐喊的长舌。
她身侧的青莲却难及从容,够着胳膊便要将那白绢掀开,想一看看自己手下的亡魂,是不是朝她瞪着死不瞑目的眼。明珠手快,捉了她的胳膊按下来,“青莲姐姐,大庭广众的这么多人看着呢,别人都没要瞧,你瞧什么?”
望着那四人远去后,青莲方醒神儿过来,再瞧她脸上那明灿灿的笑似乎多一些莫名的深意。恰逢荃妈妈过来,二人闪身退避,待人走远后,明珠又捺着声儿说:“青莲姐姐,你那日说要把我当妹妹看,其实我没当真,实在是这府里每个人都披一层皮,叫我不敢轻信。但今日见姐姐对娇容,我愿意相信是真的,姐姐若有什么烦难心结,就到院儿里和我说说话儿,我虽微薄,但或许也能为你开解优思。”
话音甫落,二人皆为沉默,青莲拿令眼瞧她,恍惚见她这一层娇桃似的皮头后是脆生生的果肉与硬得崩掉牙的核,然而此刻,她的一番漂亮话儿仍能撼动她一颗即将分崩离析的心。她往她手上婉婉推拒,“你先回去,屋里那一个就够你操心的了,何苦来这里瞧这些麻烦?你去吧,啊,晚会子我当差时再去找你。”
正说话儿,就有软软细雨冷冷蜇上身,朝天上望一眼,可不是乌云罩顶,几欲倾盆,青莲又推她一把,“你瞧,就要下大雨了,一会儿淋湿了可怎么好?去吧,我没事儿,冤仇得销本来我该高兴的,不过是一时有些彷徨,晚点儿我再与你细说。”
她怅然中还能腾出空嘱咐明珠,也叫明珠为之动容,恋恋一眼退步转身,散一头乌发转几步回了各人院子。
桂树上有寒蝉凄切,下头,有良人如玉。从阴雨里跋涉而来,转头又乍见春光,明珠抛开一切烦绪粲然笑来。但落在宋知濯眼里,还是有抽离不及的一丝困惑。
他在木椅上端坐,抬刚毅手臂朝她招一招,眼底的柔情一览无余,“娇容死了,你心里过不去是吗?”
明珠伏在他膝上,满头青丝铺成一阙瀑布,绕起千丝万缕的爱裹挟他曾经没有知觉的双腿。少顷,她起小脸坦白摆出烦难,“倒也不是过不去,只是见青莲比我还不好受,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忍落。”
那眉心闭眼皱作一堆,似一朵扎绢花儿,他望之一笑,撩起她一缕发丝缠绕到指上,“你可知道她为何不好受?我告诉你,说是为了娇容,也不然。就像人登一座山,纵然累到死,可山顶就在眼前,想想也要咬牙爬山去,若是再抬头一望,山顶不见了,那她再拿什么挺着往上爬呢?她在这府里原是同她妹妹相依为命,妹妹死了,她便只能靠复仇这个信念支撑着,如今心愿达成,她自然会觉着怅然若失。往后拿什么支撑她活下去呢?我想,你便作她这个信念吧,你也能有个心腹在身边,岂不是两全其美?”
“合着,都是你算计好的?”明珠敛了烦难,朝他腿上一拍,嗔怪着睇一眼。
那一眼却遮不住赤/条/条的爱意,宋知濯顿觉天旋地转,跌入一只甜滋滋的蜜罐里,“怎么能是算计呢?我这是为你打算,原先我就说了,你是女儿家,恐怕有许多话儿不方便同我说,况且我眼下还不方便外出走动,得个心腹,以后也能替我照管你一二。”
斟酌片刻,明珠方又笑了,两眼眯成细细一条缝,由下至上瞧他,“说得有道理,哎呀,我今儿早课还没念呢!”
方才还脉脉流情,眼下又骤然一惊一乍,将宋知濯的一颗心怦然起落,他眼珠子朝上一挑,露出段眼白来,“你真是我的观世音,你都足有好几日没念了,今儿才想起来?算了吧,不是还要替我做早饭?我可是饿了啊,等不起你再耽搁半个时辰了。”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1,那一场暴雨中途折返,最终还是没落下来,乌云亦随之渐散,露出日头贼兮兮一角,撒一层薄光在明珠身上,她拨过乌发在前,戚戚不甘,“那成吧,总让我梳了头再去。”
那案上对排着两把桃木鸳鸯梳、再有一支翡翠如意笄,下剩两条草绿色绡带,她将其捡起来,反手挽起半帘青丝,缠成一个慵懒发髻,余下半帘,兜着那条带子缠了又缠、绕了又绕、辫成两条相错曲折的辫子搁在胸前。
空隙时侧望过去,见他已将木椅调了方向,正对自己。眼中是打自己进来时就点燃的一个火把,经久不灭。她骤然感觉缠绕起来的不只是两捧头发,还有两颗心,一如在这清晨完成一个郑重仪式。
相视一笑间,便有盈彩绽光,宋知濯低头半刻,再抬起时,掬一捧世间最至诚至信的誓言,“说起来,咱们同床共枕这些日,倒是连个像样的天地都没拜过。”
明珠神思游远,两片嘴嘟成丰腴饱满的花瓣,“好像还真没拜过,方丈说进洞房前不能说话儿,你们府上连鞭炮也不敢放。一路上静悄悄的过来,捱了我半日,那天我头一句话儿就是同你讲的。”
“真是苦了你了,”宋知濯哑笑着,转着两边木轮滚到她身边儿,贴过去在她耳边而喷一缕温热的气,她以为他要如昨夜,说些动人心魄的话儿出来,便先应时应景儿的红了脸,谁知他蜜意的嗓音说出来的是,“你平日里跟烧了半热的铜壶一样,却叫你憋了那半天,我心里实在愧疚啊……。”
一时不备,明珠怔忪半瞬,反应下来后往他膀子上重重拧一把,“你说谁话儿多呢?宋知濯,我是不是平日里惯会给你好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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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 柳永《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
34.困夏 昏庸下午各自安心。
这里只在心头重拜一番天地, 转头饭还是要烧的,一切不过是照条照理,如每一个日升月落, 自有规矩。
死一个娇容不值什么, 会再有新的人顶上来, 例如她的屋子,即将被小月占了去, 头面首饰,不过分散给众人。一刷一洗,不过几日, 这里将不再有她的影子和气息, 所有她存在过的证据都将随西风泯灭, 这座吞噬她青春与生命的府邸,也会将她渐渐淡忘,犹如淡忘每一场春花秋月。
有人当这是一件功德,急急赶着去讨赏。闷沉沉将艳不艳的太阳底下,有一抹秋香色重重的身影。荃妈妈行一处歇一处, 闲时将帕子横在面前软软扇一下, 却抵不住这憋闷的燥热。
绕过门口的末日海棠,即是张氏的院子, 荃妈妈拖裙而入, 转到里间, 望见张氏在北面榻上盘腿假寐。那腰肢挺得笔直, 眼皮似有微颤, 荃妈妈不敢上前惊扰,退到一边驼着腰等了一会儿,才见张氏懒懒撩起眼皮, “敢是出什么事儿了?我才听见丫鬟们七嘴八舌的吵嚷得很。”
“是好事儿呢小姐,”睇见她神思慵懒,正是能讨着好的时候,荃妈妈扭身至前,将肃声转为低啭,“是那娇容吊死了!我原想着她那‘破伤风’还能熬些日子,不成想这丫头自己顶不住寻了短见。她没什么家人,我只叫人抬出去,随处找个地方埋了。”
黑檀软塌上头,张氏那慵昏的神思变得凌厉起来,眼里难掩欢欣,嘴角不抑狠辣,倒扶抱鬓,“好得很,你不知道,这些时日老爷按点儿上朝回府,偶时还过问起那贱种的病来,我心里时时吊着,生怕他察觉些什么。死了好!倒不必我费心了。”
这“好”若能换成现银,才是两厢齐美呢,荃妈妈暗垂一眼,裙里的绣鞋向前轻挪半步,执起老红木小案上的一把花边形宫扇替她殷勤打起来,“理儿虽是这个理儿,但要我说,还是小姐多心。想来是朝中事情忙完了老爷自然就日日在家住了,这难道不好?倒招出小姐这些疑心。”
那屋子中间有个鎏金铜面盆,里头盛着碗口大的十来块冰,眼下扇子一打,那风竟是透着丝丝凉意,似乎晚秋早来,张氏轻叹一口气,“你老爷你是知道的,从前你在我面前伺候的时候,可见他是彬彬有礼芝兰玉树,待我也是难得的体贴。我自然也要小心谨慎些,没得闹个红脸。”
“说起这事儿……”荃妈妈手上骤停,再欺身一寸,越发地留神,“我倒是要先向小姐请个罪,是我自作主张,今儿去那边儿收拾尸首时,将娇容的房间给了小月住,就当吓唬吓唬她!这些年,她虽安分守己,可一想到她娘,我心里就不痛快,哪里来的贱货?居然也敢痴心妄想?故而我替小姐气不过!”
闻听“小月”二字,张氏一双柳叶眉拉平,眉间皱起风云,斜一眼她,“你说的这个小月难不成就是当年那贱婢的女儿?……没成想她还生了个女儿,哦,我想起来,你从前跟我说过一嘴,倒是那时候心头压着那贱种的事儿我给忘了,也罢,给她个警醒也好。”
话音将落,抬眼便是荃妈妈殷切的笑,张氏倒眼一转,叫了棂心月洞门外垂着的丫鬟一声儿,“去,将我箱子里搁着不戴的一个琥珀坠子拿来。”
那丫鬟一听吩咐,半刻便将东西找了来,张氏慵慵接过,递予满目贪笑的荃妈妈,“你拿着,在府里这些年,还多亏你替我四处留心,你们原跟我来的几个,嫁的嫁死的死,只有你还在府中替我操持,有什么烦难尽管来跟我说,咱们主仆多年,我自然会帮扶你的。像这些小事儿,我挂不到心上,也就你能替我省心了。”
荃妈妈自然是高兴,将累赘的腰又下压半分,扇子打起来,“瞧小姐说得,为您分忧是我分内的事儿!”
早上下的一点儿雨,荷上还有累丸水珠,涓涓流水,涤荡起细细的涟漪。空气里弥漫一股淡淡草腥味儿,正好掩埋一袭死亡的腥气。娇容的死不过是碎石落井,只有“噗通”一声哑沉沉的回响,很快,那口老井即能平静下来,惊不起任何人心头的水花儿。
自然了,在宋知书心里,不过是一片秋叶凋零、一丛衰草枯扬,他有太多的花儿了,这边凋零那边开,四季不停,总有颜色。这不,慧芳正从家里进府来,原先的病使其身姿消减,一柳水蛇腰摆得比头先还婀娜几分,想是宿敌已死,唯见容光焕发。
这进来的第一件事儿,自当是先去找宋知书。她穿一件石榴红霞纱半壁小褂衫,里寸银红小广袖,一条触地罗纱水裙幽蓝得似孔雀尾,桂花油梳起水滑单螺髻,露半截弱柳纤颈。
才进那屋,四扫一圈儿,只瞅见宋知书支着腿在榻上看书。她脸上笑靥阔开,摆腰迎上,趁其不备抽掉他手里的书,自己软软坐到他腿上,“真是没良心的,我这些日子不在,你也不遣人去问问我,亏得我一日三餐茶饭不思惦记你!”她将腰一转,背过去作一副生气的样儿来,“哪里想到,人家在这里闲吃闲喝,还有心思看书,嗳,是我自作多情了不是?”
多日不见,闻见她身上一股头油香,便勾起那些神思昏沉的夜,宋知书顿时咧出笑,两个虎牙露出来,一臂往她腰上揽,搂一个香玉满怀,鼻翼嗅在她颈肩,连喷的气儿都带着灼人温度,“哪里知道你回来了?我头先忙一时顾不上。心肝儿,你可想死我了!”
一面囫囵说,一面绞起她鬓边一缕碎发绕指。慧芳却堪堪让开几分,几个软指抵在他唇边翻个眼皮儿,“你少来,我还不知道你?没有我,自然还有别人,再不济,往那烟花地里滚一圈儿,自有那些骚/货/烂/货贴上来!我算哪个名分上的人呢?不过是一挑一箩筐的丫鬟罢了……”
“你瞧你,”一番拈酸吃醋的话儿将他的笑浇灭半寸,凝在嘴边半阙尴尬幅度,撤回手往浮雕莲叶的黑檀榻壁上懒懒靠过去,“又这样小肚鸡肠计较起来,得,我自往我的烟花地里去,不劳烦你。”说罢,那腿上轻轻一颠,将慧芳颠一个小荷露尖,“嗳,烦你起来让让,我你这么坐着我如何走?我躲开你还不成?”
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慧芳好不容易熬过这些孤零零的罚处日子,哪里真舍得让他去?只将半身横转,捡了小案上菱花白水晶碟里一颗鲜荔枝,剥了壳儿,含在自个儿唇间,巧笑着凑过去。待他崩着脸从她嘴上叼了去,她才软软靠到他怀里,“不过说你几句,你就跟我摆脸子,难不成二奶奶说你你也是这样儿?”
“提她做什么?”
宋知书露一颗虎牙歪笑一瞬,立时揽起人缠风弄月起来。就在这榻上,燥热的风随一颗晶莹荔枝流转,洒进来的满室薄光也在须臾中调转方向,错过那方销魂蚀骨的床帐。
同这极至浓烈的情一起到来的,是极至热烈的夏。园中有数不尽的玉树琼枝、屈曲回廊,另一条廊的尽头,亦有鸳鸯绣被、熏炉温帐,这是宋知濯十九载的夏,时隔两年兜转回来的炎热。
见他挂一脑门儿的汗,明珠的心也跟融了似的,挨着他坐在另一张玫瑰折背椅上,偏了半寸捏着一张缠金丝翠雀花鸟图绣帕一点一滴替他蘸着汗珠子,人是柔情蜜意,话却是牢骚争喁,“早上才下的雨,怎么到下午却这么热?你也是,汗流个不停,幸而夏天的衣裳单薄,否则我这双手都要在水里泡皱皮不可!”
才揩完汗,右手又够到案上拿起一把纨扇替他扇风,那扇面绣的是江南烟雨桥,两岸临居一排瓦房,水中还有单舟一叶,绣工精细,倒像是身临其境,她收到面前看了一会儿,低低笑起来,“这画儿上画的是扬州吧?我依稀见过这景儿。”
“什么?”听她说起故里,宋知濯也郑重起来,凑过脑袋瞧一眼,头上油绿笄偏进阳光里,蓦然萦闪一下,“哦,是江南的景,倒不知是不是扬州,你想家了?”
说起家,明珠的思绪荡开一霎,那条细长小巷中的三间瓦房内,记忆中酒气熏天的男人和一个形容枯黄的女人、以及一个半大的男孩子扑朔到眼前来,他们半撩着眼皮,还是盖不住冷冰冰的恨意。她心里打个哆嗦,望住他,“我不想,怪得很,在庙里这些年,就算担水担到肩膀脱皮,劈柴劈到腰都直不起,我也没想过家。”说罢,她用扇遮面,眉眼弯出个腼腆的笑,“你别笑话儿我啊,自打来了你家,都不用做什么体力活,我还暗自开心过。嗳,改明儿等你真做了国公爷,照你说的,我就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了,是不是也有丫鬟来伺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