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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5章 拔宜阳白起入秦伤永诀张仪对局

    终南山里,天香一步一步地走进黑雕台,走进金雕的洞穴。
    公子华端坐于席,凝视她。
    天香跪下,一身孝服。
    空气凝滞。
    “阿妹,”良久,公子华出声,“你回来了。”
    “回禀金雕,”天香语气淡淡的,“我回来了。”
    公子华的目光落在她的孝服上:“是为苏子穿的吗?”
    “为所有的人。”
    公子华心头一凛:“死多少?”
    “除我之外。”
    公子华打个寒噤,伸手抱在头上,口中出来一个声音:“说说。”
    天香将在临淄发生的事,尤其是那晚刺杀苏秦的过程,一五一十讲出。天香语气平淡,似在讲述一桩遥远的事,一个与她毫不关联的事。在天香的叙述下,那晚的完整情势浮现出来:侦知雪宫派人至苏秦宅院,天香晓得时机到了,依照部署,将四十名黑雕分作三队,十人伏于桥东,二十人伏于桥西,她引十人外围接应。没想到卫护苏秦的皆是高手,双方全部拚死,待她将最后一名对手杀死,奔过桥去,看到有人护着苏秦正在逃往雪宫,而守卫雪宫的卫士已经集结,接应过来。
    公子华盯住她:“那个护着苏秦的人可是秋果?”
    “是的,金雕。”天香语气沉重,“我叫她闪开,甩出飞镖,她却推倒苏秦,用身体堵上了。苏秦踉跄几步,是可以逃走的,我也是希望他逃走的,谁想他又拐回来,跪在秋果跟前,抱起她,对背后的我说,背后之人可是天香,我说是的,他说,动手吧。我……只好拔出秋果的刀……”轻声啜泣。
    “难为她了,”公子华泪水亦出,“这苦命的孩子……”
    公子华吩咐黑雕,设置祭台,摆上所有阵殁黑雕的牌位,摆在最中央的是苏秦与秋果。
    祭毕,公子华驱车入咸阳,觐见武王,禀报苏秦死了。
    “好好好!”武王连赞三声,握拳,“没有苏秦,就没有合纵了,看他韩王……哼!”将握起的拳重重擂在几案上。
    “回禀我王,”公子华拱手,“臣以为,杀死苏秦,情势非但不乐观,甚至于我更为不利!”
    “哦?”武王盯住他。
    “为复王命,臣派出四十名最强小雕。”公子华应道,“苏秦已有防备,侍卫皆是高手。苏秦赴齐,是向齐王求援,齐王连夜召请他,是同意出兵。为阻止他入宫,亦为复王命,黑雕截他于途,尽皆战死,惟余一雕刺死苏秦,回来复命。众雕战死于齐都临淄,且是在齐宫门外,不仅震骇了齐宫,亦震骇了天下。臣刚刚收到来自齐宫的密报,齐王已授命匡章引军五万援韩!”
    武王震惊。
    “还有,”公子华接道,“苏秦死了,纵亲司还在大梁,由公孙衍掌管。公仲侈已引韩国援军六万屯驻于伊阙,离宜阳不足五十里,一日可至。楚国援军已出鲁关,入韩境,屯驻于汝川。”
    武王沉思一时,转对内臣:“有请司马错、疾叔,这就入宫!”
    二人入宫,嬴华讲过情势,嬴疾建策撤军,司马错听到匡章又来,倒是来劲了,愿引军战齐。
    武王看向嬴华:“华叔?”
    “回禀我王,”嬴华拱手,“您是想听实言呢,还是——”
    “实言!”
    “抛开所有援军不谈,就眼下实力比拚,甘将军即使再攻三年,怕也拿不下宜阳!”
    “华叔?”武王瞪大眼睛。
    “战在将,不在兵,亦不在险。韩人固守宜阳五个多月,得力于一人,守尉白起。就臣所知,甘将军已经穷尽手段了,但他远非白起对手!”
    武王闭目,良久,转对内臣:“传旨甘茂,撤兵吧。”
    三日之后,宜阳急报,是甘茂的。
    武王展开,见上面只有二字,“息壤”。
    想到自己对甘茂的承诺与誓言,武王长叹一声,复召嬴华,示以甘茂急报,苦笑:“也怪寡人,草率盟誓了!华叔,寡人信您,依您之见,可有两全之策?”
    “只有一个,我王可孤注一掷,在齐师、楚师抵达之前,拿下宜阳!”
    “怎么拿?”
    “一是干掉白起,二是倾我大秦之力,击垮公仲侈!”
    “好!”武王倾身,“华叔,这事儿就交给您了。寡人将任鄙、乌获并五万锐卒交付予您,为您助力!”
    “臣受命。”
    “对了,华叔,”武王接道,“那个叫白起的你可晓得?”
    “是先魏相白圭之孙,其父白虎,曾任魏国司徒,后至韩,仍为司徒,累世营商,积财巨富。当年臣在大梁时,见过他,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孙膑、庞涓皆是其义父!”
    “华叔呀,”武王沉吟有顷,盯住嬴华,“听您这话,寡人感兴趣的不是宜阳,是此人了!设法将他搞到咸阳,寡人亲迎!”
    “臣受命。”
    嬴华受命,赶往宜阳,入见甘茂,让他传令退军至曲沃、函谷一线。
    甘茂依言退军,被围困长达半年的宜阳城松出一口气。宜阳民众无不以为秦人是迫于齐、楚援军的压力并公仲侈屯于伊阙的六万韩军才不得不撤军的,守丞韩儡命令白起引军卒五千“乘胜追击”,攻打硖石关,秦卒败退,韩人“收复”硖石关。白起派军三千镇守,设置多个烽火台,用以报警。
    秦人一举退至硖石关外,这是一个重大胜利。韩国朝野一片欢腾,宜阳更是敞开城门,任由憋屈半年的民众自由出入。白虎急匆匆地带着仆从赶往阳翟,督促器械以补充宜阳城防。
    在宜阳城门重开的第三天,公仲侈亲自巡视硖石关,巡视毕,带白起回到伊阙,说是晚上召请三军诸将,讨论局势并应策,以奏报韩王。
    翌日午时,白起回到府中,见母亲绮漪并自己的妻女皆不在家,急问因由,方知是她们昨日后晌接到守丞夫人邀请,到守丞去了。傍黑时老夫人捎信回来,说是她们要在守丞府过夜,这辰光想是快回来了。
    白起急至守丞府,方知她们根本没来。
    白起晓得她们出事了,急禀韩儡。韩儡震惊,派军卒四处搜寻,没有下落。
    白起一面飞书至阳翟传信白虎,一面四处搜寻可疑线索。
    至第三日晚,白府收到一信,指定由白起亲启。白起启开,是绑匪来的,但口气颇为客气,称老夫人、少夫人并公主皆在他们手中,安然无恙,让他放心,并说他们一向敬服白府为人,是不会轻易伤害她们的,只是眼下他们遇到一桩为难事体,急需三十镒金子解困,苦于筹款无路,才行此下策,敬请老夫人她们上山,还说此款算是借款,待他们渡过难关,所借资金必如数奉还,最后请求他本人于三日之内送款至熊耳山,按途中标示前行,可带随员,但不可超过二人,否则,他们将无法保证老夫人她们的安全,等等。整个书信文句不畅,字迹歪扭,还有几字写不出来,被画出圈圈,一看即知是一拨子草寇。
    熊耳山是个大山,溯洛水而上,距宜阳约二百多里,原为古虢国地盘,之后虢国归魏,此地归属于魏,由曲沃邑辖治,再后曲沃归秦,这儿就被划作秦人地界,但山之东麓属于韩人,归宜阳管辖。熊耳山山高林深,人迹罕至,有猛兽出没,除猎人之外,无论是秦人还是韩人,少有人在此山生活,基本属于两不管地带。前些年,白起曾与友人来此山狩猎,对山势颇为熟悉。
    一则三日所限紧迫,不容多想,二则艺高人胆壮,白起别无二话,让府宰取出足金三十镒,带上麾下两名善战之士,乘坐战车前往赎人。
    战车沿洛水岸边大道驰至距熊耳山数十里处,进不去车了,白起留下御手守车,自与两名军卒径上山去,一到山脚,果然看到有红色的箭头标示。三人按照箭头标示上山,在山上转有两个多时辰,来到一处山窝。
    标示没了。
    山窝里有一处石砌的房舍,是山中猎人临时居住的,这辰光应该是空房。白起推开房门,见屋中没人,正堂一个石案上,摆着最后一个标示,不是箭头,而是一个瓷瓶,还有塞子。白起观察一会儿瓷瓶,见无异常,拿起来一看,瓶下压着一片干树叶,上面写着“请打开瓶塞”。
    白起拔掉瓶塞,一股香气扑面而来,弥漫于整个屋子。
    白起三人一阵眩晕,不醒人事。
    待他再次醒来,已在一辆辎车里,胳膊与腿皆被绑缚。
    几乎与此同时,白虎得知家人被绑票,驰奔宜阳,途中被人下迷药劫持。
    就在宜阳城中皆为白家事情忙活时,隐藏于函谷、曲沃一线的甘茂大军袭破硖石关,杀奔宜阳。与此同时,由嬴华主将的五万锐卒沿洛水东下,直奔伊阙,刚好与闻讯拔营、增援宜阳的公仲侈军遭遇。一边刚刚拔营出发,一边长驱奔袭而来,双方于伊水河谷展开激战,秦军之中,冲在最前面的任鄙、乌获,各持重器,如入无人之境,韩军挡者无不死,四散逃命。
    嬴华也不追赶,回返宜阳,将宜阳城四面围定。没有白起的宜阳惊慌失措,接连放松长达十日的宜阳军民,精气神完全涣散,在近十万秦卒的四面围攻下,在伊阙战败的阴影下,再无守志。乌获奋勇,顺梯子一气攀上城墙,将目瞪口呆的韩人一阵乱打。
    宜阳于当日失陷,守丞韩儡被俘,众将或战死,或被俘。伊阙、宜阳二战,秦人共割韩人左耳六万余只,公仲侈走脱。
    得闻韩军大败于伊阙,宜阳失陷,楚师退守鲁关,纵军尽皆按兵,一场狩猎落单韩国的战争,以苏秦被刺、韩人败于伊阙、宜阳失陷而暂时画上句号。韩王使公仲侈入秦谈判,正式割让宜阳并洛水河谷给秦人。
    经过长达三个月的艰辛跋涉,公子稷终于抵达燕都蓟城。
    公子稷是随同燕国吊唁使臣前往蓟都入质的,陪护他的是舅舅芈戎。
    望着这个乳臭未干就丧失父爱、离开生母、被新王发配于数千里之外的异母弟,燕国太后不由想到自己当年的命运,悲从中来,将他紧紧揽入怀中,哭了个伤心,之后留他于宫,与她同住,让燕王另外拨出一座宅院,给芈戎并秦国侍卫住了。
    喜事不来则已,来即成双。公子稷的喜悦还没过去,菲菲的及笄礼这也到了。
    数年来朝夕相处,燕昭王越来越欢喜菲菲,离不开菲菲了。燕昭王决定在她的及笄礼上与她正式订婚。然而,当燕王向她提出时,菲菲一口回绝了,理由只有一个,她是墨者,而墨者只能以天下福祉为己任,不可能只侍奉他一人,因而她不能答应他的求婚。
    燕昭王急了,求助于太后。
    “你求我没用呀,”太后摊开两手,朝祖太后的宫院努下嘴,“该去求的是你祖太后!”
    燕昭王当即起身,赶往姬雪的宫院。
    姬雪仍旧住在她原来的宫院,甘棠宫里,这辰光重新做了修整,与她同住的是“义女”菲菲,负责照料她的依旧是春梅。
    昭王快步走进甘棠宫里。春梅急入禀报,姬雪正听着,昭王已经进来,扑嗵跪在站起来准备出迎的姬雪脚下,抱腿号哭:“祖后——”
    “怎么了呀,我的王!”姬雪惊愕,拍他脑袋。
    昭王长哭几声,方才提及菲菲拒他求婚的事,末了语气决绝:“祖后,孙儿是离不开菲菲了,没有菲菲,你这孙儿谁也不娶,这燕国孙儿也不要了,从她去做墨者!”
    “哟嘿,”见是这事儿,姬雪笑了,“别不是吓唬祖后的吧?你的祖后历过的事情,怕是你数都数不过来!”
    “祖后,”昭王忽地起身,擦去泪水,一字一顿,“职儿这就去了!什么燕王,我才不要做哩!”作势欲走。
    “当墨者呀,”姬雪又是一笑,“你怕是吃不了那个苦哩!”
    “祖后!”昭王躲脚,转个身,快步出去。
    姬雪没有叫他,待他走远,方才笑笑,朝一道隔帘招手:“菲菲呀,出来吧!”
    原来,昭王进来时,菲菲正在将昭王向她求婚的事讲给母亲,还没讲完,听到昭王的声音,急切躲进那挂帘后。
    菲菲走出来,伏在姬雪怀里,一脸羞红。
    “瞧你这脸红的!”姬雪在她的俏脸上弹一指头,“人家都追到家里了,你说咋办?”
    “我……我是墨者!”
    “先抛开墨者,娘亲问你,欢喜方才这人不?”
    “欢喜。”菲菲喃声。
    “哪能个欢喜法?”
    “我不知道。”
    “你想听听娘亲欢喜一个人时是如何欢喜的吗?”
    “嗯嗯。”菲菲连连点头。
    姬雪抱出一只锦盒,一层层地打开锦锻,现出一只装饰精美的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柄剑,剑鞘上镶满珠宝。
    “这剑真漂亮!”菲菲惊叹。
    “你可抽它出来。”
    菲菲抽出,竟是黑乎乎的一柄木剑,笨重呆板,一点儿也不好看,但通体溜光,显然是被人抚摸出来的。
    “是乌木剑呀!”菲菲拿在手里,舞起来。
    姬雪一脸迷醉地看着她的舞。
    菲菲舞有一时,住手,审视它道:“这剑够沉,木质细,看起来不错,却不能当兵器。要是玄铁的就更好了!”
    “它本来就不是兵器!”
    “咦,不是兵器,是什么?”
    “是心。”
    “心?”菲菲怔了,“什么心?”
    “你的娘亲每天都能抚摸的心。”
    “这……”菲菲怔了,想到方才的语境,小声,“这剑是先燕公送给娘亲的?”
    姬雪摇头。
    “是谁?”
    “你义父。”姬雪摊牌了。
    “啊?”菲菲惊得合不住下巴。
    “想听听娘亲与你义父的故事吗?”姬雪笑道。
    “嗯嗯。”
    姬雪揽住菲菲,将当年周室的那段难忘的旧事,包括她如何认识苏子、如何出嫁、苏子如何追赶嫁车、如何送她这柄剑、这柄剑又如何伴她度过一个个漫长寒夜,直到苏子突然现身于蓟城……娓娓道来。
    一桩桩,一件件,菲菲听哭了。
    当菲菲听到武阳别宫之下发生的事时,尤其是义母还为义父生下一个女儿时,再一次惊掉下巴。
    “那个孩子呢?”菲菲急问。
    “她就在这儿!”姬雪淡淡说道。
    “在哪儿?”菲菲愈发急了,“快叫她来,我要认她做……”小声,“是姐姐还是妹妹?”
    “傻瓜,”姬雪弹她一指头,给出谜底,“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呀!”
    菲菲呆若木鸡。
    良久,菲菲抱紧姬雪:“娘亲,你……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娘亲骗过你吗?”姬雪道,“想想看,你的名字叫什么?”
    “菲菲呀。”
    “在菲菲的前面还有二字,姬苏,你的全名叫姬苏菲菲!”
    “姬苏……菲菲……”菲菲呢喃着这个名字,所有的谜底在这一刻明朗了。
    “娘亲,”菲菲挣脱她,跪下,“我不能再叫您义母了,我要叫您娘亲!”
    “你一直是叫娘亲的呀!”
    “那个娘亲是义母,这个娘亲是娘亲!”菲菲语气坚定,“还有义父,我也不能再叫他义父了,我要……叫他阿大!”
    “孩子,”姬雪拉她起来,抱她在怀里,抚摸她的头,“你不能叫,你永远也不能叫,无论何时,你都不能叫。对外,你只能叫义父,也只能叫义母!”
    “为什么呀,娘亲?”
    “为燕国。”姬雪略顿,盯住她,“还是回到眼下,菲菲,你欢喜姬职吗?”
    “欢喜是欢喜,可远没有达到娘亲欢喜阿大的程度。”
    “傻瓜,”姬雪笑了,“这世上没有人能够达到!”
    “为什么呀?”
    “因为,不会有人再经历你娘亲所曾经历的,也不会有人再经历你阿大所曾经历的。这还不够,因为你娘亲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你阿大,在这世上也只有一个。”
    “我……”菲菲咬紧嘴唇。
    “孩子,”姬雪笑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你有你的经历,你有你的缘分,你必须走出你的路,不要去学别人。姬职这孩子很好的,娘亲看出来,他是真心欢喜你。你要是欢喜他,就答应他。”略略一想,“不过,若是你答应他,就不能再叫我义母了,得叫我义祖母,否则,这宫里就乱辈份了!”
    “我……”菲菲脸上一红,“我是墨者呀!”
    “墨者是个气节,是个信念,只要你心里有墨者的气节与信念,就够了。再说,你在宫里,只会对墨者有利。墨者有难,你可以施救,可以为他们提供庇护。”
    “可墨者不嫁人哪,我华姐就没嫁人!我实哥还有邹叔,都没结婚!”
    “墨者也不是不结婚的,就娘亲所知,墨者里有不少就结婚了,还生有孩子。”姬雪笑了,“想当年,你的邹叔还差点儿娶下你的梅姨呢!”
    “啊?”菲菲睁大眼睛,“为啥没娶?”
    “娘亲也不晓得。听你阿大说,你邹叔欢喜你梅姨,本来是要娶的,后来变了,想是中间发生什么事了。”
    “我再见邹叔,一定问问他。我早就看得出来,梅姨欢喜他呢,一听到他的声音,眼神儿就发亮!”许是想到什么,菲菲扑哧一笑,压低声音,“娘亲,我还看出个事儿呢!”
    “哦?”
    “袁豹叔也欢喜梅姨,只是梅姨不睬他!”
    “是吗?”姬雪笑了,“你哪能晓得哩?”
    “在邯郸就晓得了。”菲菲笑应道,“只要梅姨露面,袁叔就会放下手头的事,盯住她看。凡是梅姨交待的事,袁叔干得最起劲。袁叔还总是寻事儿与梅姨说话,可梅姨不待见他。这辰光我才晓得,梅姨心里装的是邹叔哩!”
    “他们的事,先甭管。先说自己的,你这及笄了,该嫁人了,想不想嫁给燕王?”
    “嫁给他了,杜衡咋办?”菲菲问道。
    “如果你离不开她,就让她做你的媵女!”
    “啥叫媵女?”
    “就是与你一并嫁给燕王,让她一直陪着你!”
    “嗯。”菲菲点头,“我这寻她去!”
    在菲菲及笄礼的前夜,菲菲答应了燕昭王的求婚。燕室决定,菲菲的及笄礼与聘婚礼同日并举,先行及笄礼,后行聘婚礼。
    就在燕宫上下无不忙活燕王与菲菲的大喜事时,太后使人召请燕王。
    “职儿,”太后神色平静,“你与菲菲的事儿,要不要暂缓一下?”
    “为何要缓?”
    “因为发生了一桩不幸的事。”
    “何事?”
    “苏子死了。”
    “啊?”燕昭王惊叫。
    “是在齐国被人刺杀的,就死在雪宫门外,齐王正在悬赏抓捕刺客。”
    “天哪!”燕昭王跪下,仰天长哭。
    “苏子没了,”太后任由他哭一小会儿,接道,“娘亲在想,这桩亲事……”顿住。
    “母后?”燕昭王打个惊怔,止住哭,盯住她。
    “大燕王后,须要对燕国有利。”太后语气依旧平静,“燕国已经稳定下来,祖太后帮不了你太多。能够帮你的是苏子,谁想他又死了。还记得赵宫的玄公主吗,也该及笄了。娘亲观察过她,论灵气不弱于菲菲,长相也不差,更重要的,她是赵室王后所生!”
    燕昭王凝视她,眼神不可置信。
    “职儿?”太后怔了一下。
    “母后,”燕昭王忽地站起,“职儿已经对天盟誓,非菲菲不娶,您是要让职儿欺天吗?”
    话音落处,燕昭王大步走出。
    “职儿!”太后的声音追出来。
    燕昭王住步,转过身。
    “唉,”太后轻叹一声,凝视他,“我儿既已誓过,就聘娶她吧。不过,在聘礼之前,苏子的死讯不可诉予任何人,否则,你想要的场面就不是聘礼了!”
    “职儿遵命。”
    菲菲的及笄礼与婚聘礼进行得十分顺利。燕宫多年动乱,几乎没有喜庆过,即使昭王的登基大奠也是在野外临时搭建祭台完成的,燕人顾不上喜庆。这辰光安定下来,燕王订婚,举国欢腾。燕王又以菲菲的名义颁诏大赦,凡因养老抚幼而犯窃罪的人全获释放。
    姬雪是在菲菲订婚之后获知苏秦死讯的。
    告诉她的是昭王。
    昭王将姬雪请至太庙偏殿,支走所有人,跪在她面前,泣不成声:“祖后——”
    “我的王,出何事了?”姬雪摸着燕王的头,轻声安抚。
    “苏……苏子他……”
    姬雪震惊:“苏子怎么了?”
    “他……他……被人刺死了……”
    姬雪头顶一阵眩晕,抚摸燕王的手僵住了。
    昭王伏在她的膝上,声声悲切。
    姬雪没有哭,只是身体僵着。
    不知过有多久,姬雪的手又动起来,轻拍昭王,语气平和:“慢慢说,我的王,苏子是怎么死的?”
    昭王扼要说了苏秦被刺及齐王追查的过程。
    “是秦国黑雕!”姬雪的声音淡淡的。
    “是的,”昭王应道,“听齐宫传言,那天在雪宫外面,死了六十多人,有男有女,有苏子的护卫,也有刺客,是硬碰硬的。苏秦死在雪宫外面,怀中抱着一个女的,齐宫查出,她是为质于齐的楚国太子的书僮。现场凌乱,宫卫过来时,现场是三个人,苏子跪在地上,怀里抱着那女的。苏子背后跪着一人,在宫卫抵达后逃了。那女的胸上插着一枚飞镖,苏子的背上插着一刀,是插在那女的腿上的。苏子一直抱着那女的,很久都没倒地。”
    “她叫秋果……”姬雪落泪了。
    姬雪晓得,秋果胸前的那枚飞镖,当是为苏秦挡下的。
    “祖后,”昭王擦干泪水,咬牙,“必是苏子纵亲六国,秦人急了,才行此不耻之事。祖后,苏子是职儿恩人,是燕室相国,苏子之仇,职儿……”握拳,“必报之!”
    “菲菲的事,我的王……”
    “祖后,”不待姬雪讲完,昭王截住话头,“职儿与菲菲,谁也离不开谁。方才太庙令奏报,大喜日子已经卜定,是下月初六,还有十二日!”
    “谢谢你,我的王。”姬雪闭目,晓得昭王什么也都晓得了,只是不能点破,良久,弦外有音,“苏子的事,暂时不要告诉菲菲,她什么也都知道!”
    听到姬雪句中的“也”字,昭王心知肚明,慨然应道:“职儿遵命!”
    “苏子没有看错你,我的王!”姬雪起身,步态踉跄地走出殿门。
    昭王紧跟一步,搀扶她。
    昭王的大婚典礼如期举行,大媒是乐毅,主持婚典的是邹衍,连菲菲正宫的布局也都是邹衍设计的。
    望着昭王将菲菲抱下王辇,一路抱进她的新宫,姬雪哭了。
    嫁走菲菲,姬雪叫来春梅,一脸平静地望着她。
    “公主?”见她一直不说话,春梅晓得她有话要说,轻声问道。这么些年来,春梅没有改过称呼,好像仍旧是在周宫里。
    “春梅,”姬雪凝视她,良久,缓缓说道,“你快四十了吧?”
    “是的,公主,”春梅笑了,“不知不觉,这就老了。”
    “想没想过嫁人的事?”
    “公主——”春梅脸色红了,看向别处,声音出来,“春梅……谁也不想了,陪公主到老!”
    “我晓得你在想啥,”姬雪轻叹一声,“忘掉他吧。”
    “公主?”春梅急了,跺脚,“我没有想他,我……我早就不想他了!”
    “春梅,”姬雪淡淡接道,“你心里想啥,是瞒不过我的,我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公主……”春梅哭了,跪下来,伏在她膝上。
    “这些年来,你跟着我,受尽苦了,可我……什么也帮不了你,我……”
    “公主……”春梅大哭。
    “飞刀心里有你,可……”姬雪轻轻拍她,“墨者有墨者的难处,你与他是有缘无分,强求不来。”
    “我……我晓得的,公主。是我没……没福……”春梅止住泣,哽咽。
    “你有一个福,是你……”姬雪顿住,擦干她脸上的泪水。
    “没有的呀,公主!”春梅急了。
    “好吧,就算没有。”姬雪笑道,“你安排去,我想出宫一趟。”
    “去哪儿?”
    “相府。”
    春梅召来宫车,是后辇,姬雪与春梅一同坐了,径直出宫,来到相府。
    守在相府的是袁豹。
    听闻祖太后驾到,袁豹迎出府门,没有戴孝。
    袁豹早已晓得来自临淄的噩耗,但燕王专门传谕旨予他,严禁外传,不可守孝,一切要等菲菲大婚之后,听从王命。大婚结束了,但王命未到,他必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姬雪走进府中,各处审看一遍,来到苏子的书房,坐在苏子的席位上,望着案上的几捆竹简,久久地望着。
    袁豹与春梅候在门外,双双侍立。
    袁豹觉出,姬雪一定是晓得什么了。
    “袁豹,你进来!”姬雪叫道。
    “臣到!”袁豹应过,趋进,侍立,“娘娘有何吩咐?”
    这么多年过去了,袁豹依旧称呼姬雪为娘娘。
    “坐下。”姬雪指向对面的客席。
    袁豹怔了一下,坐下。
    姬雪盯住他:“本宫问你几桩事体,你须据实以答!”
    袁豹晓得她要问的是什么,心头一凛,强作镇定:“娘娘请问,臣不敢隐瞒!”
    “你虚龄几何?”
    袁豹万未料到姬雪问的会是这个,初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怔一下,方才应道:“回禀娘娘,再过几个春秋,臣就知天命矣!”
    “大丈夫三十而立,本宫问你,三十当立什么?”
    “立身,立家,立业,立命!”
    “何谓立家?”
    “这……”袁豹挠头,“就是……就是……”木讷一笑,“臣也说不好哩!”
    “不是你说不好,是你不想说!”姬雪一脸严肃,“本宫替你说出来,是立家室,对不?”
    袁豹没有吱声。
    “本宫问你,为何未立家室?”
    “臣……”袁豹咬紧嘴唇。
    “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吗?”
    “是……”
    “若此,本宫赐你一人,如何?”
    “不不不,”袁豹急了,迭声,“不是!”
    “你遇到了,是不?”姬雪目光如电。
    “这……”袁豹一咬牙,“是的。”
    “是谁?”
    袁豹勾头。
    “不能说吗?”
    袁豹依旧勾头。
    姬雪朝外叫道,“春梅?”
    春梅进来。
    “坐下。”
    春梅坐下。
    “本宫方才问袁豹的话,你可都听见了?”姬雪盯住她。
    “回禀公主,奴婢听到了!”
    “本宫问袁豹的话,同样是问你的。你也老大不小了,早当嫁人了。你且说说,你可有欢喜的人?”
    “回禀公主,奴婢没有。”
    “没有就好。”姬雪转头看向袁豹,“袁豹,你年近半百,早当立室。今晨梦中,本宫见到苏子,他在挂念你的婚事,本宫也早有此心,决定赐你一女,望你一生爱她,不离不弃,白首偕老!”
    “娘娘……主公……”听到苏子名字,袁豹再也憋不住心中悲苦,放声大哭。
    “本宫赐你夫人,你哭个什么?”
    袁豹似也猜出什么,止住泣,以袖拭泪。
    “袁豹,”姬雪盯住他,“从洛阳到蓟宫,春梅一直跟着本宫,如白璧无瑕。你是苏子府宰,苏子知你。春梅是本宫侍女,本宫知春梅。本宫与苏子早有此意,将春梅赐婚予你,今朝机缘到了。本宫正式决定许嫁春梅予你,你可愿意娶她为妻?”
    “娘娘——”袁豹改坐为跪,叩首悲哭。
    “你回答我,愿意还是不愿意?”姬雪提高声音。
    “回禀……娘娘……”袁豹泣不成声,“臣……臣所欢喜之女,正……正是春……春梅姑娘啊……娘娘!臣……心无杂念,只……只念春梅呀,娘娘……”
    “春梅,”姬雪看向春梅,“你可听见了?”
    春梅啜泣。
    “春梅,伸出手来!”姬雪吩咐,伸手给她。
    春梅伸出手。
    “袁豹,你也伸出手!”姬雪也向他伸出一只手。
    袁豹伸出手。
    姬雪握住每人一只手,将它们交在一起。
    二人全都哭了。
    二人双双跪下,朝姬雪叩首。
    “你们的吉日本宫已经看好了,”姬雪说道,“就是后日。洞房就是这处宅院,从今日始,它属于你们二人,由本宫请求王上,王上会恩准的!袁豹——”
    “臣……候旨!”袁豹颤声。
    “从这辰光起,”姬雪接道,“你可有两日布置新房,你们双方的媒人皆是本宫,道贺客人将有太后、大王并王后!新娘嫁妆,本宫已备好了!”
    二人泣不成声。
    在祖太后姬雪的主持下,燕国老臣袁豹与姬雪侍女春梅的婚礼如期举行,场面低调而宏大,因为太后、燕王并王后尽皆到场祝福。
    婚后三日,袁豹奉旨上朝,燕王宣读诏书,彰袁豹之功,晋其爵为上大夫,赐府宅一座,就是袁豹一直厮守的苏秦相府。
    又三日,燕室祖太后姬雪奏明燕昭王,给菲菲、春梅各留一封短笺,让他们彼此照看,遂由甘棠宫的老宫正驾车,离开蓟都,扬长而去。
    白起被关在终南山的黑雕台里已有两个月了。
    当然,白起并不晓得这儿是终南山,也不晓得是黑雕台,只知道他被关在山中的地牢里。
    其实不是地牢,而是一个封闭相对严实的建筑,屋顶很高,可以透进阳光。门户结实,上着大锁,逃是没有可能的。没有枷,没有铐,也无锁链,白起完全是自由的。房间也够大,生活设施一应俱全,他可在里面打拳踢腿,每三天还有人端热水盆进来,让他擦澡。
    这且不说,他还有专人伺候,便桶也是一日一换。一日三餐,早餐相对简单,午、晚两餐皆是两荤一素一汤,晚餐时外加一壶酒。
    惟一不适的是寂寞。没有人与他说话,看守并照料他的所有人好像是一群哑巴。
    在两个月后的这天上午,早餐过后,房门打开,两个人走进,一男一女,男的是嬴华,女的是天香。
    “白公子,”嬴华拱手,“在下迟来,委屈公子了!”
    白起坐在几案前,瞄他一眼,没有动,语气冷冷的:“你是何人?”
    “将军请看这个!”嬴华示意,天香递给他一封密函。
    白起打开,正是他在宜阳家中收到的绑匪来函。
    毫无疑问,是绑匪来了。
    “公子的三十镒足金在下收到!”嬴华朝他拱手,“谢公子为在下分忧解愁!”
    白起冷蔑一哼:“你解忧了,我的家人呢?”
    “公子请跟我走!”嬴华伸手礼让一下,率先出门。
    白起略略一顿,站起来,跟在后面。
    天香走在最后。
    三人走出地牢,沿山中石径东转西走,约有一刻工夫,来到一处庭院。
    是个很美的院子。
    嬴华住步,朝院门伸手礼让:“白公子,请!”
    白起瞄他一眼,大步走进。
    院中并无他人,一个约两岁多的女孩子正在聚精会神地玩一堆沙。
    无他,正是他的女儿,白薇。
    白起急走过去,蹲下来。
    白薇抬头一看,惊喜:“阿大——”扑他怀里。
    白起紧紧抱住女儿,泪水出来。
    站在门口的是母亲绮漪。
    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绮漪使劲揉几下。
    “娘——”白起抱住女儿,跪下。
    “我的……起儿……”绮漪喜极而泣。
    正在房内收拾屋子的白起夫人亦赶过来,站在门槛处,怔怔地望着他,泪水出来。
    劫后余生,亲人相见,悲喜交集。
    一阵激动过后,白起将孩子递给母亲,大步走出院门。
    院门外面,远远地站着嬴华与天香。
    “我阿大呢?”白起逼视二人,“他是不是也在这儿?”
    嬴华击掌,不一会儿,两个黑雕引领一人走向这儿。
    正是白虎。
    白起飞步迎去,反让白虎怔了。
    白虎顿住脚步,盯住他,似是不认识。
    “阿大!”白起叫道。
    “起儿,”白虎终于回神,“你……怎会在这儿?”
    白起将发生的事扼要讲过,白虎全然明白了。
    白虎颓然蹲地,两手抱在头上。
    “阿大?”白起也蹲下来。
    “起儿,我们……中计了!”白虎语气沉重,“将我们弄到这儿的,不是绑匪,是秦人!”
    “天哪,宜阳!”白起惊道。
    “禀报二位白公子,”嬴华缓缓走过来,拱手,“宜阳已经归秦了!”
    白虎站起来,看向他,显然是第一次见,盯他一会儿,拱手:“您是——”
    “白公子不识在下,想必晓得这位!”嬴华击掌。
    天香款款走过来,朝白虎鞠个大躬:“小女子见过……少爷……”
    白虎目瞪口呆。
    要知道,当年在安邑,天香是眠香楼的头牌,而眠香楼是白家的私产,想当年,除侍奉魏国太子申之外,侍奉白虎也是天香的份内义务。天香是秦国黑雕的事,白虎是之后很久才晓得的,透给他这一绝密的是从秦国归来的公孙衍。
    望着这个迄今风韵依在、风骚不减、风靡列国且与他相关的奇女子,白虎缓缓闭上眼去。
    尽管咸阳的人都在尝试瞒着张仪,苏秦的死讯还是传到他的耳朵里了。
    张仪是从士子街头听来的。士子街依旧在,来自列国的士子依旧络绎不绝地西赴咸阳寻求机遇,尤其是稷下学子。
    宜阳战后,张仪不再关心宫里的事,大多在家陪伴女儿,这日也是无聊,遛弯儿转到这士子街上。由于没穿官服,张仪也很少在外露面,士子街头,没有谁晓得他是张仪。
    张仪自然而然地转到他与苏秦都曾住过的那家客栈。
    历经这么多年风雨,那客栈依在,只是门头经过大修,上面的“运来客栈”四字,也变得更醒目了。客栈正堂是个大厅,也是客人聚会、聊天的公开场所。张仪进去,见这里窝着不少人,个个青春年少,似张仪这般年纪,已成稀奇,是以招引来不少目光。
    张仪也不理睬他们,随便寻个角落,席地坐下。
    他们正在说古论今,讲述天下奇闻。见场面重新安定下来,所有目光就又看向坐在核心位置的一个年轻书生。那书生重重咳嗽一声,接住方才的话题,讲起数月之前发生于临淄的那场轰动天下的大谋杀。
    虽然故事已近尾声,但张仪仍旧震惊了。
    听到“苏秦”二字,听到苏秦怀里抱个胸前插刀的女人,后背插刀,死了仍旧跪着不倒,张仪只觉得轰的一声,耳朵里什么也听不到了。
    张仪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客栈,走回府宅的。
    张仪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一直坐到天黑。
    天色黑定,张仪从墙上取下佩剑,抽出来,拭拭剑锋,复插进去,挂在身上,没有叫车,脚步踉跄地走出门去。
    张仪的步子越走越坚定,越走越快,径直来到嬴华府中。
    见是张仪,门前守卫拱手迎接。
    张仪没有睬他,直走进去。
    嬴华正在府中,对面坐着天香,正在议论什么。
    张仪明白,刺杀苏秦的正是二人。
    刚好!
    张仪的手按在剑柄上,二目喷火,轮换喷向二人。
    “张兄?”嬴华看向他,怔了。
    “哼,什么张兄?”张仪冷笑一声,拔出剑,盯视二人,“我问你们,苏秦是否死于你二人之手?”
    嬴华明白原委,苦笑一下,看向天香。
    天香别过脸去。
    “这是承认了!”张仪咬牙,一字一顿,“嬴华,你个卑劣小人,这就受死吧!”
    话音落处,张仪挺剑直刺嬴华。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袖子一闪,天香已经弹跳起来,贴近张仪。张仪手腕一麻,长剑脱手,剑柄于瞬间落在天香手中。
    这样的速度,张仪只在越王的琅琊台上见过。
    天香持剑,侍立于侧。
    嬴华指向天香坐过的位置:“张兄,请坐!”
    张仪这也冷静下来,正襟坐下。
    “相国大人,”天香双手捧剑,款款走到张仪跟前,“冤有头,债有主,苏大人是天香杀的,与金雕无关。那天晚上,是天香将拔出秋果的刀,刺进苏秦的后心。您要复仇,就杀天香吧!”跪下,朝天遥祭,喃声,“苏大人,天香不想杀您,可天香不得不杀您。天香欠您的,今日偿还!”
    话音落处,天香将剑柄递给张仪,拿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闭上眼睛。
    张仪接过剑柄,盯住她。
    天香静静地候着。
    时光凝滞。
    张仪握剑的手在微微颤动。
    张仪的胸膛在急剧起伏。
    张仪迟迟未动。
    “相国大人,”天香的语气愈加平静,“您动手吧,天香早就候着这一刻!”
    “啊!”张仪大喝一声,爆发了。
    张仪手中的剑被一股大力掷出。
    那剑没有刺向天香,而是飞脱他的手,“当”的一声,剑尖扎进他背后的木柱,嵌入数分。巨大的冲力使剑身左右摇摆,发出铮铮的鸣响。
    “相国大人……”天香的泪水出来了,泣不成声,“苏大人……”
    “来人!”嬴华大叫。
    有人进来。
    “有请范厨!”
    不一会儿,范厨一溜小跑地赶来,穿着他的厨衣,手中还掂一柄铁铲,显然正在造厨。
    “主公有何吩咐?”范厨哈腰站定,许是跑得太快,气喘吁吁。
    “范兄,本公有一事求你!”嬴华站起,朝他深深一揖。
    “主公呀,”范厨见主公对他行此大礼,紧忙跪地,“您这是折杀小人哪。您有何吩咐,吩咐就是了,怎能行此大礼,还讲一个‘求’字呢?”
    “本公想求范兄一壶家酒,就今宵!”嬴华又是一揖。
    “小人这就舀去!”范厨顾不上再说什么,身子一弹,起身去了。
    “范兄,”贏华送出一句,“亮出你的本事,多做几道佳肴,本公要与相国一醉方休!”
    “好咧!”范厨远远回应一声,一溜儿跑去了。
    张仪晓得这坛酒,也晓得满满一壶意味着什么。
    那年范厨随他来到咸阳,嬴华在离他家不远处购置一处两进宅院,将房契赠送予他。范厨在自己的小院里挖出一窑,将那坛他视作生命的祖传家酒藏进去,专职成为嬴华一家的大厨。
    虽说有恩于范厨,但范家的这坛由生命所酿成的尊严之酒,嬴华是断不肯轻启的,这么多年来,范厨应他之请开过三次坛,每一次他只取一爵,第一爵献的是先王驷哥,第二爵献的是父亲嬴虔,第三爵是为成全紫云妹妹而让张仪喝了。
    所取这三爵,嬴华未尝一滴。
    这一次,嬴华不仅要喝,且还求请范厨舀出一壶,是真正豁出去了。作为一个资深酒鬼,张仪晓得一只酒坛的容量。再大的坛子,也是舀不出来几壶的。
    张仪明白,这壶酒不是予他醉的。莫说是一壶,纵使一坛,他也醉不了。
    这壶酒,是为献给另一个人,献给那个嬴华与天香都不想杀却又不得不杀的人。
    果然。
    夜深了。
    祭坛设起来了。
    佳肴端上来了。
    一壶范厨曾祖冒着杀头风险于百多年前窑藏的私酿贡酒摆上来了。
    祭坛上设着两个牌位,一个是合纵以制秦的六国共相苏秦,另一个是他的义女、两度杀他又保护过他、最终为他而死的秦国黑雕,秋果。
    那壶酒被嬴华倒在两只黑色的大瓷碗里,供在两个牌位下面。
    香火缭绕中,张仪、嬴华二目微闭,倾听天香泪眼模糊地缓缓讲述那个晚上发生的故事。天香说,她接到的诏命是,苏秦不死,所有参战的黑雕都得死;天香说,在她追上苏秦的时候,除秋果之外,参战的四十名黑雕已经战死了;天香说,秋果拖着苏秦一路跑啊,眼见就要跑到雪宫门外了,眼见雪宫的卫士就要迎到他们了;天香说,她叫秋果躲开,掷出飞刃,可秋果非但没有躲开,反倒推开苏秦,挺胸挡住她的那柄利刃;天香说,苏秦是可以逃走的,她已决定放走苏秦了,因为所有的黑雕已经死了,她不过是一死而已;天香说,她万没料到苏秦又拐回来,跪在秋果跟前,抱起秋果,给她个背,对她说,你是天香吧,请动手吧;天香说,她拔出秋果的刀,一度只想刺进自己的胸,可……就在最后的瞬间,她想到了金雕,想到了黑雕台,想到了秦国,她是对秦国宣过誓的,她必须效忠于她的誓约……
    天香说不下去了。
    天香也说完了,哽咽不止。
    嬴华拿起两只火把,一只递给张仪,一只自己拿着。
    两只火把同时伸进酒碗。
    两只酒碗燃烧起来,发出蓝白绿黄橙五色杂糅的光。
    这是一壶告慰生命与灵魂、相杀与相生的酒,舀自一坛酿给岁月与尊严、不服与感恩的酒坛。
    整个祭坛,整个庭院,不,是整个咸阳城,在这个只属于神灵的时刻,全都沐浴在范厨贡酒的一壶陈年浓香里。
    得知这晚所舀的家酿祭的是六国共相苏秦,范厨回到自家院里,掩上房门,将盛酒的铜壶赫然摆在几代先祖的牌位前面,缓缓跪下,哭了个酣畅。
    这一夜,张仪没有回家,只在嬴华家里叙话。
    天色微明,宫中大朝,张仪使人回府取来朝服,穿戴整齐,与嬴华同去上朝。
    先王时,秦宫为隔日小朝,每隔三小朝为一大朝。小朝参与者为朝中部分臣子,何人参与、解决何事等由值事内臣事先通知,大朝则为居住于咸阳的中大夫以上官员,足有两百多,若是全勤,就能列满整个宫殿。
    武王不喜上朝,小朝隔日改作隔两日,大朝每隔三个小朝改为每隔五个小朝。这样一改,每月原定的五个大朝,就变成两个了,一个多在上半月的月半,另一个多在月底。
    但凡大朝,若无要事或重病,朝臣不敢不来。
    这日大朝,朝堂上黑压压地,能来的全都来了。
    张仪依旧位列诸臣首席,原本凌驾在张仪之上的任鄙与乌获已经不在咸阳。由于破韩再添军功,任鄙与乌获获得重任,任鄙被任命为汉中郡郡守,辖原新郑及新近割来的楚国汉中诸城邑,乌获则被委派商地,接替了告老的魏章。让两大莽汉镇守汉中、商城两处重地,朝臣们无不捏着一把汗。好在楚人对苏秦、张仪的战后处置相当满意,边境也还安定。
    “诸卿,诸大夫,”武王目光威严,逐一扫过众臣,“今日大朝,何人有奏?”
    众臣面面相觑,良久,没有人奏报。
    在秦国,通常上朝,大朝处理小事,小朝处理大事。在大朝,凡上朝臣子皆有奏事的资格,因而君王要处置的多是基层的具体事务。实情情况是,具体事务多在日常流程中走过了,个别棘手的也在小朝里解决了,因而大朝主要是听秦王讲些励精图志之类的训话,或处置一些重要的外事活动,需要场面以烘托国威。
    武王候等一时,见众臣皆无声音,遂清清嗓子,刚要开训,张仪跨步出列,走到武王前面,拱手:“臣有奏!”
    “张相国,你奏何事?”武王看过来,目光不悦。
    “臣奏请三事,”张仪缓缓说道,“一,臣奏请我王知人善任,因材施用,文武并举,以使我大秦人尽其才,不因偏爱而成患难;二,臣奏请我王谨慎处置邦国事务,尊重邦交礼仪,行事光明磊落,以免我大秦树敌于天下,酿成大祸;三,臣奏请我王……”
    “张仪!”武王一拳震案,截住他的话头,“你且说说,什么叫作文武并举?什么叫作因材施用?什么叫作偏爱而成患难?”
    武王力大,几案结实,在场臣子吃此一震一吼,无不惊骇。坐在后排的几个胆小官员歪倒在地,迟迟坐不起来。
    “回禀大王,”张仪侃侃说道,“任鄙、乌获二人,皆为一介武夫,可做先锋将军,冲锋陷阵,不可主政一方,尤其是汉中、商城两大军事重地!”
    “二呢?”武王声如雷鸣,色如猪肝了,“寡人何处没守邦交礼仪了?寡人何处没有光明磊落了?”
    “臣闻,六国共相、天下名士苏秦于数月之前受刺于齐宫门外,齐人于现场得刺客四十尸,已经查实,所有尸体,皆有秦人标识。邦交事务以此方式处置,古今未之闻也!”
    “你——”武王的手指打颤了,“住口!”
    “大王,”张仪面无惧色,稳稳站立,“臣还没有奏完呢!”
    “说!”武王从牙缝里挤出。
    “三,臣奏请我王,继续将先惠王的连横制纵方略作国长远国策,以此处置邦国事务。”张仪顿住话头。
    “你可奏完了?”武王逼视。
    “臣奏完了。”
    “哼,”武王冷笑一声,“寡人道你奏出了什么奇策出来,原来依旧是连横!”伸手,直指张仪,“若是连横,寡人就离不开你张仪,是不?”
    “臣以为不然。”张仪拱手,愈发谦恭,“臣奏请我王,在抛弃连横之前,先要明白什么才是连横。”
    “张仪!”武王再击几案,“你真的以为寡人不晓得什么是连横吗?”比了个高度,“寡人还在这般高时,就听你对先王咶噪连横,听来听去,耳朵都听出茧来!”
    “如此,何谓连横,臣请大王赐教!”张仪犟劲上来了。
    “连横,”武王冷笑一声,“不就是因应苏秦的合纵吗?苏秦合纵六国,攻我函谷,你出连横之策,什么亲燕、相魏、横韩……搞出一摞摞的事来,”声音提高,“结果呢?”倾身,指向他,“六国纵军是你的连横击退的吗?你连横燕国,燕国被簒了;你连横魏国,魏国完蛋了;你为连横魏国,使司马将军伐齐,却又让司马将军奉行礼义,什么拔柳下惠坟头一草者,诛九族,结果呢,我大秦铁军成为一个笑话!再后,你连横四国伐楚,伐来伐去,我死伤二十万众,得到什么了?”咚咚咚连震几案,“什么也没得到!倒是他韩国,轻悠悠的就得了方城,得了宛城!”
    “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长笑。
    “你……”武王牙齿咬起,声音从牙缝里出来,“是嘲笑寡人吗?”
    “臣不敢!”张仪止住笑,拱手。
    “你为何而笑?”武王逼视。
    “为我张仪而笑!”
    “笑你什么?”
    “笑我的眼瞎了,笑我的心软了!”
    “如果不瞎不软呢?”
    “臣就守在韩国,不再回来!”
    这对君臣在朝堂上面对面地这般硬杠,在秦宫里尚属首次。
    所有朝臣渐渐听明白了,无不为张仪捏一把汗。嬴华、嬴疾、司马错、车卫秦,多数朝臣都是晓得张仪的,也都是一步一步跟从张仪走过来的。
    武王显然未曾料到张仪会向他发难,且如此刚硬,让他在众臣面前毫无回旋余地。
    “说得好!”武王冷笑一声,指向他,一字一顿,“你,身为秦臣,包藏二心,咆哮朝堂,蔑视本王,”转向御史车卫君,“依据秦法,该当何罪?”
    车卫君冷不丁遭此一问,一时懵了,不知所措。
    “臣代奏。”张仪缓缓接道,“依据秦法,单是蔑视君王一罪,当诛九族!”
    “张仪,这可是你说的!”武王气极,“来人,拿下逆贼,诛其九族!”
    立时进来两个卫士,将张仪拿住。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短短几句口舌之争,横行天下的堂堂相国就成为受诛九族的二心逆贼,这是连行走于江湖的小说家们也不敢相信的故事。
    “哈哈哈哈——”张仪再出一串长笑。
    “押下逆贼,打入死牢,诛其九族!”武王指向他,嘴唇哆嗦。
    几名卫士押走一路长笑不绝的张仪。
    “散朝!”武王从牙缝里挤出二字,忽地起身,拂袖离场。
    在场众臣谁也没动,如同历经一场旷世劫难。
    最先起立的是嬴华,扯一下嬴疾,起身去了。之后是司马错,甘茂,再后是所有朝臣。
    嬴华走到殿外,压低声音:“疾哥,哪能办呢?”
    “回家吧。”嬴疾摊开两手。
    嬴华没有回家,而是追在嬴疾之后,来到嬴疾府中。
    嬴华晓得,王室公子中,惟嬴疾智谋最多。
    入得府来,二人相对而坐,没有人出声。如此坐有不到半个时辰,院里一阵响动,紫云旋风般卷进,号天号地起来。
    嬴华由她哭一会儿,起身,扶起她。
    “疾哥,”紫云止住哭,血红的眼睛盯住嬴疾,“你说话呀!”
    嬴疾两手一摊:“让疾哥说什么呢?”
    “好!”紫云一转身,朝外就冲。
    嬴华眼疾手快,一把拖住她。
    紫云再哭。
    “云妹,”嬴疾看向她,歪起头,“你哭什么呢?”
    “你妹夫呀,那个愣子要杀他呀!”
    “他能杀吗?”嬴疾反问。
    这一反问,倒是嬴华与紫云尽皆怔了。
    “荡儿是气昏头了,信口定罚!”嬴疾苦笑一声,“诛九族,他能族吗?依据秦法,九族之中,包括你我,也包括他呀。”
    嬴华、紫云一想,是呀,排起辈分来,张仪是嬴荡的姑丈,若诛九族,他嬴荡近着呢。
    “怪道张仪一路狂笑!”嬴华也出一声苦笑。
    “再说,”嬴疾看向紫云,“云妹手中的那道牌牌,搁在家中做什么呢?”
    “牌牌?什么牌牌?”紫云怔了。
    “先公父奖赏予云妹的免死金牌呀!”嬴华比划一下,“没有云妹,就没有河西之胜。没有河西之胜,就没有我大秦的今天。这张金牌,荡儿不能不认哪!”
    “天哪,鬼晓得哪儿去了,我得回去寻寻!”紫云转身跑去。
    紫云翻箱倒柜,折腾大半天,总算从她的一个嫁妆箱里寻到那道牌牌,飞也似的奔向嬴疾府宅,扯二人径入宫去。
    嬴荡答应放人,但给出一个条件,就是张仪必须在两日之内离开秦国。
    这日后晌,张仪出狱了。
    是紫云接他出来的。
    一回到府里,紫云就吆喝众仆收拾物什,自己也在忙个不停。
    “夫人,你弄这些做什么?”张仪淡定地看着她。
    “大王让我们两日之内离开秦地!”紫云回他一个笑,“要拿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大王的谕旨是怎么说的?”张仪盯住她。
    “是……”紫云应道,“是个口谕,大意是,寡人可以不杀他,但他两日之内必须离开秦地,甭让寡人再看到他!”
    “听见了吗?”张仪两手一摊,“大王不想看到的是仪,不是你,也不是蔷儿!”
    张仪看向女儿嬴蔷。
    不知不觉的,嬴蔷已经成为大姑娘了,及笄在即。高挑的个儿,漂亮的脸蛋,顾盼动人的眼神,全身上下无不使她焕发出青春的光彩,无论从哪个角度,丝毫儿不亚于当年的紫云公主。
    嬴蔷倚在门边,凝视他,眼中没有泪。
    这个家,她看到太多,知道太多,此时此刻,竟是哭不出来了。
    “蔷儿!”张仪向她张开双臂。
    “阿大——”嬴蔷走过来,扑入他的怀抱,语气郑重,“蔷儿跟从你去!”
    张仪拥抱她一时,松开,抚摸她的秀发:“你不能去,你要留在咸阳,陪着你的娘亲,照顾你的娘亲!”
    “为什么呀,阿大?”
    “没有为什么,你是秦人!”
    “可我姓张,是您让我姓张的!”嬴蔷急了。
    “你是姓张,可你的骨子里是秦人,你属于秦国!”张仪看向紫云,“譬如你娘亲,她的骨子里永远是秦人,也永远属于秦国!”
    “您呢,阿大?”
    “阿大属于天下!”张仪指向远处,又指向眼前,“包括秦国。”松开她,大步走出。
    “张仪——”紫云飞追出来,“你听着,我想定了,你到哪儿,我与蔷儿就跟到哪儿!”
    “我要去死呢?”张仪两手一摊。
    “你……”紫云抱住他,哭了。
    “夫人,你甭犯傻!”张仪轻拍她的肩头,“你的夫君不会去死的,他也不想死。他还有大业待成,他会回来的,眼下时运不济,他不得不出去晃荡一些时日。他属于天下,他必须行走列国。你与蔷儿就守在咸阳,守在这府里,候着我!”
    话音落处,张仪脱开紫云,径至院中,跳上车,招呼御手启程。
    御手扬鞭催马,辎车辚辚,渐去渐远。
    紫云母女,相拥而泣。
    张仪驱车至韩,在冷向府前停下,吩咐御者回返咸阳,向主母复命。
    向晚时分,张仪辞别冷向,悄然回家。
    这是位于韩都郑城闹市区的一处偏静院落,前后五进,占地数亩,还有一个雅致花园,算是大宅第了。
    张仪刚到门口,差点与两个人撞个满怀。一个是儿子开地,另一个是小儿的三小子张安。开地长大了,已与张仪差不多高,张安则比他矮了一头。
    吃过晚饭,他们要到外面耍一会儿。
    “娘,娘,”见是阿大,开地顾不上亲热,扯住他就朝院门里跑,边跑边叫,“娘,阿大回来了,阿大回来了!”
    第二进是膳房,香女与小顺儿夫妇并两个小的仍在用腾。小顺儿一家听到叫声,忙迎出来,叩拜于地,喜极而泣。
    香女亦起身,站在门口。
    张仪一个一个地扶起小顺儿全家,走向香女,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我晓得你这几天要回来!”香女抚摸他的胸口,悄声。
    “我晓得你晓得!”张仪笑了。
    “你怎么晓得?”香女问道。
    “恍惚中,就在车里,”张仪应道,“我看到你了。”
    “我也是,在行功时,看到你坐在车里,过虎牢关了。”
    张仪牵住她的手,穿过这进院落,走到第三进的堂间,拥她坐下。
    “你是为苏兄回来的吧?”香女悄声,“满郑城都在传说他被刺的事,说是秦人干的。”
    “嗯。”张仪接道,“我陪你们三天,就去祭拜苏兄。叶落归根,我想将苏兄迁葬洛阳。”
    “我能去吗?”香女问道。
    “顺儿去。”
    接后三日,张仪哪儿也没去,只守在家里,关门闭户,白天为开地讲鬼谷的故事,入夜与香女练功。
    第四日凌晨,小顺儿驾车,载张仪径投东去。
    时过腊月,阳春已至,但在鬼谷里,依旧是大雪封山。
    山洞里,童子正自冥思,玉蝉儿走进,坐在他的对面。
    童子出定,看向她。
    “师兄,我看到父王了!”玉蝉儿一脸伤感,“父王他……”
    “师姐想去探望他,是吗?”童子以问代答。
    “嗯。”
    “走吧。”童子起身。
    二人出洞,踏着山中积雪,走出鬼谷,越过几道山坳,沿着已经开始化冰的汝水河谷赶赴洛阳。
    看到王城的城门,玉蝉儿落泪了。
    “师姐,你进去吧,我在外面候你。”童子说。
    玉蝉儿没再应声,擦去泪,拉起他的手,径直走进城门。
    门口依然站着几个甲士,其中一个很老了。
    两个年轻甲士伸出长戟,拦住他们。
    玉蝉儿看向年老的那个,拱手:“我认识你呢,家住南街。”
    老甲士惊呆了,盯住她,揉揉老眼:“你可是……雨公主?”
    玉蝉儿点头。
    “苍天哪!”老甲士跪在地上,叩首大哭。
    玉蝉儿扶起他,谢过他,挽起童子的手,径直走进宫中。
    这是曾经属于她的宫城,里面的每一处地方,她无不熟悉。
    但她无暇观赏。
    有老宫人认出她,引二人直入周显王的寝处,她母后曾经住过的靖安宫。
    迎候他们的是靖安宫的原宫正,头发完全白了。见是雨公主,老宫正跌跌撞撞地赶到显王榻边,伏在显王耳边,泣道:“陛下,陛下,陛下呀,是雨公主……雨公主她……回来了……”
    显王醒了。
    显王缓缓地睁开眼,看向已经站在榻边的玉蝉儿。
    猛地,显王二目出神,身体剧烈抖动,似乎是要坐起来。
    玉蝉儿按住他,俯下身,吻向他的额头,将他的手拉起来,摸在自己胸口,轻声:“父王……”
    “雨……雨儿……”显王老泪流出。
    玉蝉儿缓缓跪下,赶到榻边,凝视已处弥留的显王,眼中出泪。是的,不用把脉,她打眼一看,就已晓得父王的元气已经耗尽,生命之线已经行将断绝。
    显王伸出颤动的手,摸在玉蝉儿的脸上:“雨儿,你……阿姐呢?她……好吗?”
    “好着呢。”
    “说……说是……燕国……乱哪……”
    “她已不在燕国了。”
    “在……哪儿?”
    “在临淄,稷山里。”
    “去那儿……做……做啥?”
    “陪伴她所爱的人。”
    “何……何人?”显王惊愕。
    “雨儿这就讲给您听!”玉蝉儿握住他的手,将姬雪与苏秦的事由头道来,直讲到一个月前,得知苏秦被秦人刺死,阿姐由燕宫赶至齐都临淄城外的稷山,永远陪在苏秦身边了。
    显王闭目。
    显王的泪水出来:“寡……人……对不起……她呀,我的……雪儿……”
    “父王,”玉蝉儿道,“阿姐的路是她自选的。能得苏子相守,阿姐没有枉活一世!”
    “是的,”显王闭目,“雨儿,寡人……看到你的母后了,就在……方才,寡人……好想她……她在哪儿啊……”
    “父王,雨儿带你寻母后去!”姬雨摸出银针,在他身体的不同穴位连刺三针,之后握住显王的手,率先入定。
    显王静定下来。
    恍惚中,显王隐约看到远处守着一人,像是他的雨儿,紧忙追上。
    显王追到跟前,却不是雨儿,而是王后,他的汕儿。
    “汕儿——”显王喜甚,刚叫出来,汕儿嘘出一声,扯住他,转瞬来到一处神秘所在。
    是一个幽静的山坳,涧水潺潺。
    山坳远处传来琴声,是他熟悉的旋律。
    显王快步走去。
    涧水尽头,是一挂山瀑。那山瀑不大,从一面陡峭的石壁里忽一下冲出来,一泄如注,形成一道漂亮的弧形水柱,约十数丈高,浇在一泓水潭里,发出动听的击水声。
    陡然,击水声没了。一阵香气袭来,一曲显王从未听到过的乐声隐约传来,是方才那琴声,又不是那琴声。
    显王突然觉得,在如此美妙的乐声面前,此前所曾听到的所有旋律,尽皆不值一提。
    “这是何人所奏?”显王情不自禁,大声问道。
    “琴师呀!”汕儿笑道,指向高处。
    显王抬头望去,七彩之光映在悬瀑上,当年的琴师高高地坐在悬瀑上面,长袖飘飘,二目闭合,两手抚在那七彩悬瀑上。
    天哪,琴师这是在以瀑为琴!
    显王正自惊诧,汕儿笑道:“陛下,先生就在这儿,还不见礼?”
    “先生?”显王怔了,看向她。
    “鬼谷先生呀!”汕儿笑脸盈盈,指向远处。
    显王看过去。
    乐声远了,七彩悬瀑不见了,前面现出一棵大树。
    显王眼前一亮。
    大树下面赫然端坐一位长者,一袭白衣,一把白须,两道白眉,更有披肩白发飘飘。
    不错,正是鬼谷子,他长女姬雪所爱的人的师父,他次女姬雨的师父,他的汕儿的师父!
    显王紧走几步,叩拜于长者面前:“洛阳姬扁拜见鬼谷先生!”
    “你是大周天子,缘何拜我这个青溪山野夫?”鬼谷子捋一把白须,微微笑道。
    “姬扁诚意求拜先生为师,还望先生不弃!”显王再叩。
    “你贵为天下至尊,野夫不为人君之师!”
    “姬扁不想再为人君,只想成为先生弟子,求请先生不弃!”显王三叩。
    “先生,”汕儿跪下,“汕儿求您了,收下姬扁吧,汕儿晓得,他早就不想做天子了!”
    “是吗?”鬼谷子的“是”字拖得极长,后面的“吗”字几乎听不见。
    在这声长长的“是”字中,先生不见了,汕儿不见了,琴师不见了,所有的一切尽皆不见了。
    显王眼前一片暗黑,暗黑得让人恐惧。
    显王在惊惧中醒来,看到姬雨,急了,用尽他生命中的最后气力,握住玉蝉儿的手:“雨儿,快……带寡人……寻……你……母后……拜……鬼谷……先生为……为……”
    显王的“师”字未能说出,卡在“为”字上绝气了。
    “父王……”姬雨紧紧握住显王的手,脸贴在父亲的脸上。
    周显王驾崩,天下没有震动。
    小顺儿驾车,张仪带着各色祭品赶往临淄,在稷山深处寻到了苏秦的陵墓。
    自到齐国,苏秦就一直住在稷下,虽然没有被聘为先生,却也算是稷下一员,代言鬼谷门,因而,苏秦被刺之后,稷下就奏报齐宫,由稷宫主理他的葬事,祭酒荀子亲自为他主持葬礼。
    稷山里有一大片陵墓是专门划拨给稷宫的。稷宫流动大,年轻人多,这么多年下来,陵园区没用多少,大片的预置墓地是空置的。
    苏秦的陵墓位于预置墓地的中心部位,紧挨淳于髡的,再前面是先祭酒彭蒙。这个规格是给稷下祭酒的,寻常先生没这待遇。
    苏秦是暴死,按照齐地习俗,三年之后才许入葬地室,因而稷下就在他的陵墓上面加盖一个丘形房舍,将他的棺木悬空置于丘舍。飞刀邹、木华、木实、秋果等那夜所死的其他人等,不分敌我,皆由闻讯赶到的墨者配合有司,择地葬了。
    天气刚刚回暖,草木渐渐爆芽。
    张仪赶到,悄然立于苏秦的墓前,久久凝视他的墓碑。
    “苏大人哪,我的好苏大人哪,我的好好苏大人哪,我的好好好好苏大人哪,”小顺儿停好车马,小跑过来,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就是一通磕头,边磕边哭,边哭边诉,“您还记不记得当年在洛阳辰光的小顺儿呀,小顺儿与他的主公这来看您来了……当年洛阳的事儿,顺儿一辈子也忘不掉啊,您说话吃力,一句话吭哧吭哧说半天,真正是急急急死小顺儿啊,主人天天叫你卿相,顺儿是鼻子眼儿全不信哪,可……啥人晓得,您不仅是个卿相,您还是六个国的大卿相啊,顺儿这眼睛瞎哩,顺儿这鼻子齉哩,要是不瞎,要是不齉,当年哪能瞧不出来呢,当年哪能嗅不出来呢……”
    “你小子,能不能给我憋住?”张仪正在默祷,实在听不下去,朝他的屁股上踢一脚。
    小顺儿哭得正美,挨这一踢,想憋却又憋不住,鼓住腮帮子抽会儿风,那声音就如小公鸡初学打鸣,没打几下竟就噎住气了,脸与脖子红涨,两手不停拍打胸脯,又被张仪在后背上连打几掌,方才咳过气来。
    见他缓过来,张仪叫道:“顺儿,苏兄不爱听哭声,你这就去,将车上的那些东西搬过来,本公要与苏卿相好好喝几杯!”
    小顺儿应过,快步去了。
    小顺儿刚走,一个孝服之人转悠过来,看年纪已过不惑。
    张仪看向他,正自奇怪,那人深深一揖:“请问大人,您是——”目光征询。
    “在下张仪,你是——”张仪回个礼,盯住他。
    听到“张仪”二字,那人缓缓跪下,叩首:“燕国后宫甘棠宫宫正叩见张大人!”
    后宫的宫正当是阉人。
    “甘棠宫?宫正?”张仪懵了。
    “就是燕国祖太后的宫院,小人专职侍奉祖太后!”
    燕国的祖太后是周王的长公主姬雪。张仪看向他的孝服,心头一凛,眯起眼睛,盯住他:“身为宫正,你不在宫中侍奉祖太后,到此为何?”
    “回禀大人,”宫正缓缓看向陵丘,泣下,“祖太后她……她……”
    张仪恍然开悟。
    雪公主她……居然……
    张仪吸一口长气,席地坐下,看向他,缓缓吐气:“宫正,张仪是来拜祭苏大人的,这又生生多出一个祖太后来,真正是意外呢。你这说说,究底是个什么事儿?”
    “小人不能说呀!”宫正叩首。
    “丘中之人,”张仪指向陵丘,“皆是在下朋友,苏大人是在下的生死兄弟,你的主人祖太后,在她还是大周公主时,在下还挨过她不少训斥呢!”
    “嗯嗯,”宫正连声应道,“祖太后时常讲起洛阳的事,还提到大人呢。”
    话音落处,小顺儿扛着祭品走过来。
    “顺儿,”张仪接道,“照料马去,本公与人说几句话。”
    小顺儿应过,快步去了。
    “宫正,”张仪看向陵丘,“坐起来,开说吧!”
    宫正再无顾忌,改跪为坐,将他所知悉的祖太后与苏秦的私事一一道来,末了泣道:“旬日之前,小人载着祖太后来到这儿。祖太后没有哭泣,吩咐小人将她妆作新娘子,换上新装,抱着苏子赠送她的那把木剑,就坐在这儿,坐了一天一夜。小人陪着她坐。后来,小人睡着了,待小人醒来,祖太后她……她已倒在碑前,心窝上插着她的剑……”
    张仪出泪了。
    这个决绝的女子,以苏秦同样的死法随他去了。
    “小人吓傻了,”宫正接道,“小人……小人晓得祖太后,就打开苏大人的陵丘,打开苏大人的棺木,挪动苏大人,将祖太后放在他身边,让太后……”说不出来了,呜呜悲泣。
    “你为何一直守在这儿?”张仪擦下泪水,看向宫正。
    “回禀张大人,”宫正应道,“没有太后,小人……就没地儿去了,小人……使人在这附近立了个窝棚,就为苏大人和太后守个陵吧!”
    “好一个义仆!”张仪慨叹一声,盯住宫正,“这事儿不宜声张,否则,对燕室不利。叶落归根,苏大人与祖太后皆是周人,葬在此地亦非二人心愿。是以在下想将他们移葬洛阳,让他们魂归故里。你与小顺儿前往临淄,购置一个夫妻合棺,此地就做苏子的衣冠塚!”
    “如此甚好!”
    张仪召来小顺儿,安排他们临淄去了。
    尽管张仪此行悄无声张,还是给匡章晓得了。
    匡章驱车到访张仪下榻的客栈,交给他一只木盒。
    张仪看向木盒,见上面写的是“匡章将军亲启”,目光诧异。
    “张子打开就晓得了!”匡章淡淡一笑。
    张仪打开木盒,里面现出几卷竹简。
    竹简上面,另有几根散简,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几行小字,是苏秦的手笔:“仪弟,盒中之物,乃先生教诲。秦早欲整理成册,以载先生苦心,成就纵横道法,但因力有不逮,悟有未透,迟迟未敢动笔。奈何刺客已至,环伺左右,秦再无时日可待,只好勉强动笔,草率成书,岂料书册未竟,齐王召请,秦不得不封笔装盒,以赴天命。未竟之处,秦敬请贤弟补笔。已成之章,但凡谬误,亦请贤弟斧正。切切。愚兄苏秦”。
    “苏子被刺之后,”匡章解释,“在下搜查苏子居所,寻到这只盒子,见上面写着在下亲启,遂打开盒子,结果盒中之物,却是要在下转呈张子的!”
    张仪展开竹简,共是四捆,一捆是出山之际先生赠送给苏秦的《阴符经》,张仪也有一卷,上面密密麻麻,皆是先生的批注。其他三卷,皆是苏秦所写,题名为《鬼谷子》,计有《捭阖》六篇、《中经》一篇、《符言》一篇,《阴符》七篇。其中《阴符》七篇,几乎就是先生所批注之文,苏秦不过是重新抄录而已。再观《捭阖》六篇,后面还有五章,苏秦只写了章名,分别是《揣》《摩》《权》《谋》《决》,而无文字。
    显然,苏秦未及完成全文,就遇刺了,且在出门之前,是判定凶多吉少的。
    张仪怆然出涕。
    送走匡章,小顺儿回来,说是合葬棺木可以取货了。张仪遂将木盒抱入车中,吩咐小顺儿赶到棺材铺,让铺中伙计改装辎车,装入大棺,又在棺上蒙一层黑色油布,见天色渐晚,遂坐在棺上直驱稷山陵区。
    夜幕降临。
    张仪与小顺儿、宫正三人悄然打开苏秦陵丘,启开棺,脱去苏秦身上的衣冠。由于苏秦已死数月,虽为冬季,尸体也是多少有些腐烂。好在宫正擅长化妆,描眉涂脂,不消半个时辰,苏秦已是焕然一新。
    张仪为苏秦穿上新置的新郎衣冠,三人合力将他放入车上的棺木。之后,张仪与宫正合力,将新死不久的姬雪抬出,摆放在苏秦的身侧。夫妻合棺空间宽敞,二人再无此前相互挤压的窘迫状。张仪将苏秦的木剑横摆在二人的头顶,使二人腿脚相绕,二臂相挽,二手相扣,同枕合衿。为防途中颠簸,张仪还用麻绳固定住二人的体位。全部安放完毕,张仪方将棺盖合上,由小顺儿拿锤钉好,全部缝隙滴蜡封严,罩上那层黑色油布,使人看不出车上所载何物。之后,张仪复将苏秦身上脱掉的衣冠悉数放进原来的棺木里,放进陵丘里,小心封好,使人看不出端倪。
    完成这一切,天已微明。张仪坐入宫正的豪华辎车里,在前开路,小顺儿拉着合棺,跟在身后,一行二车,辚辚西去。
    车过大梁时,张仪遥望大梁城门,看向这个他原本熟悉这又渐渐陌生的都城,忽然觉得些许伤感,也忽然觉得,他不能就这么默默地将苏秦拉回轩里,让他就此泯灭于这个世上。
    张仪吩咐宫正调整方向,入城。
    没有战争,大梁的城门是昼夜敞开的,没有人盘查。张仪二车悠悠荡荡地行驰在大梁的大街上,一直走到列国纵亲司府衙。
    张仪在衙前驻马,凝视一会儿衙门,摸出一只锦囊交给宫正,让他呈给门尉,之后辚辚出城,径投西去。
    门尉收到锦囊,是封着的,上面写着四字,“犀首亲启”。门尉不敢怠慢,急呈公孙衍。公孙衍启囊,见里面是一小片山羊皮,皮上书写数行小字,“是月晦朔交接之时,苏兄归葬故里洛邑,能拨冗前往,以一碗黄汤诀别乎”,没有落款。
    是月即本月,晦日即月末一日,朔日则为来月初一,晦朔交接,也即正、二两月相交接之时,确切地说,是春正月三十、二月初一的交替辰光,当是午夜子时。
    晦朔二日,月入日中,残月尽,新月生。
    离月末尚有一十六日。
    公孙衍持函去找陈轸与冷向。从临淄举办的苏秦葬礼上回来,在公孙衍请求下,陈轸没回邯郸,这辰光就住在纵亲司里,受赵王委派入驻赵国馆,代苏秦协调列国伐秦事宜。
    陈轸、冷向一看字迹,尽皆认出是张仪。
    在这日月之下,也只有张仪敢迁葬苏秦。
    热闹过后,一地鸡毛。
    自前番苏秦衣锦还乡、葬父大祭之后,尤其是在苏代离开之后,轩里村渐渐落寞,之后是越来越落寞,直到此番张仪护送苏秦的灵柩再次归来。
    周显王驾崩未能震动的天下,在归葬苏秦之时,再一次震动了。
    在灵柩抵达的第三日,也即“是月晦日”的前一日,公孙衍、陈轸、冷向三人赶到,随同而至的是六国纵亲司的留守特使与随员,带着各色祭礼。
    苏秦的陵址是张仪选定的,在村北的洛水畔,靠近老琴师的陵与庙。葬苏秦这日,葬礼甚是隆重,轩里村再一次人山人海,方圆十里,不,几乎是整个王畿的人,能来的全都来了。
    苏姚氏早就没了,葬在苏虎的墓里,同穴。
    苏厉仍在种地,撑持着苏虎的事业,但其妻的两眼全瞎了,一只耳朵也听不见,讲话必须对准她的另一只耳朵,且得大声。苏家掌勺的重任不可避免地落在了苏家大儿媳苏刘氏的手里。苏刘氏即伊里里正刘权的孙女,刘家在刘权死后彻底败落,刘家的田地大多流入苏家,刘权的长孙女在麻姑的撮合下嫁给苏厉家长子。许是因了家败的阴影,苏刘氏晓得节俭,甚会操持家务,颇得苏厉两口子赏识。
    小喜儿仍旧一个人过。苏家发达之后,苏代要为她翻建大房,她死活不让,依旧住在公公分配给她的小院子里。那是她的婚房。
    许是上了年纪,小喜儿的脚更跛了,走路越来越吃力。从人们越来越多的传说中,小喜儿知晓了一个于她来说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事实:苏秦的棺中躺着另外一个女人,她是燕国的祖太后,大周天子的雪公主。当年雪公主出嫁,整个王畿的人都感动了,她也不止一次地为公主流过眼泪。这辰光,她为之流过泪水的雪公主就躺在他的丈夫身边,还穿着新娘子服,小喜儿哭了。
    在苏秦入葬的这日,所有人都在忙活苏秦的葬礼,没有人记得小喜儿。
    小喜儿一步一跛地走到苏虎的大墓旁边。
    在苏虎的墓旁立着一个小土堆,下面埋着她的阿黑。
    阿黑是十年前老死的。将死之际,它走到村北洛水旁边的一个土坡上,眼巴巴地望着洛水对面。小喜儿晓得它要死了,也晓得它在守望什么,就守在旁边陪着它,看着它死。
    阿黑是枕在她的怀里咽气的。阿黑死后,小喜儿将它拖回来,在苏虎的旁边挖出一个坑,将早已缝好的寿衣穿在它身上,拿苇席卷了,放进坑里,堆出个土丘。之后十年,每为苏虎扫墓,小喜儿总要在这个土堆边摆上供品,磕几个头,伤会儿心。
    小喜儿的心彻底死了。
    小喜儿在土堆边坐着,从天亮坐到天黑,又从天黑坐到天亮。
    自始至终,小喜儿没有哭。她晓得,这是她的命。
    天又黑了。
    小喜儿的耳畔再一次响起苏秦的声音:“……听着,苏秦今生欠你的,来生还你……听着,阿黑就是我,你就守在家里,早晚陪着阿黑,好好服侍阿大,照料我娘,替我尽孝……”
    小喜儿终于哭了。
    小喜儿用她的两手去扒土堆,一点点儿地扒,直到扒出一个坑,扒到阿黑的骨头。
    小喜儿扒大这个坑,大到她足可以躺进去,再一点点儿将扒出来的土扒下来,掩在自己身上。
    在苏秦归葬大礼结束的第三日,公孙衍、陈轸、冷向三人快步走向新立的苏陵。
    苏陵前面,张仪长发披肩,面陵而坐。
    张仪面前,摆着一盘棋局。
    三人皆是怔了。
    作为士子,下棋是他们的日常,但他们的棋盘皆是方的,纵横棋路或为九道,或为十一道,或为十三道,而眼前之局,外形却是圆的,下有三足,其形如鼎,圆圆的鼎面上,十九道棋路,构成一个正方,外切于圆,纵横相错,一如井田制下的大周天下。
    局面上,棋至中局,黑白搏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实在看不出胜负。
    三人明白,张仪是在弈棋,对手是苏秦。
    张仪笑道:“三位是来观局的吧?”指向棋局,“请坐。”
    “张兄,”公孙衍拱手,“我等非来观棋,是来求请张兄!”
    “求请何事?”
    “弈棋!”公孙衍指向棋局,“局至中盘,张兄自摆棋迄今,一连三日,迟迟未出一子,难道不想将之弈完吗?”
    “怎么弈呢?”张仪两手一摊,苦笑。
    “灭秦!”公孙衍给出二字,指向陵墓,“为苏子复仇!”
    “怎么灭?”张仪又出一声苦笑。
    “合纵天下,诛灭暴秦。”公孙衍指向陈轸、冷向,“我们无不认同苏子,秦法不除,终将祸及天下。秦法本恶,秦王更立,愈行残暴,行刺苏子,逐走张兄,攻打盟友,无所不行其极,无所不失其义。苏子横死,天下无不气怒;张兄遭逐,士子无不叛秦;盟友遭攻,列国无不心齐。楚、齐、赵、韩、魏、燕,纵亲六国之君,近日已成共识,合出义军,诛灭暴秦。此为天赐良机,我等三人企盼张兄牵头,引领列国,为苏子,为秦人,为天下,匡扶正义,诛灭秦室,废除恶法,福泽后世!”
    “好呀,好呀,真正好呀!”张仪连叹三声,指向棋局,“这个棋局为鬼谷先生所制,”从棋盘下面的三条腿中间摸出四卷竹简,“这几卷书简为鬼谷先生在谷中所授,由苏兄撰写。苏兄于仓促中未能完成,在下于近日补撰了。诸位情深谊厚,在下无以为报,谨以此书相送,你们可分别抄去。”看向陈轸,“对了,陈兄,麻烦您多抄两份,一份送到鬼谷,交给我师兄,一份送给苏厉,这几份原册,就交给小顺儿。”
    众人视之,四册竹简扎作一捆,卷首是赫然三字,《鬼谷子》。
    公孙衍接过,分别展开,略作浏览,分别是《捭阖》六篇,《揣摩》五篇,《本经》七篇,《中经》《持枢》《转丸》等杂篇合作最后一卷。
    “张兄?”陈轸听出话音,急了。
    “三位仁兄,你们去吧。”张仪拱下手,指向棋局,淡淡一笑,“在下与苏兄的棋局,这正弈至酣处呢!”正襟,危坐,闭目。
    一天过去了,张仪没有动弹。
    两天过去了,张仪没有动弹。
    张仪坐至第三天傍黑,公孙衍也是急了,再一次吩咐小顺儿,务必拖他回来。
    小顺安赶到陵前,跪在张仪身边,扯起他的衣袖,小声劝道:“主公呀,您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这是要坐到啥辰光呢?这都忒多天了,咱也该回家了。您再不回,主母,还有开地,怕是要急死了呢。”
    “回家……哈哈哈哈……回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接一声的长笑。
    张仪的笑声狂放而怪诞,似乎不是发自口鼻,而是发自深深的肺腑,非喜,非怒,非恨,非怨,非悔,非惨,非悲,非怆……
    张仪一直笑下去,直到他肺俯里的所有气体全部耗尽,直到再也没有回来一丝气。
    夕阳西下,远山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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