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第32章 骨香(3)
    拾欢没回答, 静静看着他的眼,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感觉上次看到他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她生辰时白荷落难他没来,她落水时白荷受惊他没来, 后来祈安仪式他也没来, 这么算起来,他们大概有半年没见了。可她觉得他们之间仿佛是已隔半世。
    她生辰他忘了, 为了救人她不怪他。毕竟她也习惯了,轻剑山上这么多年的教育她早已经习惯将自己的利益放在最后,可她却接受不了在她被清遥推入荷花池时, 他人不来还派人送来一句话:莫怪小荷,她很无辜, 你带给她的痛苦已经够多了,不要执迷不悟。
    她何时说过怪她?又何时觉得她有罪?她带给她什么什么痛苦, 把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弟师弟送到她手上的痛苦吗?
    她冷清了大半辈子,当时却忍不住动了气。
    即使知道从头到尾执迷不悟的人从来不是她,她还是心里钝痛。
    明明是他将师父定下的婚约视若无物,最后错的反倒成了她……
    若说他怨恨与她的婚约,他当年在师父明明也是欣然允诺, 如今没有恨她的理由,即使他张口说要退婚,她也不是那种纠缠不休的人。
    可他偏偏在哪个位置, 为了另一个女人, 说最伤她心的话, 做最伤害她的事。让她顶着世间最最尊贵的身份,受天下女子最难抬头的伤害。
    而当时她是如何想的?她竟然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是活不久了,与其让他顶着一个被退婚的名声,还不如等她死了自然放他自由。如今抛去天下大事想想, 仅仅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她的脑袋确实不太好使。
    不过,以后不会了。
    拾欢长长舒出一口气,将他紧握的手一根根掰开,眼中的温情慢慢褪去。
    她的命是别人用命换来的,这一次,她不会原谅他们,他们的报应她都不会插手。
    师徒之情也好,同门情谊也罢,都已经随着国师拾欢的死一起散尽风里,如今的她是拾欢,不是师姐,不是师父,不是国师,只是拾欢。
    眼睁睁最后一根手指快要被掰开,姬无双盯着那双肉乎乎的小手只觉得心底有个地方漏了个洞,冷风不住往洞里钻,将他心中刚刚升起的滚烫吹了个一干二净。
    眼看她转身远走,他心里一空连忙伸手去捉,却连她衣角都没碰上。
    瞬间,她渐渐远去的小小个子和记忆里那个握着剑的削瘦身影慢慢重合。
    “师姐,你下山以后还会回来吗?”
    “当然,师姐回来后还给你带冰糖葫芦吃。”
    “可是……师父说,你下山以后就要留在山下了……”
    “那师姐也会回来的,”那道黑色的人影不过十三四岁,腰间的长剑如她人一般清疏自持,双手温暖拉住他的手,“你和师父都在山上,师姐当然会回来。”
    “那……你跟我拉钩钩,师兄说过了,拉钩钩以后就不会变了。你要答应我,不能不要我!”
    “好,师姐答应我们无双,永远不会不要我们无双。”人影眉眼柔和,虽不爱笑,却将为数不多地笑意逗留给了他。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拉钩钩了,就不许变了!不能不要我……”
    师姐……
    姬无双双眼模糊,看着那道身影离开,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动动嘴如鲠在喉。他脚下像灌了铅一样重。明明她就在咫尺他却碰不到她分毫。
    伸在空中的手一点点合拢,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他落寞地低下头,鸦黑的长发从肩头滑落,被风扬起,衬得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病态。
    自从坐上国师这个位置,他才开始真正理解她当时的艰难,有好多话想问她,甚至连当初她下山的目的都想问问她……她究竟是为了名誉,还是为了他?
    祈安前路渺茫,戾气极重,就连承担着整个国运的国师也因为这种戾气很难长寿。她当年是不是就是知道了这些,才会抢着下山?替他抗下本来应该落在他身上他的命格?
    可他从未像此时此刻如此通透过,也终于明白:这一次,师姐,真的不要他了……
    不论他后不后悔,她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回头了……
    “大人,咱们回去吧……”侍从为他披上毛裘,“雪这么大,您已经在这里站了两个时辰了……”
    雪像断了线的鹅毛从空中落下来,飘飘洒洒落入他眼中。他眨眨眼,有水渍从眼角留下来,路过冰凉的脸颊,滚入修长的脖颈。
    “……”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明明什么都不能做,他却什么都想做。
    师父走了,轻剑山没了,师兄入了魔,师姐也不要他了……
    他终于也要变得像师父儿时那样,自己一个人面对这无趣的凡尘了……
    “大人……”
    “嗯,”他眨眨眼,冰蓝色的瞳孔空洞,“我们回去吧……”
    府中树下还有她为他埋得的杏花酒,他突然想喝了……
    夜幕下灯火如龙,大殿歌舞升平。
    来自各国的使臣心思各异,却也在繁华的纸醉金迷下谈笑风生,美人在怀,将一切黑暗藏于眼底。
    白荷垂首坐于宴席之上,看着首位面无表情的凤天轻,几次想上去,都被他身边端坐着的万贵妃用似笑非笑的眼神逼了回来。
    凤天轻坐在首位,冷冷俯身看着这繁花浮世清欢,坐在这个位置,他自然看到了万贵妃和白荷的互动,可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的蛊虫的原因,白荷泫然欲泣的表情竟没在他心中掀起半点涟漪,或者说他对今天整个宴席都没什么感觉。
    群过来觊觎他的皇位乱臣贼子,想要他什么反应。
    杯一杯热酒下肚,凤天轻双眼已经有了湿意,浅浅的醉意挂在眼角,让他本来就跟出色的容貌平添了三分媚意,迷糊间只觉天地颠倒,席下人也乱哄哄。
    手臂上的东西因为数量太多没有全取出来,这会儿碰了酒似乎异常活跃,在整整一条胳膊里跳来跳去,摊开手掌,隐约间似乎还能看到皮下诡异的凸起,倒是因为放出了一部分毒血,胳膊回到可正常粗细,从外表看看不出什么东西。
    他按了按发胀的额头,身边姿色艳丽的万贵妃凑过来,呵气如兰,“陛下可是累了?”
    他撑起头看她,目光冷漠迷离,“不累,我还等着你给我准备的好戏呢,怎么会累?”
    “这倒也是,”万贵妃笑笑,为他斟满酒,“那陛下可要多等一会儿,毕竟,好菜向来都是要最后上的。”
    纤纤玉指将斟满酒的酒杯推过来,里面清澈的酒水摇摇晃晃,反映出两人心思各异的脸。
    凤天轻盯着她雍容华贵的脸看了会儿,冷笑,“你爹做的这么明目张胆,是真觉得我没有任何准备,还是觉得你们真的有那么大能力坐上我这个位置?”他扫了一眼席下,目光通过殿门落在门外雕栏玉砌的的巍巍皇宫里,“文武百官听我二师弟的命令,祈安百万雄兵在我三师弟手下,就连手握民心的国师都是我的师伯,你们拿什么跟我比?”
    “自然是比不了的,”万贵妃摇摇头,姿态优雅放下酒壶,目光灼灼,“可若是现任国师失了民心,丞相没了官职,将军丢了兵权,陛下觉得,我爹爹还比的上吗?”
    “你说的事都不可能发生。”
    “陛下这么自信?”万贵妃抬眸看他,目光清澈见底又仿佛藏着万丈深渊,“那为什么陛下不早早拿了我们家,还耗在这里和我浪费时间呢?”
    凤天轻喝了一口酒,薄唇晶亮,万贵妃几乎被他的好容貌迷的挪不开眼,双手撑在桌子上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因为你们家对我师父有恩。”
    万贵妃笑了声,“陛下可不是这种会念着别人恩情的人,”她目光落在白荷身上冷了冷,“您连前国师的养育之恩都不念,又怎么因为我娘救过前国师就念着敌人的恩情,更何况国师同样也对我们家有恩,在您心里肯定是一一报还一报,已经还清了。那为什么向来心狠手辣的您突然跟我们玩起猫捉耗子的游戏了?嗯……让我猜猜……”
    她涂着丹蔻的手指拂过红唇,缓缓落在自己身上,不放过凤天轻脸上任何一处表情,缓缓道:“是为了您母亲的那副画吧?曾经被我爹爹收藏的那副……由镇西花魁蒲柳画的赏春图……”
    “噼里啪啦”
    声巨响,果盘酒水随着桌子被推翻撒了一地,席下谈话声被惊得一顿,众臣脸色微变抬头向上望去。
    他们俊美清逸的少年帝王双目通红,掐着身怀龙子的万贵妃脖子,手上青筋暴起,而他手中掐着的万贵妃脚尖离地,面如猪肝,已经慢慢翻起白眼。
    “陛下息怒!”
    众臣还没反应过来,一道深色身影已由桌后跑出,噗通跪下阶下,随即一干大臣反应过来后也连忙跟着出来跪下。
    为首的大臣伏在地上低着头,一下一个响头置地有声,“贵妃娘娘怀着龙嗣,请陛下三思啊……”
    随即其他大臣也匍匐在地,跟着喊:“请陛下三思……”
    凤天轻对座下的声音充耳不闻,眼睛红的滴血,手掌一点点收紧,看这女人满脸痛苦,眼中划过一丝恨意,看这样子竟连这好不容易坐上的江山都不要了。
    陆南青注意到凤天轻神色不对,连忙跟着跪下去,语气急促慎重:“陛下息怒,宴席之上,所作所为,还请陛下三思。”
    他这话说的明白,宴席之上各国使臣都在,没了师父他们举步维艰,朝中大臣各个都想从他们手里把权势都会来,这件事若是落下把柄对他们没好处,还会让别的国看了笑话。
    凤天轻嘴角抽动,眼中怒火翻涌,盯着万贵妃的脸看了许久,终是沉沉舒了口气,手上一送将人扔在地上,头也不回的离席。
    身后安品一路小跑,手上拿着黑色的狐裘,一边追一边喊:“陛下您慢些,好歹把衣服披上!这天又开始下雪了,你可得注意龙体啊……哎呦!”
    凤天轻猛的停下,安品一下撞在他背上打了个踉跄,“陛……陛下?”他战战兢兢开口,顺手扶了下脑子,抬起头,正好对上凤天轻红的滴血的眼。
    艰难咽了口唾沫,“陛……陛下……”
    寒风中,走廊外的大雪白茫茫,冬风带进来几朵雪花,钻进脖子里一阵冷意。
    “滚……”凤天轻声音沙哑,“滚远点……别来烦我!”
    “那这衣服……”凤天轻扭头看来,安品顿时噤了声,“是……奴才滚得远远的……”
    小太监落荒而逃,凤天轻挺得笔直的腰肩一下子塌下来,锋利的双眸浮出两分脆弱,随即又被涌上来的恨意取代,一步步走向深宫一角,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小太监安品一路走远,遇上干儿子。干儿子担心他被盛怒的君王为难,连忙关心他有没有事。
    安品狠狠吐出一口气,心有余悸,感觉自己就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拍拍胸口,“来,小子,扶我一把,天啊,吓死我了……”
    干儿子很有眼色的扶他进屋,倒上茶,“干爹,您喝口水压压惊。”
    待安品把气喘匀,干儿子眼巴巴地问:“干爹,我刚刚听人说宫宴上出了好大的事,皇上都气的离席了,没事吧?”
    安品皱着眉摆摆手,“怎么可能没事!……哎,如今皇上又往冷宫去了,这……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干爹,”干儿子眨眨眼,“您说的是皇上母亲去世的那个冷宫?我听说当今圣上的母亲的个烟花柳地的花魁,被先皇瞧上眼才带进宫做娘娘的,这是不是真的呀?”
    “真!真个屁真!”安品脸色一变,突然把茶杯一扔,狠狠打了他脸一巴掌,恶狠狠道:“以后再学着宫里人说闲话,我就揍死你!好的不学净学着坏的,哪天撞在枪口上你死都没处哭去!”
    干儿子被他打的一哆嗦,连忙点头,“干爹,我……我再也不瞎说了!再也不说了!您别打了!”
    “你……哎,你……”安品被他气得说不出话,“以后总有你受的……”
    凤天轻一路来到破败的冷宫,这里时常有闹鬼的事情传出来,慢慢的来的人也少了。他登基以来只有万贵妃一个妃嫔,这冷宫更是没再用过。
    径直走到一个掉光叶子的老树下,凤天轻蹲下开始挖,挖到双手血肉模糊时才堪堪停下来。
    在树下深半米的地方,埋着一坛酒,酒坛沾了他手上的血和泥,脏的不成样子,他却挖出来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
    这是他母亲在他未出生的埋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更新时间固定,上午九点准时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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